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只会说舜华真能干,说舜华就是一个女爷儿们,不会知道她多累多冷,多想喘口气。
也只有这个人,能这么说一句,因为孩子不只是自己的责任,也是他的责任,因为两个人有着间接的血缘羁绊。
顾舜华咬着唇,无声地落泪,不过任竞年自然察觉到了,他伸出手,越过两个孩子,轻轻地触过她的脸颊,为她擦泪。
他的大手温暖而干燥,带着熟悉的气息,正是她曾经依赖过喜欢过的。
只是有多久了,这一切显得很遥远。
相识八年,结婚四年,一直都亲密如初,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两个人之间有了一道无声的裂痕。
可能是从他提出来离婚开始吧。
他提出来建议,离婚,她回城,她想接受,但又不舍得,于是两个人冷战,纠结,互相说服,在最深的夜里伏在他怀里哭,又会在哭声中吵起来。
这么闹腾了一周多,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达成了一致,终究还是离婚了。
在离婚书上签下字的时候,她在想什么,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婚姻是神圣的,哪怕知道是为了户口,为了孩子的前途,可是当一对最亲密的夫妻签下离婚协议书,并在纸上一笔一划地进行分割,写上桌子归你,椅子归我,存款归你,孩子归我,就这么把两个人所有共同置办的一切包括孩子都白纸黑字地分割好了,两个人心里也到底落下一条浅浅的痕迹。
这是一桩心里明白,但形势上确实在进行的离婚,是白纸黑字是正经法律的离婚。
这个世上没有假离婚啊,就是真离婚啊。
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口头上还会互相安慰,等你办好了户口,孩子想办法接过去,我们就可以复婚了,等我过去,你也想办法往北京调,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到了后来,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这种话了。
因为见多了,为了回城破裂的夫妻和情人,离别时再恋恋不舍,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两地分居的现实和城乡差异,更知道在这个年代,想解决两地分居想进行对调有多难,别的地方还好说,进北京,有多难啊!
没有户口就没有粮食关系供应关系,什么都没有,他就算去找她,到时候也是混吃等死,什么都干不了!
所以当顾舜华独自一人坐上火车的时候,她回头看自己签了离婚协议的丈夫,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把孩子接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的亲孩子,孩子还小,只要自己落户有了工作稳定下来,就可以慢慢地办投奔母亲进北京,但是离异的丈夫,她心里也没底了。
真得没底。
未来太渺茫,谁能把控?
就算彼此感情不会有丝毫变化,但两地分居怕是免不了了。
她就没想到两个人还能有一天有这样的机会,一起安静地躺在狭窄而温暖的床上,低声的说着话,听他道一声辛苦。
他帮她擦泪,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几乎颤抖。
重新在一起了,他那么温柔体贴,一如当年她认识的那个他,然而她心里埋着好多心事,他并不能懂。
大栅栏的街头,她恍然醒悟了这一切,脑中有了书中所有的剧情时,她知道两个人只怕终究感情生变,知道他要和别人相爱一辈子,她并不太怨恨,几乎是带着宿命一般的无奈。
但是孩子啊,孩子怎么可以落到那么一个结局!
凭什么?
签字离婚进北京,不就为了孩子吗,她怎么可能对孩子置之不理?
他又怎么可以娶了新媳妇有了新孩子就冷落了他们那么可爱的一对孩子!
顾舜华痛恨这一切剧情,可她没办法,她不知道怎么去挣脱,只能胡乱扑腾奋进全力。
顾舜华哭得太厉害了,任竞年便坐了起来,将两个孩子轻轻地挪到了靠墙的一侧,把顾舜华拉到了他怀里,这样他就抱着她,帮她拭泪,又去亲吻她的脸颊:“别哭了,我这不是来了吗,盖房子我来,做家具我也来,我周末就往这边跑。”
顾舜华抽噎着,小声嘀咕说:“是你提出要离婚的。”
任竞年看她哭成这样,只以为她在首都受了天大的委屈,哪里想到她提这一出,忙道:“那不是为了回京吗?”
顾舜华:“为了回京你就可以提离婚吗?你为什么要提离婚?”
任竞年哑口无言,默了一会:“我们马上就可以复婚了。”
顾舜华却不依不饶起来:“如果我们真离婚了,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会对多多和满满好吗?”
任竞年:“怎么可能!”
顾舜华:“什么叫怎么可能?你说你既然找了别的女人,也会对孩子好?”
