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教了人家一次,时刻就得记得,人家提点过你。
牛经理看向江大厨:“江师傅,您呢?”
江大厨虚头巴脑地笑了笑:“这个当然没看到,要看到,我能让顾师傅刮鳞,这时节鲥鱼可不便宜,那么新鲜的更是少,那不是浪费吗,我可干不出这种事来。”
牛经理微微颔首,之后道:“那份蒸鲥鱼端上去后,客人吃了,马上就拍桌子了。”
霍大厨和江大厨都掩饰性地咳了咳,实在是嗓子眼痒,想笑,瞧,可不就捅出篓子来了?
旁边的徒弟们,各有心思,有的也是憋不住想笑,有的就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拜一个御厨后人为师,就这德性?
还有的人开始犯愁,没了这师傅,那自己怎么办,不知道被指派到哪个档口。
牛经理背着手,将大家的反应都扫到眼底,之后,他笑了笑:“客人说了,他这辈子吃过不少鲥鱼,但如此绝妙的鲥鱼,还是头一遭吃到。”
这话一出,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一群徒弟还在那里愣着想自己心思,江大厨纳闷地拧了拧眉毛,霍大厨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什么乡巴佬客人,没吃过鲥鱼还是怎么着?
说那个没鳞的鲥鱼好?简直是笑掉人大牙!
第29章 抻面和烧羊肉宽汤
牛经理这个时候,笑了下。
牛经理叫牛得水,巧了,当年吃过顾全福的菜。
他当然知道顾全福初来乍到,就受这种厚待,底下人不服,徒弟们不服,同为大厨的江霍两人也不会服。
可他知道顾全福的道行啊!
顾增祥当初能进御膳房,那是什么人哪,汉人,汉人能进御膳房,这就是开了天恩,要知道当年御膳房只能进旗人,旗人都是世代相传的,你爷爷做这个,你爸做这个,你儿子再继续做这个,人家就是吃这饭碗的。
顾增祥一个汉人能钻进御膳房就了不得,再能投了慈禧的好,甚至连小皇帝都惦记,那就更了不起了。
而顾全福可是顾增祥手把手教出来的,红案白案上都有绝活儿,见多识广,当年中海荟云楼,什么菜没见过?可比现在花头多,顾全福就没出过篓子。
到这,能被你一条鲥鱼给蒙住?那不是瞎胡闹嘛!
牛得水手底下七个大掌勺呢,可今天这两个掌勺实在有点跌份儿了。
你没那本事行,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绝活儿,但你没本事还看不透人家的道行,这就没面儿了。
所以牛得水也是为了让大家伙吃个教训,故意卖个官司。
现在看着大家伙那不敢相信的样子,他才慢条斯理地道:“咱们今天可算是露脸了,客人吃得拍手叫好,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那几位客人都很满意,特意问起来这鲥鱼的做法。”
牛得水这一说,旁边江大厨就闷笑出声了,他终于忍不住了:“牛经理,客人没见识,咱就得让客人开开眼,哪能将错就错,客人不懂怎么回事,现在觉得好,回头人家知道了这里面门道,还不觉得咱们是骗子啊!”
旁边霍大厨也是无奈,不敢大声说,却小声嘀咕:“这是什么狗屎运,这也能糊弄过去?”
感情御厨当年就是这么在御膳房糊弄的?
牛得水听了这话,脸顿时拉下来了:“江大厨,你意思是说今天的客人没见识?”
江大厨干笑了声:“我干厨师这行也干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给鲥鱼刮鳞的,今儿个算是开眼了。”
其他人摸摸鼻子,低头不吭声,不过多少还是有些看不上顾全福,这事儿确实丢人丢大了。
牛得水呵呵笑了声:“知道今天来的是什么客人吗?”
大家自然不知道。
牛得水背着手,在大家伙跟前踱着四方步,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今儿来的,可是贵客,外交部的两位同志,那都是高级别的,过来陪同的是两位外宾,刚才咱们门外还停着两辆黑色小轿车的,人家过来,这是特意让外国人见识见识我们地道的中国菜。你现在给我说,外交部陪着外宾的同志没你知道的多?就你有见识,别人都乡巴佬?”
啊,外交部的?
要知道这年头,可是外交无小事,整体氛围就这样,大家一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纳闷起来。
外交部的,按说不至于吗,这么没见识?
江大厨一脸懵,只好硬着头皮问:“这,这,没鳞的鲥鱼他们还觉得好啊?”
冷不丁地来这么一手,江大厨不太能理解,外国人没吃过鲥鱼吗?可外国人没吃过,那两位外交部同志既然张口点了,应该吃过才对啊!
霍大厨也道:“厨师长,这到底怎么回事,是外国人也觉得那菜好?”
