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拾陆 阿绾,我破戒了
傍晚, 雪下得稍小了点,屋内四下里点上了灯,秦漪正坐在案前清点账册, 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欢快的笑声传来。
“云凰姐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乌木娅抱着一只灰毛小兽从外头蹦蹦跳跳跑来, 满身寒气被带进屋内,小姑娘两颊冻得通红却不自知。
抬眼看去, 她怀里的竟是只幼狼崽, 此时正瑟缩成一团不肯露出脑袋来。
秦漪拿着手帕替她扫去身上寒雪, 笑问:“这是从哪弄来的?”
乌木娅眨眨眼睛, 咧嘴笑道:“今日郦尔公主带我们去库塔沙地玩,这小狼崽许是跟它族群走散了,被我在岸边发现, 见它受了伤就把它带回来了。”
家奴将软垫放在椅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狼崽放上去,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它看。
“可惜我已经有一只雪狼了,这只小狼崽就送给云凰姐姐吧!”
秦漪斟了杯热茶递进她手心,那狼崽有些怕人,听着动静就往里头躲。
乌木娅伸出手指逗弄它,想到什么又说道:“对了,今日那大和尚也去了, 听阿兰说,郦尔公主近来常唤他入宫, 俩人好像走得很近呢。”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秦漪神色微顿, 她捧着雕花银盏,热腾腾的雾气扑在她脸上。
“你是说,观南法师?”
乌木娅点点头, “没错,就是他,不止是他,那小和尚也在。”
小和尚指的应是释空师父,秦漪想道。
“你不知道,郦尔公主从小就喜欢长得俊的,我看她十有八九是看上那大和尚了。”
秦漪手一抖,滚热的茶水飞溅出来,隔着衣衫也生出几分痛感。
一仆人瞪大眼睛,诧异道:“看上也没用啊,他可是和尚,国王总不能把公主嫁给一个出家人吧?”
在她身旁的姑娘却不这样认为:“和尚又怎么了?和尚也是人,他们也有感情,跟咱们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出家人不也可以还俗吗?”
“说的容易,观南法师既是靖安王朝的圣僧,又是出行各国的使者,他身上背负的可是多少人的信仰,若他还俗,必会受到世人的唾弃。”
两个小丫头各执其见,就此事争辩个不休。
“哎呀,你们太吵了,看,小家伙都被你们吓着了!”乌木娅娇喝一声,动作轻柔地将狼崽抱到秦漪怀里,“云凰姐姐,它以后就是你的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秦漪望着窗外的风雪有些出神,直到指尖上传来一阵刺痛才回过神来。
垂眸看去,那只原本胆怯怕人的小狼崽此刻正轻轻咬噬着她手指,似在小心翼翼而又迫切地表达对她的亲昵,笨拙却热烈。
“就叫阿欢吧。”
笙歌不见故人散,十里长欢难再寻。
往事如梦,来日无期,可她仍愿他福寿连绵,一世长欢。
……
“云凰姑娘,这些女子的绣艺大有进步,这都是你的功劳。”
乌则钰负手从绣娘们身旁走过,眸中欣赏意味不加掩饰,显然,他对秦漪的教导成果很是满意。
“乌少主过奖了。”
秦漪与他并肩而行,二人之间自始至终隔着一段距离。
回到主厅后,乌则钰解下大氅在铺满温暖羊毛的软椅落座,许是刚才灌了些凉风,他握拳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家奴立即将银制手炉送上。
“巴柘。”
他抬了抬手,站在身后的男子捧着一托盘走到秦漪跟前,红布揭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锭。
“这是近两月的盈利,你清点清点。”
秦漪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这些衣裙在西临值不了多少银子,可如今在北越,又经乌氏商行卖给那些富家女子,便成了重金难求的宝贝。
“不必了,以乌少主的身份还能短我这点钱财?”
乌则钰勾了勾唇角,瘦削苍白的手指捏着银钩在炉碳上漫不经心地拨弄。
也是这个时候,他随身带来的奴仆纷纷退下。
“昨日我收到一封书信,事关云凰姑娘的两个侍女,所以今日特亲自前来。”
秦漪掀起眼皮望向他,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见你第一眼时我就觉得有些熟悉,虽然你戴着面纱,可一个人无论样貌如何变化,她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总是难以改变的。”
秦漪蜷了蜷手指,面上故作镇定,朝他嫣然一笑:“我们何时见过?”
