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被噎了话头,轻啐他,“少胡说八道。”
裴知衍不做辩驳,端看了一眼指尖形如弯月的糕点,唇角弯了弯,慢慢吃下。
他接连吃了三块,才开口道:“母亲想说什么便说吧,先说好,左右那些宴席儿子是不去的。”
指腹交错轻捻去上面头的碎屑,好整以暇的模样让秦氏气得牙根子痒,但又无计可施。虽说是自己的儿子,可若想要改他的主意,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好在秦氏早料到了裴知衍会如此,虽然有些恼,也不至于真动了肝火,只扬眉瞪了他一眼,道:“我何时说有宴了。”
倒是出乎意料了,裴知衍笑了一声,“那是何事?”
“三日后是你休沐,母亲想让你陪我去灵慧寺烧香拜佛。”秦氏也拿了块月糕吃,又补了一句,“给你父亲求道平安。”
裴知衍看着少了一块糕点的碟子,轻轻皱眉,不着痕迹的将碟子往自己面前推,淡然道:“求平安宝相寺的菩萨最灵,灵慧寺则是姻缘。”
“母亲当真是为父亲所求?”秦氏若是不补那一句,裴知衍还未必会留心到这点。
“你还知道我是为你求的。”秦氏声音一冷,慈爱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
想起姨母常说,母亲温柔娴静,裴知衍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秦氏道:“你妹妹还有三个月就该生产了,你呢?”
裴知衍眉梢轻扬,“那我要紧着些去给小外甥备上一份大礼。”
……秦氏不愿与他贫。
“你父亲早一个月前还来信问,何时能喝上儿媳妇茶。”秦氏苦口婆心道:“现在还来得及,等你父亲岁末回来,指不定还能给你把婚事办了。”
越说越离谱了,裴知衍摇头吃饭。
秦氏的几个手帕交都抱上了孙子,自己却连儿媳妇都还没着落,想到此处,她愈说愈伤怀,“你姨母相中陆侍郎的女儿,想要为你撮合,我都给拒了,你便不能陪我去趟寺庙,好让我求个心安。”
裴知衍听着秦氏滔滔不绝的数落,抬手压了压眉心,无可奈何道:“您别说了,我去。”
秦氏一顿,得宜的笑容又恰到好处的挂在了脸上,她亲自给裴知衍夹菜,“来,多吃些。”
*
陈氏近来忙着在替娘家侄女做媒,这日正巧要去庙里为两人合八字,季央闲来无事便陪同一起去了。
“咚——咚——”
才到山脚下,就已经能听见寺内的敲钟声,走在安静的青石道上伴着落叶的簌簌声与钟声,悠远凝重。
季央心里的那点浮躁也随着沉静下来。
“留心脚下。”陈氏出言提醒。
灵慧寺坐落于半山腰,青石板路虽是修葺过的,但也陡长难走。
季央点点头跟着后面。
路的两旁开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瓷白色的,一朵朵缀在叶片间很是好看,季央一路走走看看,倒也不觉得山路难走。
两人在大殿上过香,陈氏拿着庚帖去向主持问卜,季央等在殿内,见陈氏出来时面带喜色,便知是喜事成了。
陈氏向僧人行了双手合十礼,“多谢方丈。”
僧人亦回礼道:“阿弥陀佛。”
陈氏又捐了香火钱,才和季央往殿外走。
殿前,几个穿程子衣的护卫大步走过,陈氏被吓了一跳,季央搀扶住她,“母亲小心。”
她将视线随着几人看去,就连不远处的接引大殿外也守了不少护卫与丫鬟。
春湘在一旁小声嘀咕:“哪家的官小姐,上香也如此大排场。”
陈氏看了她一眼,春兰立刻噤声。
佛门清净地,还带这么多随从的确实不多见,不过皇城之内多得是矜贵的主,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几人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往下走,下山不比上山容易,季央提着裙摆慢慢走。
穿过竹林的风轻扫过眼帘,季央抬起目光,而后她就看见了自山下上来的那人。
裴知衍踏着石阶缓步而行,身后只跟着高义一人。
季央僵看着他被风吹动的发带,裴知衍怎么会也来此处?
