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持叙四处打量着,“这阵法怎么有几分熟悉?”
“九悲阵。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一苦就是一悲,这九悲阵可是比这人生八苦还要厉害。”
听了陆持叙的话,孔宣眉头皱了皱,“这阵法有什么不对么?”
“这是一个上古阵法,乃上古巫祖所创。阵起时心神迷失,九州同悲。”
陆持叙指着脚下,“从踏进阵法开始,阵法就已经启动了。心神已失,越慌乱越是陷的深,最后迷失自己困在阵中。”
刚刚那沙哑的声音一出来,他们就觉得不对劲。现在陆持叙一讲,他们面色都带了警惕。
上古阵法,能布下这个阵的真的只是一只小小山魅么?
陆持叙倒觉得对方法力并不高深,九悲阵过于霸道,范围波及太大。可这里只有七峰山的一小半山头,而且被他们一眼察觉到不对,足可见得对方也不算难对付。
“此阵可有破解之法?”金决看向陆持叙。
由于几个人在原地不动,地下的阵心嗡嗡作响。树叶哗哗的响,雾气从密林深处开始蔓延。
雾越来越浓,很快面对面的人连对方的面目都要瞧不清了。
只听见陆持叙清越的声音传过来,“人生八苦,都是神仙了难道还有什么堪不破的欲望和执念么?”
陆持叙的眼神在浓雾中对上了孔宣,陆持叙略微有点嘲讽。你不是怕死么?来让我看看你有多怕。
雾淹没了所有人,陆持叙伸出手去摸,然后摸到了金决。金决伸出手紧紧握住她,陆持叙在他手心挠了挠,金决闷闷的笑出声。
雾突然消失不见,寒暑之水从山上飞瀑而下,两黄兽持兵相守。
“不周山?”陆持叙认出了这个地方,她和金决相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
“不周之山……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
“不周山以产美味著称,待我们得了空暇,我定要带你去见识一番。”陆持叙看着阵法中的不周山,反倒勾起了几分回忆。
金决自有记忆已来,不周山就属于重兵把守的禁行之地,如今反而在幻境中见到了不周山。
陆持叙带他到了飞台之上,“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只可惜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
金决随着陆持叙的声音向下看,通过层层云雾,只见下方人间的不周山被冰雪覆盖。
人间盛景,金决感叹。
可他看着陆持叙,“不周山既是你的放不下,会发生什么?”
谁知陆持叙摇头,“我的放不下,可不是不周山。”
“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我虽奉陛下之命守卫不周山,但也许不周山还未有差错,我却神消魂散。”
“未定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对此并无执念。”
第十九章
“我的放不下是你。”
金决听陆持叙说完,上前抱着她,“如此说来,我的放不下是你,看来此次幻境需要我们俩携手渡过了。”
“现在就看这幻境要如何演变了。”陆持叙也有点好奇。
山体晃动,寒暑水断裂,天柱折,地维绝。
天向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都向西北方向移动,大地的东南角塌陷,江河积水泥沙都朝东南角流去。
人间洪水滔天,人族再没了生存空间。
陆持叙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共工怒触不周山的那天,娲皇伏羲携手以身补天。
陆持叙心神恍惚了一瞬,她下意识飞身而上,想把她截下来,“陛下。”
女娲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来不及说什么,然后身体消散。
“陛下,”陆持叙神思混乱,空中传来几声钟鸣,陆持叙只觉得犹如一道惊雷炸在了耳边,脑海里一片空白,最后一丝……清明不在。
她看了看周围的惨状,众神跪拜恭送娲皇,然后巫祖舍身立六道轮回。
巫祖平日里时常勾着的嘴角紧紧抿着,脸上一片冷肃。强劲的罡风在她周围旋转,撕开了空间,也撕裂了她的身体。
天破已补,不周山却仍是摇摇欲坠,水神伏诛,火神以身固山,怎奈身单力薄无济于事,众神只能前扑后继。
“天地同悲,山河当泣,万神以身补不周。”
陆持叙晃了晃身子,天道压制下起不了丝毫的反抗之心。
她也没想过反抗,年华于她并无长短,也无争朝夕之心,只是,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她回头去找。
金决在她飞身而上的时候,就站在不动了。
钟声震的他脑海一片空白,只盯着陆持叙。
待陆持叙看过来,他仍是不动,“你又要丢下我了么?你要再次离开我么?”
