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四日,她都没有见着顾亭匀,也未曾听人提起来顾亭匀去哪里了,兰娘也就不问,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问的资格。
可是不问,不代表不想。
自打与汪琬云打了个照面之后,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他们。
有时候是梦到汪琬云与顾亭匀大婚当日,明明她是不可能见到过的,可大约是幻想,她总是清晰地看着顾亭匀与汪琬云拜堂的样子。
有时候,她又梦到顾亭匀把汪琬云抱在怀里的样子,她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可无人回头看她。
一夜总是被分成好多段,每一段噩梦醒来之后,她都会冷汗潺潺地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噩梦。
汪琬云与顾亭匀,那是现实啊!
入睡成了很困难的事情,可她无人可说,也不想同任何人说,便自己努力去压抑着克服着。
白日里多平静,梦里哭得就有多惨。
有时候她想,自己总能逃出去的,等到去了一个顾亭匀不知道的地方,便可以想如何活就如何活了。
可有时候她又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拼命克制的沉静之下,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勇气和朝气都葬送在了从前那些年了。
直到这一日午后,她吃了饭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也不知道是吃下去的药起了作用,还是自己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她听到来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自己却睁不开眼。
秋杏着急地摇醒了她:“姑娘!大人受伤了,据说伤得很重!”
兰娘猛地睁开眼,宛如被人激了凉水,她光着脚就要下床,秋杏却拦住了她:“姑娘,大人未曾回来,您莫要着急。这是大人的随从带回来的消息,说是要拿大人素日里贴身的衣裳先过去,这几日大人在外办事,不想遇着了匪徒,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
秋杏说着,语气都变化了。
兰娘心中恍惚,却觉得胸腔里一阵阵的疼,她慌得厉害,却扶着门框不知道去哪里。
“他,他现下在哪里?不成,我要去找他,他这人倔得很,最不喜吃药,又总是逞强,我去瞧瞧……”
她心里想,不能让匀哥受伤的时候身边还没一个人,她得去照顾他,除了自己,其他人照顾他都是让她不放心的。
可秋杏还是拉住了她:“姑娘,大人是同六王一起出去的,现下在六王府上,您这样贸然出去也进不去王府的,何况大人吩咐过,您不能出去,咱们只能等啊。”
是的,只能等,偌大的京城,她除了这一方院子,哪里都去不了。
可这让兰娘分外揪心,她想过无数种情况,甚至安慰自己顾亭匀有夫人,哪里需要自己担心呢?
可那印在骨子里的担心是如何都挡不住的,她甚至着急得把中午的饭菜都吐了出来,神色怏怏头脑昏沉地等到三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中,她想,若是匀哥出了事,她是真的不想再活了。
这世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苦。
*
一弯上弦月,清冷洒下遍地银霜。
顾亭匀从六王府出来时已经是很晚了,他今日特地为了六王挡了一刀,胳膊上血流如注,而后派人回去拿了干净的衣衫换上,纵然胳膊疼得钻心,却依旧包扎好之后陪六王下棋到深夜。
甚至,他还喝了点酒。
彰武隔着马车帘子同他说道:“大人,兰姑娘听闻您受伤,担心得神思恍惚,中午的吃食都吐了出来,这会子撑不住倒下了。”
顾亭匀摩挲了下手里的珠钗,心里漫上一丝暖意,又拎起来旁边的酒壶喝了一口。
他一早便知道,她是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
便是这些日子她闹别扭冷落他,但他笃定她依旧爱着自己。
更深露重,男人到家之后直接去了前院,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床上的人立即挣扎着起来了。
兰娘眼泪汹涌而出,她今日下午甚至怀疑过,顾亭匀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危及到生命。
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她一颗心总算是落到肚子里了。
可下一刻,她便瞧见了顾亭匀胳膊上的血,以及浑身浓重的酒气。
她忍不住瞪大眼睛:“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怎的流了这样多的血!你竟还喝酒?你疯了吗?!”
无论如何,她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失望,她只想要他好好的。
而顾亭匀屈下一只膝盖,跪在了她的床畔,握住她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枕了上去。
他声音嘶哑又疲惫,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兰娘,我求你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他不配,真的不配
第21章
外头月色朦胧,如今已经是深秋了,马上便要入冬,算算日子兰娘进京都快一个月了。
顾亭匀手心很热,而兰娘的手几乎没有什么热度,即便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依旧凉丝丝的。
他的温热让她身上舒服了些,可瞧见他这幅样子,兰娘心里还是难受。
她怔怔地望着他:“什么事?你袖子掀开,我先瞧瞧你的伤。”
顾亭匀便听她的,把衣袖掀开,他左胳膊上缠着一圈纱布,血已经浸透了。
虽然自己肩膀上的伤也才稍微好些,受伤的时候也很痛,可如今瞧着顾亭匀胳膊上的伤,她才知道原来他受伤会比自己受伤让她更痛。
眼睛瞬间酸极了,她真是宁愿伤的是自己!