牛得水便摆摆手:“正是忙的时候,你们先忙着,等回头顾大师傅有功夫了,给你们传授传授,现在顾不上这个。”
他这么吊起来大家的胃口,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倒是留了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后来还是灶上忙起来,大家各就各位。
不过心里肯定还是存着疑惑,对顾全福的态度也就变了,小心翼翼的。
江大厨和霍大厨更是纳闷,他们就不明白了,怎么你把鲥鱼去了鳞,人家还能觉得你能耐?
要知道干这行的,听说这事,实在是稀罕,稀罕得不行了!可又不好意思去问,就这么憋着,憋得难受,做菜的时候还因为走神差点给烧糊了,这才一个激灵,庆幸过来,努力让自己不去琢磨了。
心里闷啊,闷得要命,这几个人就这么一直闷着。
大厨们是下午两点歇班,歇班后灶上会有徒弟盯着,所以这个点儿来吃饭的,你再点菜,就不是大厨做出来的那个味儿了,一般也很少有人非这时候来吃。
歇班后,是五点过来上班,收拾准备一下,差不多五点半就可以开始上菜了。
这三个小时的功夫,足够回家眯一会儿,再捧着大把儿茶缸子喝口茶水。
脱下大白的确良外罩,摘了帽子后,顾舜华和顾全福换上自己的衣裳,顾舜华是军棉衣,这年头军人光荣,所以顾舜华穿着军棉衣倒是让周围人高看一眼。
至于顾全福,依然穿着那身旧棉衣,旧棉衣后面好像还有一小块补丁。
可这个时候,大家伙却没看低的了,一个个凑过来,有人还夸那补丁针脚好,小心翼翼地奉承着,甚至连江大厨都凑过来打了个招呼。
顾全福脸上还是淡淡的。
等走出玉花台,外面有趴活的板爷儿,父女两个自然不坐,腿着过去旁边公交车站了。
顾舜华想起刚才的事,忍不住想笑:“爸,你可真行!我估摸着他们正纳闷着呢!”
顾全福倒是没太在意:“那两位大师傅也都有些来头,不是吃素的,回头看到鱼鳞就咂摸过味儿来了。”
顾舜华便忍不住笑出声:“我后来又丢了烂菜叶子,桶里满了,我就拎着直接把脏土给倒了。”
顾全福顿时明白了,也是摇头笑叹:“你个机伶鬼儿!”
顾舜华一脸小得意。
那两位大厨,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了。做这行的,琢磨不明白,估计今晚都睡不好觉!
回去的路上,顾全福便和顾舜华说起勤行的各样规矩,其实有些事,在顾舜华小时候顾全福就会给她念叨念叨,也没指望她记住,不过顾舜华这方面却很有灵性,听一遍就记住了,再说起来头头是道,顾全福挺高兴,便会多和顾舜华说说。
可那个时候只是念叨而已,想到哪里说哪里,现在却是正儿八经地教,他得把自己肚子里的那点货都给抖擞出来传给闺女。
他其实有些感慨,觉得耽误了闺女。
要知道这学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就算是他自己,亲爸带着的,但一开始,也是在二荤铺子里磨炼过的。老北京的二荤铺子一般店面不大,就一门脸摆两张桌子,可以自带食材帮着加工,也就是所谓的“来菜”,也会卖一些便宜的荤菜,这就是以前老北京的“穷人乐”。
一般学徒工都是先放在二荤铺磨炼三年,磨出来的那才叫真手艺,在二荤铺子出了师再进八大楼。
他当年算有天分,一年就出师了。
可现在顾舜华过了年就二十三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就没那磨炼机会了,甚至连白案都没时间慢慢磨,只能跟着他直接做红案了,这样走了捷径,但也累,二荤铺里你可以犯错,玉花台里没人情可以讲,只能小鞭子在后头嗖嗖嗖地抽打着往前冲了。
他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经历了太多世事变故,吃了今天的饭,谁知道明天怎么样,他也不敢说自己一直能在这玉花台干下去,只想着趁早把女儿带出来。
顾舜华听出父亲的意思,反过来安慰父亲。
她知道接下来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好,做小买卖的也会多起来,她甚至想着,如果有可能,自己要将父亲的厨艺发扬光大,再不让陈耀堂沾这便宜。
不过现在当然只是想想,她也不好给顾全福提起。
这个时候公交车到站了,从前门下车,走过去家里要穿过大栅栏进胡同,走着的时候,顾舜华想起来:“我去给孩子爸爸打个电话。”
顾全福:“他是年后过来吧?”
