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的额头青筋直跳,“你早上穿的怎么不是这一身?”
柳大丫茫然,“刚刚又是割猪草又是帮二丫杀鸡,衣裳都脏了,我便回去换了一身,娘你怎么了?石头刚刚故意吓唬我,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啊,还有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叫柳芳儿,不叫柳大丫,娘你别老是大丫大丫的”
“够了!”
金氏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她的话,“芳儿芳儿,你既然还记着张家女婿给你取的名字,怎么穿了一身红衣裳出来,他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柳大丫脸色一白。
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裳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做的,那个时候当家的还没死。而自己因为生了张家唯一的孙子,平时在家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生了女儿的大嫂都要看自己的脸色。
可是后来当家的死了
柳大丫脸色苍白,整个人都颓了下来。
看着她这幅模样,金氏也有几分心疼,可她又想起了几个时辰前黄媒婆说的话以及自己在对方面前感受到的难堪,真是半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她真的想不明白,大丫在家里的时候虽然有些拈轻怕重,但还是懂礼的,怎么嫁了人之后连性情都变了?
飘得没边了。
金氏看着这个大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回去把衣裳换了!要是被别人看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既然要回来再嫁,那就好好在屋子里待着!等你出了孝,我和你爹就给你找个人家!”
原来大姐今天奇奇怪怪的,是因为她想姐夫了啊。
站在厨房门口只听得一言半语的柳二丫叹了口气,缓慢地踱回了屋内,不再分心留意外面的动静。
柳二丫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二女儿叫‘二丫’,大女儿自然就是‘大丫’了,这在村子里可常见了,洗衣裳的时候喊一声就有三两个会回头。所以时间久了就会变成‘张家二丫’‘柳家二丫’‘王家二丫’,又或者是‘柳树根家的二丫’。
同样的道理还有‘柳大树家的招娣’等等。
不过与柳二丫对待名字随便的态度不同,她的大姐柳大丫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证据就是娘说以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奶给大姐起名叫做‘来娣’,因为爷奶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孙子。
大伯家的大姐是个女娃,奶就说叫‘招娣’,后来大姐出生的时候奶见又是一个女娃,就说叫‘来娣’。
后来他们二房被分了出来,大姐就闹着要改名字。
于是爹就说叫大丫、二丫。
大姐也不喜欢‘大丫’这个名,可爹没读过书,取不了更好的了,大丫大丫地叫了十年后,大姐就嫁给了张家姐夫。张家姐夫又给大姐改了个名字,叫做‘柳芳儿’,说是什么很好的意思,反正柳二丫没听懂。不过大姐很高兴,从那时候起就不让人喊她‘大丫’了,要喊‘芳儿’。
然后张家姐夫去年死了,大姐不想在张家守寡于是回了家来,大家就又喊她‘大丫’‘大丫’了。
也不知道爹娘会给大姐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第6章 柳家三姐弟
“二姐?”
柳石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见只有二丫一个人在里面,于是欢快的跑了进去,“二姐二姐,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好香啊!”
柳二丫正在炖萝卜块,她的厨艺是她娘金氏手把手教的,炖出来的萝卜黑乎乎的,和她中午吃的那一碗没有什么区别。柳石头刚进门的时候还是一副好奇的模样,但垫脚一看顿时苦着脸。
“二姐,怎么又吃炖萝卜啊,三伯娘说你打了只山鸡!”
“山鸡等明天爹回来再吃,”柳二丫往锅里倒了半瓢水,然后盖上了沉重的木头盖子,接着问道:“你遇到三伯娘了?”
“嗯,”柳石头点头,小声道:“三伯娘说让你把山鸡毛留着,能卖三个铜子呢!二姐,那些山鸡毛你没扔吧?”
“还能卖三个铜子?”柳二丫刚刚失去了做媒婆的财源,听到要扔掉的山鸡毛还能卖钱,顿时又高兴起来,指了指角落的篮子道:“在那呢,还好没扔。石头你舀瓢水洗洗,晾干了给三伯娘送去。”
“那二姐,卖了给我买糖吃吗?”
“行,给你一个铜子。”
柳石头顿时欢呼一声,跑去收拾山鸡毛了。
在柳家,当家的柳树根时常要外出做活,金氏除了要顾着家里仅剩的几亩地之外还要照顾一家老小,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懂事的二丫就会给娘打下手,等柳石头出生,自然就有样学样。
毕竟柳树根和金氏不是那种会为了儿子而亏待女儿的人。
反倒是早早就出嫁了的大丫,因为刚分家那几年家里没养猪,柳树根也没跟着村人到外头做活,两个人男主外女主内。姐妹两个整天疯玩,很是过了几年清闲日子。除了日子穷些,没受过什么苦。
柳二丫把炉灶里面的柴拿了两根出来,让火变小了,然后就蹲下身子,和柳石头一起收拾起湿漉漉的山鸡毛。
“石头,你刚刚为什么要故意吓大姐?”
