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元钞的一生——甲虫花花
时间:2021-12-27 14:53:53

  秦宇抽着烟手抖,闭眼慢慢吐气,烟灰簌簌往下掉。
  他想,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妈都走七年了,他爸走了多久,十多年吧,算都算不清。遇到了陈新月,好多事,一下子又都想起来了。
  真像他之前说的,真相没搞清楚,就该受一辈子折磨。他已经这样了,一辈子走不出去也认了,但是陈新月不行啊,他看不下去。他要帮她把真相搞清楚,他扎在一片遗憾的深渊里,但是能推她走出来。
  不是有个词叫救赎么,他俩能遇见,那就是命运如此安排好的。他能救她出来,他能把她赎出来。但凡他不是因为懦弱才存活下来的,但凡他的生命还有丝毫意义,那么他俩遇见,就是他生命中发着光的那个节点。
  秦宇又点了根烟。每个座位都配烟灰缸,他面前缸里的烟屁股堆成了小山。
  陈新月后半夜醒了,在网吧一般睡不踏实,能睡这么久的,都是累的。秦宇余光看见她脸上压了道红印,没好意思点明,伸手把烟按灭了。陈新月却说:“能给我来根么。”
  秦宇转头说:“你也抽?”
  陈新月说:“抽。”秦宇不信,但还是把烟盒和火机都递给她了。陈新月先按了两下打火机,试了试火苗大小,然后小心翼翼点燃烟头。她把烟放嘴里,就含了那么一下,根本没过肺,然后将白花花的烟雾吐出来了。
  秦宇点了下头,把烟盒又收回去了。他自己没再抽,就看着陈新月抽,然后问:“睡得还行?”
  陈新月说:“我梦见自己在坐火车,硬座,我趴在那个小桌板上睡觉,车轮轰隆隆的很吵。醒来才发现,是网吧里打游戏的声音。”
  秦宇说:“还做梦了,说明睡熟了。”
  陈新月拿起矿泉水瓶喝水,然后说:“耽误你回家了,你刚才也没睡吧。”
  秦宇说:“不差这一晚上。我刚才把应聘邮件写好了,你看一眼,然后我就发了。”
  陈新月凑头过去,认认真真品读一遍,然后说:“没问题。”
  秦宇说:“那我就发了。”他按下发送,屏幕上一只纸飞机“咻”地过去了,陈新月在旁边说:“你写得很好,你之前在论坛里发的那篇求职帖子也写挺好的,重点突出。”
  秦宇说:“就是自夸,这还不容易么。行,邮件发完了,然后只等通广公司联系我了。”
  陈新月说:“你刚才问,到了公司需要调查什么。”
  秦宇说:“对啊,这你得跟我讲清楚。为什么说周大千是害你爸的凶手?”
  陈新月往前坐了下:“我刚才总结出了三条。”
  秦宇乐了:“还总结了?我以为你光补觉了。”
  陈新月说:“我睡着之前就想好了。”
  秦宇说:“你讲吧,我认真听。”
  陈新月稍微顿了一下,开口说:“你主要需要调查三件事情。一个是周大千原名叫什么,知道了他的原名,就能进一步摸清楚他的社会关系。”陈新月看了秦宇一眼,秦宇肯定地点了下头,然后陈新月继续说,“第二,你需要注意一名姓廖的工人……”
  秦宇问:“只知道姓廖?不知道全名?”
  陈新月说:“不知道,不过这个姓不常见,不容易重名。“
  秦宇问:“那这个姓廖的人,跟周大千,或者跟你父亲,都有什么联系?”
  陈新月说:“去年冬天,也就是我爸牺牲前,跟的最后一个案子,是关于建筑工地上的一场事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工人从高层楼板上掉下来了。那时我寒假在家,多少听我爸提起过,工人施工的地方不是新楼,而是在给一栋老楼进行翻修,原先楼板的质量肯定有问题,要么设计不合规,要么是偷工减料了。工人坠楼并不是意外,是相当于被这栋危楼给害死了。”
  秦宇微微点头,陈新月继续说:“死去的年轻工人姓廖,我记得,因为这个姓很少见。没过几天,这个案子就被压了下去,算成了工伤赔偿。但是我爸说,如果那栋楼真的有质量问题,会害死更多人的,于是申请继续调查大楼的施工方。之后寒假结束,我就回去上学了,但是临走头天晚上,我听到了我爸在客厅里气愤地打电话,不止一次提到了周大千这个名号,和他的建筑公司等等一些关键字。”
  “之后呢。”秦宇问。
  “之后没多久,我爸就出事了。凶手是一个刚从农村来到城里的自行车修理工,接近五十岁。案件定的结果,是凶手躲在小路上拿扳手袭击路人后脑,抢劫财物,不幸过失杀人,初犯。但是我不信,我在警局里看到了当时的监控录像,作案现场是监控死角,但是小路附近都有清晰的录像。那个凶手明显是奔着杀人的手法去的,紧握扳手,脚步几乎没有犹豫,下手之后他才慌了,先掉头跑了,跑了很远才又回来,掏走了我爸身上带的所有物品。我认为杀人才是他的目的,拿走财物只是他掩盖的手段。一个抢劫犯,怎么可能会忘记把钱财带走?”
