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垂眸,胸中漫开的柔和冲淡了老子成圣的凛然。
“吾会尽快。”
“再陪陪我吧……明天,就让你走……”
她的语声充满了眷恋,呼吸轻盈,眼中却分外的平静无波。
“好。”
她已经为鸿钧拖延了这么多年,足够他做好准备了。
这些年灵心获取的天道本源已经达到她境界所能承受的上限,再想往上还得把心魔道修行完善才可。
故而灵心并未跟着天道回去三十三天外,而是留在洪荒,履行心魔的职责,搞洪荒生灵的心态——
*
豪彘是妖庭一个普普通通的妖兵。
它浑身长着人族手指粗细而顶端呈黑色的尖刺,在接受上级命令小范围屠杀地上的人族后,他最喜欢的就是用自己的尖刺把那些柔弱的小东西捅成筛子,然后挂在身上向同伴耀武扬威。
就在一次屠杀中,豪彘隐隐看到似有若无粉色的雾气飘来,下一刻,他脑中一昏。短暂的恍神后,它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了两山两海。
一座用各种血食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肉山,一座被无数灵物灵宝填起的宝山。前面是数十个体态肥美的雌妖,发出春天时的声音和气息。后面是同队的妖兵,在惯常爱命令它的队长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向它叩拜。
这里是天堂吗?
豪彘兴奋地打了个鼻息,冲向美好的生活。
然后肉山宝山变成了火海,雌妖队友变成了一个个浑身血淋淋的人族。他们用滚烫的熔岩烫化了他的尖刺,用钝钝的石片一点点剥了它的皮,把它放入巨大的炖锅……
“嗷嗷嗷嗷——”
豪彘惨叫着惊醒,捂着头在地上翻滚吐血,识海像炸裂一样疼痛。
下一刻,一个人族女修将长剑捅进它的头颅。剧痛一瞬间迸发,又很快的消退。
人族的血顺着豪彘的血滴落,染红了地上青青的碧草……
*
婡是有巢氏部落里第一批修士。
她很幸运,偶遇老子收徒为弟子玄都讲无为经。不过百岁就进阶为地仙。
她也不幸,紧跟着老子成圣后,人族被众圣守护的千年之期一到,她和部落的同伴就成为了巫妖嘴边的食物,下贱的人奴。
婡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跟妖兵作战了。手里的低品灵剑与豪彘的尖刺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又多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纹。
日光照得婡眼前发晕,她看到豪彘的尖刺上血葫芦似的同族尸身,正瞪着无神的眼望她。
可她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颤,灵力见底,无力再给他报仇了。
没有用的。
婡绝望的想。妖族嗜血好杀,明明肉身已经那么强悍,偏偏数量还跟蚂蚁一样多。怎么杀的完呢?
大概是太累的缘故,婡的眼前一花,恍然间已置身另一个空间。
那是过去宁静的家园,没有外敌,没有杀戮。身材魁梧的男人在桃花树下向她示爱,原本普通的面容被阳光照得明朗。
婡记得这张面容的主人死在了十年前,他推开了她,自己被祝融部巫族的火蛇烧得面目全非。
她后悔曾经拒绝了他。
现在,他又出现在她的眼前。红着脸,满目真挚的说,
“我喜欢你,婡,你愿意……”
“我愿意。”
看着眼前人的脸上浮现惊喜,婡却推开了他,声音温柔而坚定。
“我会给你报仇的。”
梦境般的场景消失了,婡重新回到了战场。她感觉到一种清凉的力量从识海涌向四肢百骸,气机前所未有的充盈,天仙境的屏障也因那力量而松动。
与她相反,那豪彘却仿佛受了什么重创,翻滚着惨叫。
战机只在一瞬。不需要多想,婡一剑结果了这只妖兵。
抹去脸上的腥臭的热血,她的身形一晃,又出现在另一个看起来受创的妖兵身旁……
*
树林里,灵心平静地看着这一片血肉淋漓的屠杀场。
妖族的肉身强悍,但心性就差的太远了。
“你很喜欢那个人族女修。”
好像有风吹过树梢,送来一个清淡的男声。
“别瞎说,我可是一视同仁的。他们过不了心魔境,怎能怪我。”
灵心反驳了那言语,转过头,看着身旁穿着道袍的老子,轻笑道,
“人族之劫已过百年,当是够了。倒是巫妖二族,该得些教训,老子道友觉得呢?”
