安宁的确不是他亲生的。
十多年前,外敌频频扰边,他奉召进京,一时间不知是吉是凶,他的夫人自他进京之后,就去寺里斋戒祈祷,后来外敌趁着新帝登基,举兵进犯,仓皇之间,攻陷数座城池。
他夫人所在的寺院倒是没被外敌攻占,却被趁乱而起的土匪洗劫一空,在家仆的掩护之下,才逃出寺院,不幸途中又遇到一群乱民,正在绝望时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她神使鬼差地寻过去一看,在一处隐蔽的地窖里,一个浑身没有一丝遮蔽的婴儿正憋着笑脸大声的哭叫。
母性使然,她也顾不得眼前的危险,一弯身便钻进了地窖,将婴儿抱起来,用自己的衣裳包裹了,也是神奇,原本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到了她的怀里就止住了哭声,她紧紧地抱着孩子,看着地窖外来来回回搜罗的身影,最终逃过一劫。
等流民走远之后,她才留意观察地窖里的情形。
怀里的孩子一看就是刚出生的,按理来说母亲应该就在身旁才对,她一转身,碰到一个东西,立即浑身冰凉,好半天才敢转过头去察看,是一具已经凉了的尸体,看情形,应该正是婴儿的母亲,被迫在地窖里产下孩子之后就去世了。
感念孩子救了自己一命,也是自己明明之中与那对母女有缘,她便把孩子抱回了家,对外便说是自己所生。
当时她在寺中住了数月,人们倒是也没有什么怀疑。
等后来重新平定下来之后,她再要去拜祭那不幸的亡魂时,却发现那个地窖已经被夷为了平地。
“此事我夫妇从未对人讲过,不知陛下是如何得知?”
即便时隔多年,镇远侯说起来,还是一阵感慨。
镇远侯府世代极少有女孩儿,更兼安宁与安家的缘分,府中上下自幼便把她当成亲骨肉,恨不得捧在手心上才好,若不是皇上问起,连他都已经快要忘了安宁的身世了。
当初只想着那女子或许也是个逃难的苦命人,乱世这种情形遍地都是,事后也没有见人找寻,就默认安宁是孤儿了,也从来不曾想过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怕她伤心。
现如今皇上竟然急召他来当面问询,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莫不是安宁的亲人还有在世的,看到安宁的容貌认了出来?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马不是滋味了,虽说孩子的确是人家的,可从小到大都是在他手心里长大的,连她出嫁都不舍得,怎么肯就这么送还回去。
“陛下,拙妇去得早,临终时千万嘱托我好生养育安宁,老臣实在是……”舍不得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是护目落泪,连眼圈都红了。
皇上看他这样舐犊情深,脸上神色也颇为复杂,半晌才上前亲自伸手扶起他,安慰道:“你一家忠贞仁厚,朕是知道的,无需这般忧惧。”
等镇远侯情绪稍微平静之后,他才接着问:“尊夫人当年找到安宁时,不知道可否看清那女子的容貌?”
镇远侯想了想才摇头,当初他夫人惊魂不定,没有被吓晕过去已经是仗着怀里的安宁撑着,且地窖里甚是昏黑,哪里能够看得清,不过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物。当初慌乱之间,他夫人曾在那女子身边摸到了一块玉佩,想着总归是个念想,就带回去收了起来。
“那块玉佩长什么模样?现在何处?”皇上有些急切道。
镇远侯有些为难,他从军中飞速进了京,哪里知道皇上是为了这事,“玉佩应该还在家里,当初由老妻守着,后来便都交给了儿媳妇打理,我那儿媳妇是个老诚本分的人,应是还在的。”
说完他又眯起眼仔细想了想那块玉的样子,“当时也没有细看,老臣只依稀记得玉佩上有一朵花,那花在雍西极是罕见,只是看着像芙蓉。”
皇上一听,像是触动了什么心事,脸上流露出极是惊喜又是感伤的表情,急急走回书桌前,亲手铺好宣纸,拿起毛笔在宣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不一会,他将半干的宣纸递给镇远侯,盯着他道:“爱卿好好看看,那玉佩是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四边有缠枝花纹,中间是一朵虞美人,是不是这样?”
镇远侯双手捧过来认真看了半天,才道:“陛下所画与老臣记忆中确是极为相似,连玉佩的形状也是极为吻合。”
皇帝一时怅然,负手而立,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没想到阿虞竟然……都是朕的过错。”
镇远侯听到这里脑海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听皇上方才的意思,安宁竟然是皇家血脉?