  秦宇说:“那这个人,跟你爸之前有仇么?”
  陈新月说:“这就是蹊跷的地方,这个人跟我爸没仇,反而还要感谢我爸。”
  秦宇皱眉:“怎么说?”
  陈新月说:“这个凶手叫廖开勇,他的儿子,就是前些日子在工地上摔死的年轻工人。而我爸,当时正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
  秦宇:“那怎么……”
  陈新月说:“根据廖开勇的口供,警方认为他丧失儿子后,痛苦失常,寻求报复,碰巧袭击了与当时案件相关的警察。那天我爸穿着便装,又是晚上,没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但我认为不是的,一个痛失至亲的人,怎么能够去谋害另一个人的至亲呢?他初次犯案,又怎么能够下死狠手呢?击打一下不行,还又狠狠地补了一下,他哪里攒出来的力气?
  一定有蹊跷,警方全都不信我的猜测,但我要继续往下查。我在警局偷偷看到了廖开勇的档案,然后去了一趟他的老家。之后我了解到,廖开勇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的建筑公司打工,摔死的是他的小儿子,而他的大儿子两年前结婚了,刚生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患有先天心脏病,一直住在病房里等着筹钱进行手术,先天心脏病,越早手术,治愈的概率越大……如果有人答应拿钱给他,那是能救命的。”
  秦宇不再吭声,看到陈新月手里的烟烧完了,像是飞散的香灰一样。她的双手有些发抖,可是秦宇抬眼,看到她的神情格外坚定,带着一种能够说服自己的畅意。她的声音也坚定,好像经过了无数的猜测固执的调查与漫长的思思虑虑之后,终于滤出了那唯一的可能。
  “廖开勇的一个儿子死了,原因他未必清楚,但是他另一个儿子的命运,还在别人手里拿捏着呢。这足以指使他不顾前因后果,去杀害一个警察。”
  世间没有狂乱无绪的报复,一切因果都将环环扣死。仅剩唯一的儿子,靠钱续命的孙子,钱财的诱哄,权力的威吓,才足以组成一个愚钝的农村修理工举起榔头、以身献祭的全部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届时双更
  这篇文大概三十多章,不算很长,细节很多,感谢你一路的陪伴~
 
 
第15章 旋转舞厅(八)
  陈新月清晰记得去廖开勇家的那趟绿皮火车, 中午十二点十七出发,下午两点二十七到站,中间两个小时零十分钟, 足足停了五站。陈新月没座,站在两条车厢的连接处, 脚下一节一节的胶皮晃得厉害。车门旁边靠着一个中年男的, 包袱摞得跟他腰身一般高, 他正在最上头的包里翻东西。
  陈新月不由自主盯着他看,这个男的略显老态,皮肤红黑, 从侧脸到脖子, 像是雀斑接连成了片。他的手掌糙,指关节粗得像核桃,好几下才把包的拉链拉开, 但那双手足够有力,能看出是靠双手干力气活的。廖开勇的人物肖像, 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他在牢里关着,陈新月一眼也见不到。
  这中年男的弓背弯腰, 在包里悉悉索索翻着,他动作越是愚笨, 他找东西越是固执,陈新月越是恨得牙痒痒。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掏出凶器伤人,然后任由处置,毫不悔改, 像块臭硬的石头。
  他终于把东西翻出来了,陈新月定睛看, 原来是个塑料袋包着的苹果。
  中年男的蹲下来,陈新月这才发现他脚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很乖地坐在小马扎上。中年男的把塑料袋解开,裹了一下,递给小姑娘。苹果是清洗干净的,还带着水珠,小女孩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中年男的咬了一口,再递给他下一口时,中年男的摇摇头不吃了,站了起来。小女孩甜甜的啃了起来,中年男的摸着她的头顶,挡在她身前,隔离着拥挤的人群。
  火车摇晃得发晕,陈新月移走了目光。
  下火车后,陈新月按着档案里记录的住址,又坐了一小时大巴,来到了廖开勇之前居住的村庄。村子叫陆家村,全村人几乎都姓陆,廖开勇是外来的,没多少人认识他。村头一家超市的大婶相对了解一些情况,跟她闲扯,说廖开勇刚来村里的时候,推了辆自行车,小儿子坐前车筐,大儿子坐车后座,他一左一右扛了俩包,一共就那么多家当。他老婆从没见到过,至于是跑了还是死了,没人知道。
  超市后头有栋土房子,年久没人,房顶和院墙都塌了。廖开勇稍微收拾收拾,带儿子在里面住下了。过了几天,廖开勇摆出个自行车摊,给人修车换零件。他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摊位旁边摆了个打气筒,打一次五毛。一般自行车打气都免费,他这还收费,所以也并不招人,没挣到多少钱,勉强过活而已。
  两个儿子长大一些,就都跑出去打工了,几乎没再回家。陈新月问大婶,知不知道廖开勇两个儿子叫什么。大婶只知道诨名,一个叫圈儿,一个叫杠儿,估计跟修自行车扯上点关系,但是大名,一般叫不上,也不记得。