兰娘心疼极了,可顾亭匀瞧见她这样子,却忍不住笑:“无妨,男人哪里有不受伤的?过些时日便好了。”
他说着,从另一只袖子里又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支珠钗,往她发间一别,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我亲自去宝珠楼买的,这珍珠颜色与你十分相配。小时候总觉得你瘦巴巴的,如今你越发动人了。”
兰娘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珠钗,也看得到他眸子里的确存着喜欢与欣赏,她心里一寸寸的软了下去,脸上也有些发烫。
这一刻,他半醉半醒,瞧着她的目光不加任何掩饰,那里头都是宠爱,宛如又回到了徐家村的日子。
兰娘甚至生出来一种幻觉,幻想这个世上未曾出现过汪琬云,眼前柔情似水望着她的男人,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他们会一生一世,会风雨与共,心中惦念的,与怀里拥着的,都会只有彼此。
可下一刻,顾亭匀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他单膝跪在床榻之侧,声音嘶哑:“兰娘,自打入京,你我之间颇多嫌隙,这并非我所愿。我知在你眼中大约我已经是个负心人,彻头彻尾的坏人,可你真心认为是这样吗?这一路以来,十几年的时间,爹娘已经与你我阴阳相隔,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唯有你知道。”
见她提起来爹娘,兰娘嗓子便堵住了,眼泪扑簌簌掉,苍白的脸带着泪,宛如春雨打湿的梨花,瞧着让人心疼极了。
她难受又委屈,垂下眸子,声音破碎:“我好想爹娘……”
想那段吃不饱,却一家齐齐整整的日子,想那段辛苦劳累,却自在无畏的日子。
那时候就算再苦,她也很少会哭啊。
顾亭匀眸色一黯然,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二人同时沉默,良久,顾亭匀叹息一声,他在她依旧带着粗糙的手上温柔一吻,声音里都是怅然与酸楚:“兰娘,爹娘不在了,这世上你便是我最在意的人。我知道,或许我可以自请下放,去做那乡野之间的小官,就此了结残生,可我忘不了当初爹娘是如何被人欺辱致死的。这个世界烂透了,我苦读十几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朝堂之上,为不平而鸣,为天下更多冤屈之人伸张正义。我不愿意……再无能为力地看着任何无辜之人死在我面前,兰娘,兰娘,你可能懂我?”
兰娘眼底挂着泪,就那般静静看着他。
顾亭匀清俊五官上,是无限的惋惜与不甘,他眼尾带着些红,醉意熏熏,微微咬着牙说道:“那时我初入京城,便中了他们的圈套,不得已成了宰相府的棋子。他们逼着我抛弃你,可我怎么能抛弃你?兰娘,你是我最后的一丝温暖了。只有你才能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个活人,感觉到有人在真心地牵挂我。你放心,我与那汪琬云不会有任何亲近的行为,我告诉过她我爹娘孝期未过,不能同房,将来我也会想法子绝对不与她有什么夫妻之实。也请你相信我,我心里头真正喜欢的,在意的女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
兰娘心中百种滋味辗转,她心疼他,却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嘴里似乎都在发苦,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
顾亭匀伸手摸摸她的脸,声音越发柔和:“明日,你便去给她敬茶吧,这两年你我暂且忍一忍,等到时机成熟,我便即刻与她和离,你才是我的妻子。”
兰娘在那一刹那,想到了汪琬云的家世,那是宰相府。
时机成熟?若是想等宰相府倒下,那简直如同做梦。
可眼前的人啊,用着最深情的语气,最温柔的姿势,说着女人最爱听的话。
他依旧半跪在床畔,哀求她:“兰娘,求你,求你相信我。”
兰娘的目光转到几步之外红木桌上瓷碟里的蜜饯,那是白日里她喝了太苦的药之后含在嘴里祛苦的。
她听到自己略微虚浮的声音:“好。”
其实她根本毫无退路,甚至她知道,今日他的伤,他的血,他眼中欲滴的泪,全然是在刺激她。
他在利用她所有的爱,那她便成全他。
直到那爱消失殆尽,他也就无所图了吧?
