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一敲,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
她怔怔的盯着那纸鹤,想到了自己的一只盒子,那里头装了几十只纸鹤。
那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起更别提买什么好东西了,每次她不高兴的时候也都是自己藏着情绪,有时候被顾亭匀看出来了,他就拿他写字用的纸叠纸鹤赠她。
每次兰娘都要嗔怪:“你又浪费!你知道买一张纸多难吗?”
每次,他都会笑着解释:“这些都是用过的,没法再用了,写坏了的,不妨事。”
每次他送的纸鹤她都留着,这些年攒了几十只,来的时候她其他东西可以不要,偏要带着那些纸鹤,那时候他还笑话她说将来要送她的东西很多,难道她要带着到天涯海角?
这一只纸鹤所用的纸与从前的都不同,细腻平滑,是非常好的宣纸。
可,也不再是她最喜欢的纸鹤了。
兰娘轻轻摸了摸纸鹤,没再说话。
顾亭匀这一夜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时不时让人进来汇报兰娘的情况,他原想着让兰娘冷静一夜一切都会好,明日她清醒了再哄哄她。
可谁想,第二日秋杏就来了,为难地说:“大人,兰姑娘不肯吃饭,早起吃下去的东西尽数都吐了出来。”
第12章
兰娘这一日精神很不好,时常感到恍惚。
她睡睡醒醒,饭没吃多少,药喝下去吐了大半,而后秋杏又哄着她喝了些药,苦极了的药纵然是吃上一把糖渍梅子也没什么用,这些年她的肠胃早已耗得坏透了,胸腔内一阵阵的难受。
好不容易睡着,也不得安稳,她梦到小时的日子,那时候跟顾家爹娘还有顾亭匀生活在一处,人人都待她好,她也懂事,一家子和和气气,秋日扒了红薯,她又从河里钓了鱼,李氏便煨了鱼汤烤了红薯,等顾亭匀下学归来,大家窝在灶房里一起吃。
灶膛里柴火通红,不大的灶房里都是暖意,顾家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四处都是暖洋洋的,兰娘靠着李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一眨眼,便又是冰天雪地,她梦到李氏与人牙子见面那一次,李氏没有买下她,而人牙子嫌弃她麻烦不听话,活生生地把她打死在了雪地里……
兰娘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潺潺,又是喘了好一会,脸孔白得吓人。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而自己又遭遇了什么,再想起来顾亭匀的话,只觉得恍惚之间生活像是要逼死自己。
做妾……因为喜欢他,所以就要甘愿给他做妾氏吗?
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哪个是甘愿给人做妾氏的呢?
兰娘闭上眼,整个人都很累,不知道为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之后,又梦到一个生得光鲜明媚的女子喊她妹妹,走到床边握住她手,而后却猛地刺了她一刀……
这下子兰娘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秋杏与金珠齐齐跑进来,两人安抚许久,兰娘才算好些。
*
一日倏忽过去,后院里头汪琬云这一日也不好过。
她着人去打探前院里那童养媳的事情,却发现顾亭匀把那童养媳藏的是真严实,前院里的丫鬟小厮嘴巴都跟封住了似的撬不开。
汪琬云还想着跟顾亭匀打好关系,此时更不能硬碰硬,这点子小事若是拿回去娘家说,她爹娘说不准就要拿顾亭匀撒气,她是知道的,虽然她爹是想利用顾亭匀,但并未真的把顾亭匀当个人来看。
瞧见主子不爽快,她的贴身丫鬟宁儿也难免小心翼翼的,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低声道:“夫人可是担心大人对那童养媳过分上心?”
汪琬云手里的苹果顿住:“自从成亲之后他便以父母孝期未过为由未曾与我亲近过,虽说我们那日因为那酒的原因……但迟迟没有圆房,难保不是他并不喜欢我。也不知道那童养媳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不如杀之而后快,好过如今夫君把她藏在前院,我连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宁儿笑道:“夫人,那乡下来的女子能有多美?再说了,若是个漂亮的,哪里能在乡下安稳度过那么多日,您莫要担心,老夫人早已帮您都安排妥当了,当初大人往他们老家香山镇递信,信和银子都被老爷的人给截住了,但老夫人私下又派了人前去香山镇,虽然没有对那童养媳动手,但一切早已部署好了。”
她附耳这般一说,汪琬云眼睛一亮,笑了:“还是母亲待我好!”