他将银钩放回瓷盘里,钩尖被火烧得又红又亮,“自是在你的故土,西临城。”
再次看向他时,秦漪恍然想起,三年前番邦使者入朝进贡,当晚宫宴上,北越一富商随行入宫,向陛下献上龟兹珍宝,特得到陛下重金赏赐。
乌则钰便是那富商。
“当年宫宴上,秦小姐一曲桃夭让人记忆犹新。”他直直盯着秦漪,目光犀利的如黑夜中的野兽,“不知秦小姐为何突然换了身份来到我们北越?”
沉默片刻,秦漪勾唇浅笑:“自是有难言之隐,且若我没猜错,乌少主想知道的应该都已查清楚了。”
乌则钰轻呵两声:“秦小姐是聪明人,我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秦小姐的过往我并不感兴趣,如今你既然在我手下做事,那么日后,乌氏一族自会护你周全。”
“不过。”他嘴角浮出一抹玩味的笑,“我是个商人,向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不知秦小姐又能用什么回报我呢?”
秦漪垂着眸子,淡淡回答:“乌少主,我如今只剩烂命一条,你若想要,只管拿去就是。”
听到这话,乌则钰朗笑出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他摆摆手,“罢了,不逗趣你了。”
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秦漪沉吟问道:“还望乌少主告知,那书信里说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牵扯到宝画宝珍。
“我商行的伙计在西临看到官府追捕你那两个丫头的告示,据说是国公府报的官,今日我过来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他一手摩挲着下巴,目光幽幽,以玩笑的口吻说道,“狼来了,夜里睡觉记得关好门窗。”
*
秦漪在鄯州各商行间来回走动如鱼得水,凭借乌氏这块招牌,她结识不少当地的达官贵人,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从靖安来的神秘女子深受乌少主器重。
据说乌少主有心培养她,不仅提拔她做云绣坊坊主,还将其他营生重任交给她,乌氏坐拥金山,她分得这么一大杯羹,俨然成了北越新贵。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出门有数十个仆人前拥后簇,身上的绫罗绸缎日日换新,坐的马车华贵富丽,光顶上那颗珠子就价值连城,更不用说连北越王子都数次相邀。
可除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再无人见过她真面目,有关她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有人说她面目丑陋心狠手辣,也有人说她天姿国色颇擅蛊惑人心。
总之,从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秦家小女已从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代而取之的,是那千娇百媚八面玲珑的云凰姑娘。
也有不少人十分眼红,认为她是使了什么肮脏手段才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爬到今日这位置。
譬如云绣坊的几个女子。
“她不过是个外人,我们凭什么这么听她的话?别忘了,归根结底是乌少主收留的我们,要谢也该谢乌少主,和她这个靖安女人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个名叫单眉的姑娘,她因犯错被主子打折了腿赶出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一众绣娘中趾高气扬。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蹙眉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乌少主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外来人的,我倒觉得她是有些本事的。”
单眉嗤笑一声:“嘁,我看她只会招蜂引蝶卖弄风骚,要我说,她哪里是死了丈夫,估计啊,是因为不安分所以被抛弃了。”
听到这话满堂轰然一笑,单眉洋洋得意,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又扬声说道:“她啊,一看就没少勾引男人,瞧瞧,连乌少主的魂都被勾去了,我看咱们得去提醒一下各家夫人,免得哪天她们的丈夫被勾跑了都不知道。”
话音才落,一袭朱红大氅忽然出现在面前,看到来人,众人立马噤声埋首忙碌起来。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温柔声音在房中响起,单眉抬头看去,就见秦漪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可那目光却清冷如霜,那一闪而过的凌厉让她心生寒意。
为了找回面子,单眉硬着头皮说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这绣坊又不是你的,别忘了,你们三个也跟我们一样是被乌少主收留在这儿的!”
早在刚才听见她们的议论时宝珍就想上前撕烂这人的嘴,眼下更是忍无可忍。
“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若非我们小姐教你们做女红,你这会儿还在大街上为了一碗吃食跟人家争得头破血流呢!”
这番话显然戳中单眉的痛处,她猛地站起来,冷嘲热讽道:“那我也是自食其力,不像有些人,光靠出卖皮肉,跟红莺馆的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
“你!”