只因老子成圣后立了人教,让巫妖心生忌惮,才有了屠杀人族的开始。虽然这场劫难是人族必经的,但三清好歹也该负点责。
已成圣的太清气息已臻于自然,灰眸平和,温和含笑,
“吾正是为此而来。”
“哦?几时开始?”
老子不答,却又道,
“元始将入圣阶,你可愿往昆仑一游,赏巫妖量劫?”
灵心轻哧了声,“你哪里是请我去看戏,分明就是为了哄弟弟开心罢。”
她一脸不高兴,拉起老子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呐。”
老子垂眸看被她咬过的手背,蓦然握紧了灵心的手,淡笑不语。
*
昆仑的确是个观赏巫妖大战的好地方。一来清净风景好,二来安全,有老子这个圣人坐镇,任哪一方都不敢来犯昆仑。三来嘛,有圣人作陪,助她修行也是极好的。
十来年后,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乃是妖皇帝俊与太阴星羲和生的十只小金乌。
年幼的金乌还不懂得控制太阳真火,同时出现在洪荒大陆,就像是十个太阳,烤得赤地千里,生灵受难。
龙凤劫后巫妖二族成为天地主角,妖族以帝俊太一为皇,立妖庭掌天。巫族以十二祖巫为首,掌管大地。
然巫妖二族相互为食,仇恨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渐加深。
彼时妖皇之子跑来地上闹事,巫族如何能忍?遂以人族精魄炼制射日神弓,令大巫后羿箭射十日。
那一番大动静,帝俊太一身为大罗金仙巅峰本来不可能不知晓。但有圣人出手搅乱天机,直到后羿接连射死九只金乌后,帝俊才发现。
妖族只救下了最后一个小太子。连丧九子的妖皇怒不可遏,当即就要与巫族宣战。
眼看着二族大战一触即发,灵心就差拍着手喊他们快打,却从昆仑玉京山之巅传来一股恢宏磅礴的圣人之威。
如惊雷响动,仙音袅袅,紫气东来,预示着天地间又有一位圣人出现。
“元始,成圣了!”
西方须弥山上,准提看一眼东方,又看还在定中的接引,眸中藏着隐忧。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鸿钧自灰雾中走出,紫衣如旧,只是神情冷漠,一双天青色的眼隐隐又漩涡徐徐转动。
看着灰雾无声隐没,鸿钧的目光却穿过了混沌三十三天,直落在昆仑山之巅。
那里,新的圣人一袭白衣,金环玉带,威仪庄重。正缓缓走向那粉衣的女子。
又有一团灰雾从天而落,变作个青衣的人影。祂的眼里是两轮混沌漩涡,额心的红痣如血,鲜艳欲滴。
灵心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一青一白,眯了眯眼,好似惊喜无比地迎上去,张口便喊了声,“玉宸,元始——”
白衣的圣人嘴角微勾。
天道面上的笑意却消失了,顿住脚步,盯着灵心冷冷问道,
“谁是玉宸?”
第86章
“玉宸是谁?”
随着天道问出这句话,麒麟崖上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老子,亦或元始,乃至那些因圣人出而叩拜的生灵都仿若安静了下来。
当然了,生灵都安静只是他们身处于昆仑山的错觉。杀红了眼的巫妖二族除了一开始被圣威压制片刻,很快就又打得天昏地暗。
周天星辰大阵与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对冲,令山河破碎,日月无光。
但昆仑有圣人坐镇,故才不显。
一片与外界截然相反的静谧中,灵心轻描淡化的声音响起,
“啊,是乾坤呐。太久不见,我一时看错了。”
老子与元始都能看得出来她这话说得有多么虚假。
当初通天玉宸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面对灵心,她都能轻易分辨出谁是谁。如今天道的面容不过跟玉宸有六七分相似,又哪里就到了会让她辨认不清的地步?
很显然,那一声玉宸,她是故意为之。
至于原因——
老子平和的目光看了眼元始。想来是因为元始成圣,友军多一位圣人,她才有了试探天道的底气吧。
老子能想到的,元始也不会错漏。白衣圣人面容清冷如月,下巴尖抬起些许,尽显骄矜与尊贵。
看着他那傲娇的模样,灵心眼里笑意漫上,略过天道,对元始笑着道,
“还没恭喜你成圣。”
同样的恭喜,用不一样的句式说出来,效果也不同。
那言语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昵,让元始神态柔和,嘴角也不自觉带了笑意。明明很骄傲,却还是端着矜持,
“大兄早已成圣数百年,吾还差得远。”
认得这么久,灵心哪里看不出来元始的心思?