再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再这个字。
印象里,她没有回头的背影他已经看过一次了。
他抬头,只见陆持叙朝他伸出了手,“到我身边来。”
两人双手紧握,只觉圆满,人生再无放不下。
当——
当——
消失的清明回到了两人脑海,幻境慢慢退了下去。
天地归于沉寂,大雾笼罩过来。
雾淡了下去,陆持叙看着金决,“君心果然似我心。”
“你就是我的人生八苦,我竟生生再无他念。”金决把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然后才看看旁边,果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来其他人还挣扎在自己的八苦里。
“我们这是出来了?”
陆持叙摇了摇头,“九悲,九悲,仅仅是堪破人生八苦可配不上九悲阵。”
“九悲阵的第九悲,看来我们要去解一解他人之悲了。”
听了陆持叙的话,金决眼睛里带着些思索。
“天宫的应劫司,九幽的六道轮回,和九悲阵皆出自巫祖,如此看来所出同源,很是有些相同之处。”
陆持叙点头,“所以九悲阵最开始是给神仙用来历劫的。只是太过激烈,皆是生死局就弃用了。”
还好布阵之人不成气候,否则说不得真会折在这儿。
“啊,啊……”尖锐的叫声中,将将冲了过来,“我可太惨了,吃不上,喝不上,我金子还都不见了。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陆持叙和金决一言难尽的看着她,“所以你能出来,是因为里面太惨了么?”
谁知将将还真点头,“是啊是啊,里面的惨烈和外面一对比,还是外面好。我一想有你们在身边,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惨,我瞬间就出来了找你们了。”
“你如此重口腹之欲,于修行可没什么益处。”金决睨了她一眼。
将将一手叉腰,一只手点了点金决,又点了点陆持叙,“俗人,俗人,道有千万,你们的眼界也忒是狭隘。”
“哎呦,跟你比那我们可真是太俗了。”陆持叙嗤她,几个人吵闹着,孔宣终于出来了。
他又回到了那座大雪山。
雪依然那么白,那么深,可再也没人喊他。
“哎,大孔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哎,大孔雀,好羡慕你漫长的生命啊。”
世有蜉蝣,朝生暮死。
“哎,大孔雀,这世间这么好看,你要每天都讲给我听啊。”
蜉蝣一生,须臾一世,而尽其乐。
“唉,要是能陪你久一点就好了。”
蜉蝣在水中翕然生,死,随流而去。
孔宣看着她随水而下,“阿遊,一个朝夕就是一个轮回,你要生生世世来与我相见。”
他在等她,可她没有来。
孔宣知道他等不到,可他还是要等。
那是他的求不得。
可他其实是得到过的,一天之内,他们见到了想见的人,爱到了想爱的人。
那是他的圆满,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幻境就困不住他。
所以他要活下去,活到很久,带着别人的一起,直到等到她。
陆持叙看孔宣脸色不好,本来还想说什么,到底没去刺激他。
几个人站在一处,鼓掌声从林中响起,“好,好极了。终于来了几个中用的人。”
最后几个字含着一股叹息的意味。
脚步声先响了起来,然后陆持叙才看到了人。
红裙绿腰,赤足行走。
裙尾摆动间一条玉腿,另一条竟还是动物腿。仓促两眼,陆持叙也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动物的腿,但看她媚态天成,八成是只狐狸。
山魅走的很快,几步间就到了身边,“来,让我看看,哪个才是我的檀郎?”