可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从从来没有听说过,皇上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见皇帝找寻过过。更别说,雍西距离京城千里迢迢,即便是丢了孩子,也该丢不到雍西去。
“有劳爱卿了。”
良久,皇上轻叹一声。
也许是得知真相后的触动,或许是这么些年都不能与人说起的孤独,对于安宁为何是皇家的血脉,皇上倒是也没有再瞒着他。
在他登基之前,为了树立他的威信,他曾代替先帝去雍西巡视边境,当时遇到了一位姓虞的姑娘,那是城外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却生得性柔貌美,他出城狩猎时一见倾心,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与那女子来往。
很快,两人心意相通,回京前,他将那块玉佩送给那姑娘,并承诺不久一定回来接她,还会在家里给她种一大片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虞美人。
回来之后,先帝驾崩,他继承大统,一时间无暇分身,数月后,朝堂好不容易安定一些,又逢外敌大举入侵,他当时之所以毅然决定御驾亲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去救那姑娘回来,实现自己当初的承诺,结果没有想到,等他平定了战乱之后,他派了人私下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的踪影了,只能郁郁而归,追封了她一个贵妃的空衔。
虽然之前怀疑安宁的身世,可他也没有确定安宁就是那姑娘所生,毕竟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对方已经有了身孕,但是现在种种迹象表明,安宁应该就是他与阿虞的亲生骨肉。
“那女子,爱卿也是见过几次的,我曾骗她我在你军中效力,她怕我是骗她,要当面验证,不知道爱卿可还记得?”
他不由苦笑,不想他二人实在缘浅,安宁生得和阿虞又八分相像,镇远侯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哪里怨得着镇远侯,安宁大变样也就是这半年的事,虽然他当时是觉得看着有些眼熟,可当初莫名其妙地被还是太子的皇上称呼为侯爷,只以为他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至于那个美人是谁,却不是他该关心的,时隔多年,哪里还能想得起来。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虽然当年只是匆匆地瞥了几眼,可毕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仔细回想起来,安宁的眉眼的确和那个姑娘极为相似。
镇远侯现在可顾不上感慨,心里却越发的苦了,若是寻常人家,他心里还好受一些,顶多就当安宁多了一个亲人,没事过去走动走动也就是了,女儿必须还是自己的,毕竟他又不是偷的抢的,养了这么多年,没有让他拱手送人的道理。
可若是皇上,他就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可想象懂事乖巧的女儿,他心里一阵酸楚,还是一点也舍不得。
“老臣虽然眼拙,可这些年视安宁如亲生,若是……若是……”后面一阵哽咽,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朕能体谅爱卿的舐犊之情,不过这些年,朕终究亏欠她太多,想要认回她补偿一二,想必爱卿也能理解?”
“老臣惶恐。”镇远侯心里一凉,跪拜在地,转念一想,又垂死挣扎道:“只是宁儿一向任性,此时只怕还得让她亲自点头方可。”
这时他突然庆幸起这些年对安宁的骄纵来,整个雍西城都对他把女儿宠上天嗤之以鼻,可正是因为这样,安宁才养成了不低眉顺眼的性格,或许这就是当下的转机。
他身为人臣,自然是不敢和皇帝抢女儿的,可皇帝即便要认,也得看安宁的意愿不是?虽然君命如山,可皇帝本来就亏欠安宁,若是安宁不愿意,想来皇上也不会强逼。
至于安宁会不会答应,他的心里还是颇有胜算的。
“爱卿还真是家教有方。”皇上对他的提议有些愕然,意味不明地道,“难道爱卿觉得她还会不愿认朕?”
想来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不想投胎在皇帝家吧?这一点,皇帝之前还是极为自信的。
“回避下,我家宁儿……”他察觉到皇帝的嘴角显出一丝不悦,连忙改口,“宁儿她虽然骄纵任性了些,但对侯府感情之深,若是突然知晓身世,恐惹她伤感,恕衬斗胆,还是容臣先去试探清楚再来回禀。”
说句实话,要轻易抢走他宝贝了这么些年的女儿,即便对方是皇帝,他也不乐意,他并没有什么攀附皇室的心思,而且身为公主虽然尊贵,还不如在侯府里自在,他的宁儿怎么能受得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稍有不慎,还要惹得那群言官御史嘴碎。
更别提以后他想要见安宁一面,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见皇上面露迟疑,他的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着,一会出了宫,见到安宁怎么让安宁不忍心舍去他。
“即使如此,那朕这就命人去召安宁进宫,爱卿可隐身书架之后,待朕亲自来试探,若是果如爱卿所言,她甘愿舍弃公主的尊荣,我也不好再夺人之爱,如何?”