这样一说,汪琬云心情也畅快了,小金叉扎起来的苹果放到嘴里满意地吃了起来。
那酥脆的富士苹果越吃越甜,她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便更是愉快。
虽然说顾亭匀毫无家世背景,可他能凭着真才实学中了探花郎,再加上那张令她一见倾心的俊朗面庞,便是汪琬云这十八年来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儿了。
这一日顾亭匀忙到了月亮高挂才回来,没进府之前便有人去通报了,汪琬云赶紧起来迎接到了大门口。
原本顾亭匀要去书房顺便看看兰娘的,见到汪琬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可他现在不得不屈服于宰相府的势力,便走过来平静问道:“怎的在这站着?晚上风大。”
汪琬云亲热地走过去,轻轻拉住他袖子:“夫君,琬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想着你不得空,便在此等候。”
顾亭匀站着不动,没有与她一同去后院的意思,汪琬云便掩唇咳嗽一声,有些疲惫地说道:“夫君,第一件事,是关乎妹妹的事情。虽然我未曾喝过她的茶,可夫君心里有她,我便早已私自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亲妹妹。这府里只有我与她二人,夫君日日忙着,唯有我能对她上心,可我怕夫君多心,便也不敢去前院看她,这里是我备下的药材,有千年的老参等上好的补品,都是宫里赐下来的,我娘家给我当嫁妆让我带来的,我想着妹妹用了与我自己用了又有什么区别?还望夫君替妹妹收下。”
她面上都是温婉的笑,又站在风口,带着一种讨好似的意味。
素日里地位崇高的宰相府大小姐,处处受人尊敬,就是她亲爹妈都甚少对她大声讲话,可是此时她这样卑微地对着顾亭匀讲话,这让他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不忍。
丫鬟走上来,把手里盒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株品相很好的人参。
的确这是兰娘非常需要的东西,顾亭匀心中软了一分,但只淡淡说道:“你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她,只是这东西太过珍贵,你且自己留着吧。”
汪琬云似乎有些失望,咬唇说道:“夫君不肯替妹妹收下我的心意,那……琬云要拜托夫君的事情,是不是也无法开口?”
她说着打了个喷嚏,丫鬟立即上来低声说道:“夫人,您在风口站了这样久,不如先回院子里讲话吧?”
汪琬云犹豫了下,声音有些低了,道:“还想向夫君请教看账的事宜,我那些作为嫁妆带来的铺子有些账目我弄不清楚,也不好回娘家去问……”
她可怜兮兮的,衣袖被风吹得颤动,不知道为何,顾亭匀心神一晃,决定跟她一起去看账。
他想,若是汪琬云真的像表面这般,那他帮她一番,日后也好让她莫要对兰娘过于苛刻。
这几年汪琬云跟兰娘势必要相处的,他也不可能一直把兰娘藏在前院里。
二人到了兰娘的屋子里,丫鬟捧了热的姜茶上来,他们在窗下坐着倒是真的只是看账,看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顾亭匀起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还要去书房,你早些歇息。”
他匆匆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喜欢吃糕点,我让人在外头买了些红豆酥,一会儿让彰武给你送来。”
汪琬云面上的笑本身都淡了,却又欢喜起来,笑着把顾亭匀送走,而后把账本推给丫鬟:“他这般冷硬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去书房还是去看那个村妇。”
宁儿悄声道:“夫人,您莫要忧心,若是大人真的喜欢她,当初也不会与您成亲。”
汪琬云冷笑:“且看吧,我既然看上了他,总不至于轻易地便放弃了,我要这个男人,不只是要他的人,也要他的心。”
屋外风凉凉的,顾亭匀匆匆到了书房,勉强坐了一会,嘱咐彰武把红豆酥送去之后,让人盯着汪琬云吃下去,而后叫来秋杏问了兰娘今日大致状况,这才起身去了兰娘的屋子里。
她在睡着,眼睛紧闭着,前些日子在路上她的伙食比先前在乡下要好,脸蛋上倒是长了些肉,身上摸着也软乎了,可这几日又消瘦下去,看的人很是心疼。
听到屋中有轻微脚步声响起来,兰娘很快就醒来,但她没有睁眼,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顾亭匀便弯下身子蹲在床边,就那般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日他依旧是很忙,在外头应付各种杂事,身心俱疲,可如今回来能看到兰娘,便觉得一切疲惫都消散了。
真好,如今她在自己身边,就是最能令他高兴的事情了。
顾亭匀的手指才刚放到兰娘的唇上,她便蓦的睁开眼,而后微微侧开脸。
他怔住,手指定在那里一会儿,而后收了回来。
“你醒了?今日如何?”