说着手已经到了金决身边。
陆持叙眼睛一眯,扇子一挑挡开了她的手。金扇与她的手相碰居然发出了铮铮的声音。
“这个可不是你的檀郎。”
陆持叙抓着金决向后退去,转身之际肩膀朝旁边一撞把孔宣推了出去。
孔宣堪堪停住扑向山魅怀里的脚步,用胳膊向上一格顶住了山魅抓过来的手,他还分出心朝陆持叙投去幽怨的眼神“……”
陆持叙朝他眨眨眼,跟金决站在一旁看着。
“让我看看,这个是不是我的檀郎?”山魅说着换手抓过来。
孔宣转过头朝她一笑,“山君,本座可不是你的檀郎。”
两人过了几下手,山魅被人连连拒绝,没了耐性出手越发凌厉。
孔宣连连抵挡。
陆持叙和金决对视一眼,皆觉得这山魅修为甚可。
陆持叙就不说了,能敌得过金决的双手可以数得出来,能和孔雀一战的单手就能数得过来。
如今这山魅竟在孔宣手里这么久都不见败像,着实算得上厉害了。
两人交手约百招,孔宣将山魅擒于手下。
“说了我们这里没有你的檀郎,可不能看我好看就纠缠不清。”
山魅凌厉又带着魅惑的眼神看过来,孔宣毫不怜惜的将她扔在了地上。
陆持叙向前踏了一步,“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你的檀郎了。”
山魅哼笑了一声,趴在地上也不显狼狈。
她眼波流转,看了看面前的四个人,叹了口气才开口,“我的那个檀郎啊,是这个世界上顶顶好的男子。”
山魅说她叫谢池春,早年的时候被大妖追杀,一路逃到了泾阳城。
泾阳城最大的戏班子,梨花楼。
她褪了人形躲在角落里,既害怕被大妖发现,也害怕被人发现,躲躲藏藏的连面都不敢露。
可她到底不是辟了谷的神仙,又有重伤在身,便经常去厨房偷吃的。一来二去的就露了痕迹被人发现了,被堵住后,她一边庆幸不是被大妖给捉住,一边想法子要逃走。
厨子嚷嚷着要打死她,她正欲逃走门口进来了两个公子。
一个脸上画了油彩做小生装扮,想来是楼里唱台戏的,另一个身着湖绿色竖领长衫,头上简简单单扎了个发髻,连个发簪都没戴。
可他看着就和别人不一样。
风度翩翩,不折风骨。
从她的话中陆持叙就能听出来这个就是她的檀郎。
檀郎从厨子手下救出了她,把她带回了自己家中,朝夕相处竟对他日久生情。
怎奈天不遂人愿,到底是被大妖发现了踪迹,她九死一生还被伤了一条腿。
“我苦心修炼,如今这条腿虽然可以直立行走,却再是化不成人的腿了。”谢池春指着自己那条毛茸茸的狐狸腿道。
“你找那檀郎干什么?”陆持叙问她。
谢池春勾勾眼睛,“自然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了。”
陆持叙狐疑的看着她,心里有些许怪异。
“你于人家不过是随手救的小畜,恐怕是连你做人的面容都未瞧过,未必受得你如此报恩之法。”
“神君说的好笑,我俩如何相处不必多说,自是互许了心意的。”
“既是互许了心意,你找他去就是了,何必在此处搅风搅雨?”孔宣打量着她。
谢池春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声音似带了一丝哽咽,“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了啊。”
四个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谢池春接着道:“他死了。我回去找过他,他死了。”
她语气里凄凄惨惨戚戚,可无端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似痛快,又似不甘。
怎么看,这也不像是对心爱的模样。
第二十章
“他死了?”金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既已身死,你如今这又是在做什么?”
“自然是寻他,”谢池春吃吃笑了几声,“我在寻他。”
她笑了几声,四人没有作声,面无表情的瞅着她。
谢池春抚了抚头发,“你们大约是不知道,我这位檀郎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他乃是天上的神君,只不过下到凡间历劫来了,如今他应劫成功回到天界去了。”
“我这小小的山魅,哪里蹬得天宫的大门。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个法子看看能不能引他下来,若是不能,能遇到你们这样的神君也是好的。”
“只盼望几位能为我传音。”
陆持叙冷漠的眼神看过来,“恕我直言,山君这做派不像是报恩,倒像是寻仇。”
不怪乎陆持叙这么想,其余三人也是这么想的,哪有人为了见一个人,还是喜欢的人,要把自己变成这样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人。
不是本来就有仇,就是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