顾亭匀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二人又说了会话,兰娘又提到过两日去看看陈小九,顾亭匀心情好,自然也便答应了。
敬茶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兰娘便在前一日去看了陈小九,顾亭匀自然不放心,亲自跟了过去。
陈小九如今被安置在外头的一处人家里里,是顾亭匀给了好处,那户人家答应下来照顾陈小九,兰娘推门进去,顾亭匀便站在门外等着。
屋子里光线不是很好,兰娘看清楚床上的人时,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床上的陈小九一只裤腿打了了个结,很明显,那只腿没了。
而陈小九被人进门的动静惊醒,他麻木地睁眼看了过去,在看到兰娘的一瞬间也红了眼眶。
兰娘走过去,嗓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拿帕子去擦眼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
孙大娘待她那样好,她怎么对得起孙大娘呀!
而陈小九吸吸鼻子,惨然笑道:“兰娘,我此生不能娶你了,我没了腿,是个废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少人曾经信誓旦旦地爱你,后来又一次次地辜负你
疯人院里都是渴望被爱的女人,幻想事业有成的男人
第22章
兰娘眼泪终究没忍住,她眼圈儿红得厉害,用帕子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而陈小九也好不到哪里去,转过身去死死地咬着被子角。
直到兰娘嗓音微微颤着开口了:“小九,事已至此,你要坚强一些,人活一世要遇到的艰难不止一件,像当初我才几岁便被人牙子拐了,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可只要活下去,便能等到好日子。”
陈小九苦笑:“好日子,那你等到了么?”
兰娘不答,拿出来一包银子放到床边:“过些时日,顾亭匀会派人送你回老家,这些银子足够你撑上几年,往后我若是存了银钱,也会让人带一些给你与孙大娘。孙大娘为人和善,你虽然没了一条腿,但若是有了这些银子,在乡下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到时让孙大娘留心帮你找个勤快善良的姑娘做媳妇,日子终究也会好的。”
陈小九看着她,摇摇头:“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兰娘垂下眸子,声音平淡:“我自小便是顾家买来的人,往后……便是顾府的妾氏。”
陈小九这些时日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性情沉稳了些,也后悔当初中了旁人的圈套,自然也想明白了,这是对付顾亭匀的那些人设下来的牢笼,只怪他的确不够聪明,竟然真的往里钻。
而他也终于是明白了,这京城有多凶险,即便是不想承认,也了解了顾亭匀必然也苟活得十分艰难。
可……他喃喃开口:“妾氏,你知道给人做妾是什么下场吗?更何况,那是宰相之女,她若是想要你的命,你只怕都没有法子反抗!顾亭匀都护不住自己,如何护你?”
兰娘弯唇轻轻一笑:“小九,生死自有定数。你也知道,我自小便喜欢他,护不护得住是他的本事,活不活得下来也是我的选择。”
她这样一说,小九自然心凉了,也知道兰娘始终都是喜欢顾亭匀的。
他一开始便是奢望,如今断了腿,心里头不现实的火苗也就被彻底掐灭了。
兰娘没有停留太久,只是临走之前还是恍然地提起了一件事。
“我有一个秘密,从未告诉过旁人。在我们家乡的后山上,往山洞最里面走有一处荆棘丛,到春日的时候荆棘丛长得很是旺盛,可若是砍了那些荆棘再往里走,便会发现许多木耳与蘑菇,有一次我还采到了灵芝。到了秋日,那里还有一棵老柿子树,结的果子不多,但个个都很甜。”
她嫣然一笑:“往后我怕是再不能够回去了,小九,好好活着。”
陈小九愣愣地看着她,门旁的女孩儿面上带着浅笑,可却看不出一丝从前的那种明朗,她似一缕柔弱得快被风吹碎的花蕊,明明瞧着好看极了,可却让人心里发慌。
回去的路上,顾亭匀把兰娘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握住她的手。
就好似她还是个小女孩一样,他去吻她的脸,兰娘微微躲过去,他有些不悦,却还是低声解释:“我从未吻过她,这种事我只对你做过。”
兰娘便沉默了下来,他又吻下来,马车颠簸中,他的唇便也跟着一会上一会下。
后来,他又轻声在她耳旁道:“你喜欢吃家乡的柿子,今年是吃不到了,明年我提前让人去采摘了来带到这边。”
兰娘只蚊子般地“嗯”了一声,顾亭匀便又说:“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没有人能伤你分毫。”
最终兰娘干脆闭着眼靠在他胸膛之上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