任竞年气得几乎想咬她:“我怎么会找别的女人,这个假设根本不存在!”
然而顾舜华却很坚持:“就假设说你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已经和我离婚,并且娶了别的女人,你会拼命保护满满和多多,拼命对他们好吗?”
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假设,但是任竞年被逼到这份上,只好想了想:“当然,那是我们的满满和多多,我怎么可能不对他们好?”
顾舜华:“假如你就是没对他们好,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呢,你觉得你会做出这种事吗?”
任竞年磨牙:“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顾舜华:“不是。”
任竞年有些没好气了:“那你问这个有意思吗?”
顾舜华想了想,叹了口气:“好像是没什么意思。”
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任竞年的人品,自己信得过,哪怕两个人的感情终有褪色的那一天,哪怕两地分居的现实逼得两个人到底不能再续前缘,可他绝对不会那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啊。
只能说,一切都是因为剧情强大的操控力罢了,就像自己再排斥遇到严崇礼,但依然遇到了。
任竞年:“现在该我问你了。”
顾舜华:“……你问。”
任竞年:“为什么问我这些?”
顾舜华:“我脑子抽筋行了吧。”
任竞年:“为什么刚才哭得那么厉害?”
顾舜华:“想起这段的辛苦难受呗!”
任竞年:“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顾舜华:“嗯?”
任竞年声音严肃起来:“舜华,你突然从北京回去矿井,为什么?”
顾舜华瞬间没音了。
任竞年两手捧着她的脸,在黑暗中直视着她,不让她逃离:“你回去后,看着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陌生,就像看着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
任竞年永远不会说,那一刻,顾舜华的眼神像刀子,刺进了他心里。
他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顾舜华咬着唇,挣扎着想逃离他的视线,可是他的手力气太大,按住她,不让她逃。
任竞年:“舜华,到底为什么,你必须告诉我。我一直在争取机会,那么努力争取机会,哪怕来不了北京,也想距离你近一点,现在我终于做到了,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可以复婚了。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看我,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顾舜华一下子又哭了:“你为什么非要问我这个,我不想说行吗?”
她哭得很难受,这让他心疼起来。
可他还是道:“是不是和你表妹有关系?陈璐说什么了?她怎么了?还是你误会什么了?”
然而顾舜华就是不想说,她不想说破那个犹如诅咒一样的剧情,甚至冥冥之中,她也害怕,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和一个女人将是宿命中的夫妻,这会不会反而对他造成奇异的作用,是不是反而因为“这个世界既定的剧情发展”的宿命一般的因果,对陈璐有了异样的感觉?
她下意识想将任竞年和陈璐隔离,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没有才好呢!
她忍不住道:“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和她什么关系!她算什么,凭什么影响我的人生!”
任竞年看她情绪不好,只好让步:“那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好了,别生气了。”
顾舜华趴在他胸膛上,呜呜地闷声哭了一会儿,最后抹抹泪,小声说:“你过来北京,要记住几件事,不然我就生气了。”
任竞年:“什么?你说。”
顾舜华:“反正你不许和我表妹陈璐说话,不许搭理她,要离她远远的,不许对她笑,凡是和她有关的事,你都得先告诉我,你要把她当成一坨牛粪一样避着。”
任竞年:“好。”
顾舜华:“你答应了?那你以后不会搭理她是吧?”
任竞年:“她不是一坨牛粪吗?我干嘛搭理牛粪?”
顾舜华这才破涕为笑,她埋在任竞年怀里,在他贴身的秋衣上蹭了蹭,把自己眼泪蹭差不多了,这才说:“你记住了,咱们好好过日子,等你去廊坊办了介绍信,就去办复婚手续!”
她发现,他一来,她就变成了一个小孩,撒娇卖乖的。
太傻了。
第34章 磨剪子嘞戗菜刀
这一晚顾舜华睡得格外踏实,是她自从醒悟到了一切后最踏实温暖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是破五,就是初五,北京一向有赶穷的习俗,天没亮鞭炮啪啪响,就是大栅栏的那些商家,也都开始放炮了。
鞭炮声一早上没消停,顾舜华睡不着,只能早早起来了,起来后脖子好像有些不舒服,倒不至于疼,就是哪里有些酸胀。
顾舜华给两个孩子穿衣服,扎小辫,边忙着,边斜看了一眼任竞年:“我脖子疼,都是你咯的。”
任竞年:“我胳膊好像也有点酸。”
顾舜华想想,脸上有些红:“以后睡觉时候离远点!”