兰娘头有些疼,本身想强打精神与他说话的,可却在忽然之间又闻到他身上那种极淡的女子才会用的香甜。
那是一种熟悉的香甜,与昨晚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想必,他回来之后先去了后院他的夫人那里,而后来了这里。
一时间,兰娘觉得浑身又凉了起来,她没说话,只垂下眼睑保持着沉默。
顾亭匀吸一口气,站起来,就那般俯视着她。
两人都不说话,像是在对峙一般,最终还是他开口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可眼下木已成舟,我们能做的便是把日子往好处想。难道你还想回到从前吗?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你真的想去再过一次吗?如今我能给你锦衣玉食,也能在你身边护着你,汪琬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之人,为什么你就是想不开呢?我若是你,必定会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尽快把身子养好了,往后大把的好日子。”
兰娘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笑得悲凉,似乎觉得这一切很可笑。
顾亭匀沉下脸:“你笑什么?”
兰娘凉凉地看着他:“我笑你空有满腹才华,都不知道甲之蜜糖乙之□□这句话。我要的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你所谓的护着我。”
顾亭匀压住内心的不悦:“那你想要什么?难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我不信,以前你吃一块菜团子都能高兴半日,如今那么多好吃的好用的,你会不喜欢吗?”
兰娘闭上眼,声音里都是失望。
她要的不是他日日带着旁的女人身上的香气来见她啊。
那种诛心的痛能让她手捧美食却食之无味,甚至对活下去这件事都失去了欲望。
偶尔她甚至觉得,这样悲伤无望的日子,倒不如之前在乡下来得轻松愉快。
“我要自由,顾亭匀,趁着我还没有真的成你的妾氏,我求你,把当初的卖身契还给我,让我走。”
顾亭匀非常意外,他下意识说道:“让你走?你去哪里?兰娘,你是否过于天真!这个世道,你一个女人家,何况,何况我们已经……你这辈子除了在我身边,还有何处可去?”
第13章
兰娘的手放在被子里,紧紧地抓着被单,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寡妇尚且能改嫁,我为何不能再嫁给旁人?顾亭匀,你如今虽然是朝廷命官,可在我这里,你我平等,我已然不欠你什么。当初是爹娘救了我不错,可爹娘临终之前我也在床前尽孝过,你也不能否认你能有如今与我没有关系。这些年,我太累了。我若是知道我一厢情愿换来的是如今……谁知道我当初还会不会心甘情愿?”
她笑着笑着,眼睛还是湿润了:“你如今的确是与从前大为不同了,你有了钱财,可以买许多从前买不到的东西,可你也有了夫人,她纵然再好相处,她是主子,我只能为妾,妾是什么,我纵然不认识几个字也知道,那是比丫鬟好不了多少的人,是要日日侍奉夫人的,要日日看着你们恩爱……”
顾亭匀立即否认:“我已经说过,绝不会教你受那样的委屈,你与旁人不同。”
“再不同,还不是妾?!顾亭匀,你真的当我是傻子!是,你说你在京城不容易,要站稳脚跟,所以要娶了宰相之女,可是你进京赶考之时我在乡下就容易了吗?这些年为了攒银子供你读书,我就容易了吗?!你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腿!看看我这满身的伤!我为你,敢去跟山上的猛兽斗起来,敢去冰天雪地的树林子里摘草药,敢冒着被人轻薄的风险去外头挣银钱,敢几日舍不得吃饭,敢毫无希望地等……可你呢?”
她满脸都是质问,都是绝望,眼泪终究还是猝不及防地掉了。
顾亭匀张了张嘴,继而别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只沉闷地说道:“我会补偿你,名分不代表一切,我说了,我不是要你做那种低人一等的妾氏,何况你再等我几年,等我羽翼丰满,到时候定然有办法让你……”
兰娘猛地抹了一把眼泪:“我不愿意等了,顾亭匀,请你看在爹娘的份上,放我走。我身上的伤过上半个月大概也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自会离开。”
她宁愿回到那穷苦的地方,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愿意日日等着他从别的女人房里出来看自己。
顾亭匀心中百味陈杂,他咬咬牙,心中苦涩至极:“若我不愿意呢?”
兰娘轻笑:“那就等着瞧吧。”
顾亭匀曾经想过兰娘的反应,他想或许她会大哭大闹,但只要他安抚她,告诉她自己最爱的是她,事情定然会解决好。
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要走。
她是这样令他失望,甚至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并没有那般在意他,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想走。
明知道他娶了汪琬云是无奈之举,明知道他如今在京城有多艰难。
真正的爱,不该是不在乎那些名分的么?
他站起来,退后两步,面色冷淡了起来:“你要什么都可以,放你走不可能。兰娘,你好生歇息,秋杏会照顾好你的,我素日里忙,得空会来看你。”
没一会儿,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顾亭匀走了,屋子里忽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的,而他方才带来的那股子香气却不知道为何总是萦绕不散,兰娘越是闻越是烦躁,这一夜都没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