镇远侯没有想到皇上会想出这么一招,心里噗通一下,也只好点头应了。
第130章 久别
安宁赶到宫门口时,正好碰到出宫的大太监。
幸亏她多事打了声招呼,不然恐怕大太监还要去家里空跑一趟,听说皇上又要召她过去,安宁心里有点不安。
她爹在里面还没有出来,又叫她进去,怎么看就感觉不像是好事情。
看着笑得越发和气的大太监,她只能从马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我爹也在,不会有事的。”怕顾裴担心,临行前,她回头安慰他道。
大太监见了他的举动,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往马车里多看了两眼,却没有说什么,见她下来,在前面殷勤地道:“小姐且放心跟老奴走就是了。”
安宁点头道谢,心里却更觉得奇怪了。
难道是她爹又升官了?可再大的官,也不可能让皇上跟前的心腹这么放低姿态吧?
还是那晚来的屋子,安宁也算是熟悉了,进去跪拜之后,才发现,她爹压根就不在这里,屋里只有她和皇上两个人,这下更加不自在了。
“你不要害怕,朕只是召你来聊聊前些日子的案件。”
安宁这才发现,不止是方才的大太监不正常,皇帝也明显不正常,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镇远侯的宠溺,她顺应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即便是再傻,她也知道伴君如伴虎,哪里敢真的相信他的话。
结果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安宁突然就相信了,皇上也许真的闲的没事,找她聊天来了。
除了询问她对那日荷花会的案件审理是否满意,皇上竟然还对她在雍西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了许多问题,诸如镇远侯府怎么教养她的,平时都做些什么等等。
慢慢的,安宁不仅放松了下来,还主动讲了一些生活中的趣事,比如那次和安平在街上收到来路不明的石子的袭击,安平没有抓到凶手,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底层军户家的孩子所为,只是因为气愤她骄纵蛮横,败坏了镇远侯府的名声等等,甚至连开酒楼的事情都说了。
皇上听得很认真,还是不是附和两句,让她恍然见觉得,即便是威严的君王,也有慈父的一面。
“这么说来,镇远侯府的确待你很好。”
终于,皇上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臣女眼里,父亲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能有这样的家人,是臣女此生最大的福气。”
安宁实诚地点了点头,她说这么多的目的就是想告诉皇上,镇远侯府上下都是忠心耿耿的好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皇上嘴角的苦涩。
“照你这么说,镇远侯是比朕还要好了?”皇上不经意地往书架的方向瞥了一眼。
“皇上误会了,皇上是万民之主,自然是无可比拟的,可臣女的父亲却是臣女一个人的。”一放松下来,安宁说起话来也随意了些。
皇上笑了笑,“你倒是聪明,既然朕是无可比拟的,若是朕愿意认你当公主,你是否愿意?”
“啊?”安宁傻呵呵地瞪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到底是哪里入了皇帝的眼,早知道她改还不行吗?突然对她这么好,她心里实在很害怕呀!
“朕说,若是朕要认你做公主,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安宁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可心里却隐隐有了些担忧,又加了一句:“朕可是不轻易许诺的,身为公主有多么的尊荣,你应该是知道的。”
安宁这才相信,皇上真的是个怪人,这是还嫌自己的子女不够闹心啊。
她佯做惶恐地沉思了半天,才为难地道:“皇上如此看重臣女,臣女受宠若惊,只是臣女德薄福浅,不敢奢想公主的尊贵,又生性粗野无礼,若是伤了皇家的体统,岂不是死罪,所有不敢受命,还望皇上见谅。”
许久,皇上都没有开口,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你可想清楚了?难道在你的眼里,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比一国的公主更显赫不成?”
皇帝低沉中略带威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都垂得更低了,“臣女不敢。”
“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为什么?”
“臣女没有读过什么书,只听人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更何况臣女能有这样的家人,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何德何能再敢妄想。”
虽然听出皇帝声音里的不悦,可安宁莫名就是觉得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你是怕旁人笑话你忘本?那倘若朕答应昭告天下,宣布你是朕遗失的骨肉,这样便合情合理,又如何?”
安宁觉得一阵头疼,不想再纠缠下去,张口就要拒绝,话还没出口,皇上又补了一句:“你好好想一想,朕就给你这一次机会。”
安宁只好配合地沉默了一会,才谨慎地开口道:“臣女很认真的想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福分。”
皇上看了她片刻,才开口:“这是你的心里话?”
“嗯。”安宁重重地点头。
“那如果你真的是朕流落在外的女儿呢?”
“若果是真的,皇上该为臣女开心才是,臣女能一直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难道做公主就不开心?”
“人人都羡慕公主,公主自然也开心,可那不是臣女所喜欢的,臣女习惯了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做公主反倒不习惯了。”安宁说得极为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