其实想想也好笑,充什么宝宝啊,还要人抱着睡觉,结果可好,脖子酸了吧?
任竞年拧拧眉,没吭声。
一早起来就得洗漱了,伺候两个孩子洗脸刷牙,自己也刷牙,等一切都忙乎差不多了,陈翠月已经准备好了饺子:“还有几样小菜,尝尝味道怎么样,看看竞年吃得惯吗?”
顾舜华:“倒也没什么喝不惯的,有吃的就行。”
任竞年也道:“早听舜华说伯父伯母好手艺,正想尝尝。”
这时候,两个孩子穿得簇新,打扮齐整了,跑出院子里捡炮皮了,顾舜华见了,便叮嘱:“小心点,别往跟前凑。”
顾跃华也刚洗漱好,见到这个,忙说:“我去看着他们,这可得小心点。”
小孩子们爱跟在放鞭炮的屁股后头捡炮皮,就是那些没炸响的哑炮,前几年有个孩子刚捡起来鞭炮,那鞭炮就炸了,把手指头都炸掉了,所以顾跃华格外上心。
这边陈翠月拎起来马桶就要去倒,两大桶呢,里面也有今天洗漱后用过的水,挺沉的。
顾舜华见了:“妈,我去倒吧。”
说话间,她就见任竞年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那眼神有些特别,不过顾舜华看懂了。
他想去厕所了。
夜晚大杂院都是用尿桶,现在他肯定不好意思用。
说起来一个大男人也不容易,初来乍到的,为了上厕所的事还得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顾舜华心里暗笑,不过还是努力忍住了,对她妈说:“妈,正好我和竞年要去官茅房,这个我们倒了就行了。”
陈翠月一听,也是心领神会,放下了。
于是顾舜华便领着任竞年,一人拎着一个桶出去。
一出去,外面冷风吹过来,带了掺着鞭炮硫磺味的凉气进了嗓子眼,顾舜华轻咳了声,小声叮嘱:“机灵点。”
任竞年倒是听话:“我尽量。”
顾舜华还想多叮嘱两句,谁知道大杂院里街坊已经探头过来了。
大家显然都好奇得很,昨晚上就听说了,听说舜华那个离婚的女婿来了,可长什么样,到底是什么人,也没几个人瞧见,都纳闷呢。
现在看到,可不得瞧个够本。
眼里看着,嘴上也没闲着,都笑着打招呼:“这是孩子爸爸吧?瞧这大高个儿,长得可真精神!”
也有人老家用没牙的嘴笑:“尖果儿找尖孙儿,般配。”
任竞年显然听不懂,不过也大概明白,忙笑着和对方打招呼,顾舜华也赶紧给他介绍,这是间壁儿霍婶,那是对面吕奶奶,还有这个,这是我以前和你提过的佟奶奶。
佟奶奶打量了任竞年好几眼,最后自然满意:“瞧着就正派。”
勇子骨朵儿几个也出来了,笑着打了招呼,调侃了几句:“我们舜华可是好姑娘!”
等打了一圈招呼,总算走出了大杂院。
任竞年略松了口气,不过还是纳闷:“尖果儿尖孙儿是什么意思?”
顾舜华笑:“尖果儿蜜果儿是姑娘长得好看,尖孙儿就是男的英俊,反正就是这么一个音,你就知道这是夸你就行了。”
任竞年:“觉得我英俊?那挺好的。”
顾舜华听这话,忍不住笑出声,不过还是解释道:“反正大杂院里就这样,局促,一抬眼就是邻居,谁家动静都听得门儿清,我从小就住这里,习惯了,大家伙除了个别的,大部分都挺好的,相互帮衬着。”
任竞年点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官茅房,顾舜华给他指了指,这里男厕,那个女厕,任竞年便提着尿桶进去男厕倒了。
顾舜华嫌味儿不好闻,便说:“我旁边站站,你自己等会儿出来。”
里面任竞年:“好。”
顾舜华便快走几步,走到了旁边的槐树下,凉风一吹,这才好受多了。
恰好这个时候过来一个磨剪子磨菜刀的,拎着一串儿铁片,掂出清脆的声儿,嘴里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年迈老人那特有的苍老颤声便在胡同里回荡开来,高亢悠扬。
顾舜华看着这老爷子走得嘿喽儿带喘的,驼着一个背,想着大过年的还出来,估计日子不好过,记起自家的剪刀菜刀也可以磨磨了,便过去搭话,让他帮着磨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