  大婶还说,两年以前,廖开勇进城待了几天,回来脸上挂上了笑容,说他的大儿子结婚了,还给几户邻居发了喜糖。没过一年,廖开勇又一次进城,这回待了足足半个月,再回来,一丝笑模样也无了。据他说,大儿子刚得了小孙子,白白胖胖的,喜人的很,就是心脏有问题,必须尽早做手术修补。就像自行车掉了链子,必须靠人把它装上,否则这自行车是骑不下去的。小孙子的人生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骑不动可怎么行呢。
  只是修心脏不比修车,不是三块五块就能解决的,至少三五十万。廖开勇别说只在村里修车了,就是把整个县的自行车都修了,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他愁啊,但是他话少,旁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愁成什么样子。
  其余大婶了解的不多,只说廖开勇前两个月又进城了,不知道这回有什么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没再回村了。他的自行车摊就在超市对面的空地上,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了,大婶指了一下给陈新月看。
  陈新月慢慢走过去,看到土地上铺着一块防水布,上面零零碎碎扔了些修车的工具和零件。长久没人经管,灰土都飞了上来,那些零件像是埋在土里的文物一样。
  陈新月蹲下身子,从大小不一的扳手里,拾起一只。拂去灰尘,银色的金属扳手有些生锈了,又沉又硬,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极其尖锐。陈新月试着挥舞了一下,很有分量,她无法想象,这个东西抡圆了砸到脑袋上,会有多懵,会有多疼。
  陈新月抱着那只扳手原路回来了,把它交到了警局桌子上。接待她的警察叫于洋,是她爸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陈新月从小就认识。她爸拿他当儿子,陈新月也一直叫他于洋哥哥。
  可就是这样关系的一个人,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低了一下头,把那只扳手快速收进了抽屉里,然后告诉她早就结案了,不要再查了。
  当时陈新月憋了一路,一下子就哭了:“你听懂我说的了么,廖开勇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他还有个急需救命钱的孙子。他那儿子也在周大千的建筑公司上班,他的命脉都握在周大千手里了。你查一查他孙子在哪家医院,周大千肯定给钱让他孙子治病了,肯定把他买通了,所以他才带着扳手进城来行凶的,你查一查,一定能查到的。”
  于洋低声说:“新月啊,师傅这个案子,一个月前就结案了。廖开勇就是凶手,他认罪伏法,抢劫杀人,人证物证全都严丝合缝,案卷都收起来了。你现在是跟妈妈住么?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多带你出去散散心。”
  陈新月红着眼睛瞪他:“廖开勇只是单纯的抢劫杀人,这话说出来你信么?你真能说服你自己么?他背后分明还有凶手,周大千指使他的,我爸调查他的建筑公司,他就直接下黑手了!这是什么世道?有人买凶灭口,灭了警察的口,居然能够逍遥法外了!我爸对你不好么?你去我家吃饭,我爸每次都塞给你一盒中华,我家就一条中华烟,我爸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我爸炖了半只鸡,就那么一只鸡腿都夹给你,跟你说在警局混腿脚要勤快,少说多做……我爸对你那么好,你都学到了什么啊……”她没说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路过的警察不了解情况,纷纷侧目。
  于洋把她往墙边拉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之前一直来警局闹,你偷了案卷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要闹什么时候去?警局不干活么?”
  陈新月说:“你们警察,血淋淋的事实不查,这叫干活么?”
  于洋按住她肩膀,拿出手机:“我叫你妈来接你。”
  陈新月一把甩开他:“我不用她来接我。”她退后一步,望着整个警局办公室,“你们都对不起我爸,还什么人民警察,都是狗屁!还追加什么勋章,还让我替父领奖,全都是狗屁!尤其是你,于洋,你对不起我爸!你都对不起我爸炖的那只鸡腿!”
  “什么情况……”
  办公桌前的脑袋全都抬了起来。有一个小警察过来劝,被于洋拿手指着一口骂住了:“操他妈的!你让她喊!“
  陈新月冷冷看着他,进一步又看向众人:“我爸叫陈春,生前就坐靠窗那张办公桌上,窗台上那盆绿萝是我送他的父亲节礼物。两个月前他因公牺牲了,你们知情不查,潦草结案,草芥人命,你们都对不起我爸!”她流着泪,抬头笑了一下:“我爸在这办公室里兢兢业业工作二十多年,真是瞎了眼,你们不查,那你们就滚远点,我自己来查!”
  陈新月头也不回,夺门而出。于洋杵在原地足足好几分钟。小警察拽了他一把,他才回神,伸手揉了把眼睛,抹过鼻梁,低声说了声,“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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