顾舜华:“是。”
顾全福:“过来后,先在家里挤挤,回头咱们看看把房子盖起来。”
顾舜华:“爸,这个不急,开春了,他过来,到时候他想办法盖吧。”
顾舜华便把任竞年已经和大兴安岭那边说好了要运木头的事提了,顾全福连连点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其实黄土茅草水泥渣子,我倒是有些门路,可以想办法,但是这木材,真是难,现在可以从大兴安岭运檩条过来,那就不用愁了,等开春一解冻,我们就赶紧盖起来。”
盖起来,哪怕再小,女儿也有一个窝了,他的心多少能落定一些。
顾舜华告别了父亲,过去邮局打电话,因为下午五点就要去上班了,中间就这么三个小时的时间,顾舜华不敢耽误,快走过去,赶紧排队,她是想尽快赶时间,等会打完电话,还想趁机回去给孩子做点冬天换用的衣服,再买两个棉猴。
进了腊月就是年,她两个孩子现在过年的衣服还没见影儿呢。
不过这次还算幸运,排了差不多三十多分钟就接通了,也是赶巧任竞年在矿上。
顾舜华:“你那里怎么样?”
任竞年:“复习资料收到了,那个资料非常好,我正缺这种,最近晚上抽时间一直在学习。”
顾舜华:“那就好,那是雷永泉家的资料,他家有门路,弄到的资料就是好,我让他给你复印的。”
任竞年:“年后我过去,拜访一下他。”
顾舜华:“行,这两天我遇到王新瑞,王新瑞说雷永泉张罗着聚会呢,要是你能赶上就好了。雷永泉家住四合院,那可是老北京大户人家,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任竞年听顾舜华这么说,倒是笑了:“瞧你馋的,四合院就那么好?”
顾舜华:“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老北京城里的道道,他们住大院的和我们住胡同的不是一种人。”
小时候,那都是玩不到一块儿的,见了一个眼神不对付就打起来那种。
任竞年还是笑,不过却笑着说:“进了腊月天更冷了,矿上发了劳保用品,有帽子手套鞋,羊毛线,还有牛肉干,我挑了你和孩子能用上的,前两天我给你寄过去了,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你注意着邮局通知单。”
顾舜华挺受用的,不得不说任竞年是个好男人,发了什么东西知道巴巴地赶紧给自己寄过来,当下笑着说:“行,今天送孩子去幼儿园了,我看了看,他们幼儿园小孩儿都穿得挺好,好几个穿着棉猴儿,咱们孩子穿的还是旧衣服改的棉袄,雷永泉送我不少票,也有布票,我得想办法给他们换上棉猴,再给他们织个毛衣,正好过年时候穿。”
任竞年:“雷永泉还给了你票?”
顾舜华便把这事说了,任竞年道:“其实一块在兵团那些年,大家处得不错,但也不是没矛盾,可现在想想,都是小事了。”
顾舜华想起过去也有些感慨,其实当年雷永泉还和任竞年打过架呢,当时两个人都有些挂彩了,后来事情说开了,知道是误会,两个人便跑一处喝酒去了,现在想想,连那打架都变成了珍贵的回忆,那是年轻时候的热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当下道:“他人真不错,就是可惜了,他和常慧看来是没指望了。”
顾舜华又想起雷永泉后面的事,其实该怎么办,她心里也没底,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关注着这个老朋友的动静了。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又说起上幼儿园的事,还有顾舜华跟着自己爸爸去玉花台当学徒的事。
任竞年:“那倒好,等于工作解决了。”
顾舜华:“现在只是学徒,没转正呢,学徒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转正了多,能有四十块,而且还时不时有各种票,饭店里用不完的洋落儿也能往家拿,好处多着呢。”
任竞年听顾舜华算这个,想起以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要命,掰着手指头算那几毛钱,他便低声笑了,温声道:“别想太多,我也把工资汇给你了,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该吃吃,该买买,那个棉猴,既然雷永泉给了布票,如果能买到,你也给孩子买了吧。”
他知道天冷的地方,好多孩子就穿棉猴,带一个帽子,从上到下裹得严实,乍看像个小猴儿,所以叫棉猴儿,以前他们没买是因为没地儿卖,矿井上也不讲究那个。
现在到了首都,首都人讲究,孩子又上了幼儿园,他也不想看着孩子受委屈。
顾舜华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首都,他能帮上的毕竟有限,但花钱买棉猴,那是怎么也应该买。
夫妻两个说了这一会儿话,顾舜华看看表,也不少时间了,心疼电话费,就说要挂了。
谁知道任竞年却道:“多说一会儿话吧。”
顾舜华:“也没什么好说的,费钱。”
任竞年:“又不是不给你寄钱。”
顾舜华听他话里带些异样的醇厚,一时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心微跳,咬了咬唇,还是轻声问道:“那你要说什么啊?”
任竞年的声音清沉而缓慢:“家里家具都卖差不多了,鸡也给人家了,我自己在矿上过一个年,过了年就去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