柳石头欢喜的表情一顿,他是个胆大的孩子,不怕爹娘,唯独怕二姐不带他玩,于是苦着脸道:“二姐,你怎么知道的?”
柳石头觉得自己很小心了,娘都没看出来呢!
柳二丫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大姐刚回家里来的时候,有一回看到你带着虫子回来也被吓了一跳吗?娘不知道这事,我可没忘。”所以刚刚娘被石头糊弄过去了,但柳二丫可还记得呢,这不他正好撞上来,二丫就打算问个清楚。
柳石头哼了一声,“她不干活!”
在柳石头眼里,家里人人都在干活,爹在外头干活,十天半月回一次家。娘在地里和家里干活,二姐在山里、地里和家里干活,而他柳石头也天天抓虫子回来喂鸡喂鸭,只有大姐一个人闲着。
可不就是格格不入。
柳二丫劝道:“石头,娘说大姐不容易,年纪轻轻姐夫就死了,小侄子还被养得和大姐不亲,她心里苦。娘还说再过几个月等大姐出孝了,就要给她再找个人嫁了,再嫁总没有第一次好的。”
“她也就只有在家里的这几个月才能松快松快了。”
“家里的活有我呢。”
柳二丫是真不觉得大姐不干活有什么,毕竟她有时候干活只会添乱,像今天打回来的猪草就又老又柴,猪都不爱吃呢。她觉得明天还是自己去打的好,三头大肥猪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二丫可不舍得它们瘦下去。
反正现在也不是农忙,家里有娘在,她每天就是打打猪草,煮煮猪食,还能抽空上山捡柴火呢。
柳石头还是闷闷不乐,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山鸡毛,“二姐,大姐坏!她在外面说你嫁不出去,我都听见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二丫,“二姐,他们都说你嫁不出去,没有人敢娶你,娶了你就要像大姐夫一样死掉。”
“二姐,你真的要嫁人吗?”
柳二丫还真的不怎么想嫁人,从小到大,就没什么人跟她玩,就连自家大姐也不耐烦带自己,因为带了她,就没人肯和她玩了。等长大一些,她能干活了又有人说‘二丫可真勤快,就是命不好,将来怕是嫁不出去。’
说得多了,二丫就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
嫁不出去?
那我就不嫁了!
于是她开始攒钱,准备二十之后自己交赋税,等老了干不动活了就和前些年饥荒那会的一些老人一样到山里去。她这个打算谁也没说,因为说了娘肯定要自责当年不小心把自己生在了七月十五,眼睛又要哭肿了。
而且嫁人有什么好啊?
想做个媒婆挣钱还要等生了儿子和女儿之后,而且年轻媳妇是不能有私房钱的。听娘说以前家里还没分家的时候,钱都得交给奶拿着,每天吃多少饭还要靠奶来分,吃多两口奶就要骂人,所以没分家之前娘就没见过银子长什么样。
柳二丫想到自己床底下攒着的一两多银子,心有戚戚,觉得嫁人也没什么好的。哪像现在这样,自己抓一只山鸡或者砍一担柴拿去卖,得到的银钱只需要给娘一半,其他的都可以自己收着。
想到此处,柳二丫就更不高兴了,因为她交上去的钱娘说替自己攒着做嫁妆,而她手里的也不要乱花,将来嫁妆丰厚,婆家才会高看一眼。
嫁妆嫁妆,还没嫁人呢就又赔了一笔钱进去。
所以嫁人有什么好?
“对啊,”今年才八岁的柳石头挠挠头,“二姐你嫁了人,就要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见爹娘了,而且二姐夫如果不小心死了,他们还会像怪大姐一样怪你,把你赶出来,连小侄子也不准回去看。”
“要不二姐你不要嫁了吧?”
柳石头眼睛亮晶晶的对柳二丫道:“等我长大了,我就孝顺二姐,养二姐!”
他在村子里疯玩的时候,时常会有年纪大的长辈们跟他说爹娘生养他不容易,所以要孝顺爹娘,这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也经常听别的人家老人咒骂子孙不孝,不得好死,下辈子要给爹娘做牛做马。
所以今年才八岁的他已经知道长大了要‘孝顺’,要养爹娘了,现在他就想到了自己可以‘孝顺’二姐!