看他那微抿的薄角,好似无意中飘过来的眼神,还有下巴轻抬的弧度。这位新圣人几乎就把“我最厉害,快夸我”写在脸上了。
她眨了眨眼,附和他的话,
“嗯,是差得久了。”
元始抿紧了唇,宛若无言以对,气闷地睨她一眼,又绷着脸挪开了。
怪可爱的。
灵心忍不住笑,状似无意地用余光瞥了眼天道冷漠的面容,走到元始身旁,拉起元始的手,当着天道的面,伸手去摸他的脸。
元始仍绷着脸,却没有躲开。那桃花眼里似有万般柔情,含笑望着他,轻声道了句,
“在我心里,你一向是极好的。”
只一句话,元始又好了。
白衣圣人不自然地压了压嘴角,绷紧的神态登时柔和了下来。欣然的气息已经被心魔捕捉到,他嘴上却还端着傲慢,
“本圣好不好难道还需要你来评判么。”
灵心挑眉,觉得兔子有点飘了。正想再说什么,忽有一只手掌从旁侧伸出来,死死扣住了她去摸元始的手腕。
青色的袖袍宽大,微暗的颜色衬得那手骨如玉石,泛着冷白的光。
天道已经站在那里看了灵心许久了。
祂看着她惊喜地叫错祂的名字,给出漫不经意的解释,看着她擦过祂的身旁,与元始言笑晏晏。
分明祂与她才是同出一源,在祂闭关前她也一直对祂极为亲近。可今时祂在巫妖量劫的空隙出来,她却变了,变得冷淡,变得尤为陌生。
天道说不明是何感受,也不能很清晰地弄明白她的态度为何发生改变。但祂,很不高兴。
“你碰别人,吾不喜欢。”
祂的神态淡漠,语声冰冷如旧。若非那话语中的占有欲和醋意太重,灵心都要以为祂还是过去那个机制的法则化身。
看起来跟鸿钧的合道进程并未消磨祂对她的感情,数百年未见,天道的表述依旧直白且霸道。
灵心对元始笑笑,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就着被天道抓握的手轻推了推祂,反过来诘问,
“我往后会成为整个洪荒生灵的心魔,识海尚且都能种下我的心魔分/身,如今不过碰一碰别人,有何不可?你是天道法则化身,应该最明白我才是。”
“众生存,吾是天道。众生不存,吾依旧是天道。”
天道面色沉着,淡淡地补了一句,
“心魔也一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之下,万物都是平等的。他们的生与死,苦与恨,都与天地无关。
这本来是法则该有的状态,然而天道有了私欲,也有了分别。心魔出自于天道,故而不同。祂自己当凌驾于万物之上,圣人亦不可超越。
为了维持天道的至高无上,算计大劫又有何妨?反正死再多的生灵,天道也还是天道啊。
灵心很轻易的理解了天道的想法。当她以心魔的存在于别人识海之时,那种近乎的天道的感觉也会让她膨胀,肆意的操纵受劫者的心境。对方的爱怒哀乐与她无关,她只要他们的情绪来填满心魔的食欲罢了。
眼前的男人依旧顶着跟玉宸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可祂的心是空的,是冷的,全无那人要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的气魄和慈悲。
不像,他们一点都不像。
灵心嘴角牵起个讥讽的弧度,捂着脸自嘲道,
“我真是傻了,竟然叫你变成这个模样。”
那过去相处的几百年里,她到底有没有因这面容和天道懵懂的讨好萌生过一丝动摇,只有灵心自己知道。但她更清楚的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变成,这个模样?”
灵心的表述古怪,又一次被天道捕捉。祂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距离真相只有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揭不开。
“什么模样?”
灵心摇头,没有回答。却甩了甩手,让祂,“松开。”
至始至终,她未曾与祂对视。好像不愿意多分给祂一个目光。
天道感觉到她的冷淡,好似有火焰从胸中燃起,瞬间燎原。
到底是比过去在乎了几分,天道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直接打散了心魔的本体。而是忍着怒火,冷冷道,
“随吾回三十三天外。”
灵心抬眸,神态恹恹,
“我不想去。”
“你必须去。”
天道的愤怒中夹杂着几分不解,语声却一如既往的冷漠,“吾太纵容你了,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反省,变回该有的样子。”
祂不想再说话,无形的法则之力禁锢住灵心。空间之力的涌动,就要直接掳走她。
近处皱眉看了半天的元始终于发挥了他作为新圣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