宝珍怒不可遏欲要冲上前去,被秦漪一把拉住。
“小姐……”
秦漪松开宝珍,抬手抚了抚发髻,面纱下的神情无人知晓,只那双澄亮美目摄人心魄。
“我生平最讨厌长舌妇。”秦漪走到单眉跟前,一手挑起她下巴,四目相对,后者眼皮一跳,秦漪唇角微扬巧笑嫣然,“趁这会儿还能说话再多说几句,晚了可就说不成了。”
单眉莫名一阵心慌,想到坊间那些传闻连声音也不自觉的抖了抖,“你什么意思?”
秦漪收回手,转身坐在软椅上,阿欢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跑到她脚下,她俯身将它抱在腿上,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柔软毛发。
她给一侧几个家奴使了记眼色,单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几人押着伏跪在地。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单眉用力挣扎道。
秦漪娥眉微蹙,丹蔻落在额上轻轻揉捏,“太聒噪,吵的姑娘们都静不下心了。”
忽而她唇角绽放,一手托腮看着地上满脸怒恨的女子,声音柔的似能滴出水来。
“把她舌头拔下来,给阿欢换换口味。”
单眉惊在原地,被这句话吓到忘记挣扎,家奴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其余绣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两手捂着眼睛不敢看这凶残一幕。
直到锋利刀尖碰到脸颊传来冰凉之感时,单眉才彻底回过神来,她两眼圆瞪惊恐万分,哭嚎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错了云凰姑娘!我错了!”
秦漪轻笑一声微微抬手,家奴收回刀刃站回一旁,没了支撑,单眉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两片唇哆嗦个不停。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秦漪抱着阿欢缓缓起身,垂眸用手指点点它的脑袋,“看来今日不能给你加餐了,下回吧。”
阿欢好似听懂了一样,望向单眉时一阵咧嘴呲牙,后者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的泪水似落非落。
自这日起,云绣坊再无任何人乱生是非。
……
红莺馆的女子美艳绝伦各具特色,这里素来只招待高官巨贾,寻常人家是无福消受的。
今日与往昔有些不大一样,只因随那一众男客出入此地的,竟多了位姑娘。
上等雅间内,佳肴美馔摆了满桌,织锦屏风后面,伴着袅袅香烟,几个艺伎正演奏乐曲。
“乌少主,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云凰姑娘吧?”
一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指着乌则钰身旁的秦漪问道,眸中充满探究意味。
乌则钰笑笑,轻轻转动着玉扳指,“没错,正是她。”
秦漪会意,端起酒盏嫣然一笑:“初来贵地,承蒙诸侯关照,云凰敬诸位一杯。”
“客气客气,云凰姑娘既是乌少主身边的人,我等关照一二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有乌则钰在,那些男子都收敛许多,可他们看向秦漪时露出的目光仍带有几分垂涎。
秦漪压下心头泛起的恶心强颜欢笑,场面上的事她早已信手拈来。
酒过三巡,她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借故出去吹吹凉风清醒清醒。
黑夜笼罩大地,疏浅星辰点缀着月色,耳边是淫靡欢快的丝竹声,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虚空。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离红莺馆有段距离的地方,此时街上已无多少人影,唯有几家酒肆还在开门迎客。
闻着那浓郁的酒气,好不容易压下的胃液再次翻滚起来。
她扶着墙干呕几声,却在这时腰间忽然一紧,垂眸看去,一只胳膊横在那里,宽厚温热的掌心落在她腹部,肌肤相贴间,是一串熟悉的佛珠。
“你饮酒了?”
生涩的嗓音随风漫进耳底,吹散了几分醉意,却让她恍若置身梦中。
“小酌几杯,无伤大雅。”
她不敢转身去看他,只木然地站在那儿,他身上浅浅淡淡的檀香钻入鼻尖,可比那酒味好闻多了,她默默地想。
“你为何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观南紧皱着眉,心底涌上的愠怒让他头一回冲她加重了语气。
秦漪闭了闭眼睛,转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观南法师怎未和郦尔公主一起出游?”
她染了酒意的目光含着几分缱绻,观南紧抿着唇,只静静地看着她。
“听木娅说,你与那小公主往来亲密,她有心招你做夫婿。”秦漪仰着下巴凝视着他,二人之间只隔了层面纱的距离,“那你呢?”
如丝媚眼让观南呼吸微窒,他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凭本能用手扶着她。
“观南,你喜欢她吗?”
她轻声呢喃一句,四目相对之时,观南慌乱地挪开视线。
“云凰,你醉了。”
“为何不敢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