柳二丫听得噗嗤一笑,笑着笑着她郁闷地道:“不行呢,我听爹娘私底下说了,爹说县太爷说了,女娃过了二十还不嫁人,就要加税,每年二百四十钱,比现在的多一倍呢。等到了三十,每年就要六百钱,还要让爹娘吃牢饭。①”
所以二丫现在就开始攒钱了,如果真的嫁不出去,她就自己交。至于三十之后,柳二丫目光坚定,总之,她不会拖累爹娘的!
柳石头听得目瞪口呆,惊讶道:“县太爷还管二姐嫁不嫁人啊?!那他怎么不管我们家的鸡下不下蛋?”
“呜呜呜”
柳大丫在屋子里委屈得直哭。
从刚刚听完金氏那番严厉的话后,她就受不住的回来哭了,一直哭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停歇,心里的委屈止也止不住。
“二郎”
“呜呜呜呜呜呜”
“二郎呜呜呜,你怎么就死了呢?”柳大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被褥里抬起一张与乡下女子相比显得白皙的脸来,抽抽噎噎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会死的,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跟你闹着要花戴了。”
“二郎啊”
柳大丫是真心觉得自己委屈,当年自己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及笄之后来说亲的媒人是一波接着一波,和如今二丫的没人过问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喜欢做地里的苦活累活,于是选了做货郎的张二郎。
张家和柳家一样田地不多,但张二郎性子活络,学人家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挑了针头线脑到各村贩卖,每日也能挣几十文钱。
所以柳二丫一眼就看上了。
嫁过去之后虽然不得婆婆喜欢,大嫂也压着自己,但很快自己就生了张家唯一的孙子啊!从此以后不但二郎对自己非常好,公婆也高看一眼,什么苦活累活都给生不出儿子的大嫂做,自己只需要在屋里做针线。
可惜好景不长。
去年自己听说县城的绒花比镇上的好,而且还便宜了一文钱,于是就催着二郎去买,能多挣钱呢。结果在回来的路上二郎摔了一跤,磕破了脑袋,抬回来之后没几天就不行了,还把这么多年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干净。
在那之后,婆婆就看自己不顺眼,天天打骂。
如今回了家,却连件红衣裳都不能穿。
柳大丫心里委屈,如果她知道二郎会摔破脑袋,那肯定不会让他去的,几文钱又哪里有当家的要紧?
“呜呜呜二郎”
柳大丫又埋头哭了一阵子,把心里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她现在和柳二丫一个屋,可二丫在外头做饭,屋子里便只有她一个人。哭着哭着她便觉得屋里安静极了,让人瘆得慌,刚好有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她抬起头来,慌张地左右张望。
“二郎”
“是你吗二郎?”
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之后,换了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裳,哭得眼睛都红肿了的柳大丫咬了咬唇,低声喃喃自语,“黄媒婆说我找不着好的了,二丫,你,你说了不想嫁人的,大姐,大姐这是在帮你,对,在帮你!”
她重复了几次,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第7章 县里来了个杀人犯
“来二十个人——”
“力气大的!”
一声吆喝,蹲在墙角啃干粮的,跟附近的店家讨水喝的,以及坐在面馆吃得满头大汗的纷纷抬起头来。待看清了空地上那人的模样后,一些人事不关己地低下头去,而一些人则加快动作迅速地吃完了东西,小跑过去。
“冯爷,你看我成不?”
“冯爷,我”
被称作“冯爷”的,并不是什么头发发白的老人家,而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个子中等,穿了一身青色书生袍,手里还拿着几块木牌,在这个遍布膀大腰圆壮汉的码头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即便他比眼前的人矮了一个头,气势却是更甚。
“你,你,你,你们几个去那边等着。”他对几个健壮的汉子道,然后把旁边另一个矮小的推开,“去去去,这活你干不来。”
“还有没有人呐?”
“唐员外亲家的船靠岸了,他们人手不够,要再找二十个力气大的去抬嫁妆,一趟给二十个大钱,做得好还有赏银!”
“你,你过来”
柳树根看着那边人一个个过去,三两下便吃完了带来的干粮,然后对旁边一个年龄大些,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道:“大哥,我们也去吧,这怕是唐员外儿媳妇的嫁妆送来了,抬一趟就有二十个大钱,两百文呢。”
从码头到唐家,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一来一回也就一个时辰,划算得很。平常他们蹲守在这一天都不一定能挣到一百文,如今一个时辰便能得两百文,即使要上交两成给长河帮,那也比以往赚得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