有了头两回的打击,她可不会认为裴知衍会是冲自己而来的。
回想起接引大殿中的人,她怎么忘了,上辈子她陪着秦氏去庙里上香时也是那样的排场,裴侯爷疼爱妻子无人不晓,容不得半点闪失,只要出府随时都有护卫跟随。
如此想来,裴知衍应当是陪同秦氏一起而来的。
陈氏也认出了裴知衍,她低声对季央道:“前面的是定北侯府世子。”
季央悄悄攥紧了指尖,“我知道。”
她那日仗着一时胆气足,与高义说自己会亲自去道谢,可几日过去,每每想起他那日的冷漠,季央就退缩了。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季央思绪几动,既然今天又碰见,那便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裴知衍轻抬下颌朝几人看去,两人之间不过十数级的台阶,一眼便能看到。
季央才将唇角弯起,就见裴知衍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然后自若的迈步从另一侧的古道走上山。
春湘不解道:“世子怎么往那处走了?”
那古道崎岖不平,窄如羊肠鸟道,极为难行。
陈氏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想,只当裴知衍是不愿与她们相撞。
下到山脚,陈氏才发现季央魂不守舍的,“央姐儿怎么了?”
萤枝跟在季央身旁,看得清楚,小姐就是自见到裴世子后才不对劲的。
季央心中脆弱的思绪纷搅着,她摸着自己的手腕,急道:“我的镯子不见了,恐怕是掉在半道了。”
陈氏对春湘道:“你快上去找找。”
季央连忙拒绝,“春湘认不得样式,我自己去就行了,母亲先上马车吧。”
见季央神色着急,陈氏想了想点头说,“让萤枝陪你一起去。”
古道两旁枝桠横伸,勾过裴知衍的衣摆,留下一道道痕迹,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脚步不停。
高义一点没觉得意外,不给自己留下沾惹麻烦的隐患,是世子一贯的做风。
他紧跟着裴知衍上山,知客师父早已等在殿外,引着裴知衍去了禅房。
秦氏等得心焦,见人总算来了,上前低声埋怨道:“怎得来那么迟。”
裴知衍道:“去了趟府衙。”
“朝廷没别人了,休沐也要你去忙。”秦氏看到见他衣摆上的污迹,皱起眉头问道:“怎么衣裳也脏了?”
裴知衍唇角轻压下,不愿意多提,“母亲不是要上香么,快些罢。”
秦氏斜了他一眼,从前儿子在军中她见不到也就罢了,如今回来了,还是忙得不着家也不见人,哪次不是要她三催四请的。
就该取个媳妇好管着他些。
去到大殿,一女子正跪在蒲团上潜心拜佛,柳葶得了秦氏递来的眼神,诧异道:“这不是陆小姐吗?”
女子回过头,容貌清丽可人,面上的妆容精细,额间还考究的描了花钿,她极快得朝裴知衍看去,只将目光落在他颀长的身形之上就匆匆收回了目光,羞赧垂眸,起身上前道:“小女见过侯夫人,见过世子。”
秦氏温和笑道:“咱们还真有缘,昨日才见过,今日便又见了。”
陆悠宁抿唇一笑,“能与夫人有缘,是小女的幸事。”
裴知衍对两人的一唱一和丝毫不关心,目不斜视地看着某处,秦氏心里难免打起了鼓,她看着裴知衍,“你说呢?”
裴知衍怎么会看不出这是秦氏安排的,他慢悠悠地看了陆悠宁一眼。
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让陆悠宁的心里凭空一紧。
裴知衍扬了扬唇,笑意淡淡,“确实巧。”
“既然陆姑娘也在此,那就让她陪母亲上香吧。”他放着一摊子的公务不管,不是来这浪费时间的。
裴知衍道:“儿子先回衙门了。”
秦氏气急,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与他较真,只能让他去了。
陆悠宁更是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知衍离开。
*
季央沿着陡长的古道往上走,企图能追上裴知衍。
萤枝紧跟在后面,神色紧张,“小姐您可小心啊。”
季央却越走越快,那人身高腿长的,若不快点等她走上去,说不定他早已经下山了。
谁想,一语成谶。
等她上到寺庙,不止裴知衍,就连秦氏也已经离开。
季央抚着心口喘息,两条腿酸软的连走路都在打颤,她半垂着眼睫,满眼都是难过。
难道她与裴知衍当真是一点缘分也无?
她追着他上山,他却早已从另一头下去,两条路,他们注定碰不到一起。
萤枝看到季央眼中的光暗淡了下来。
“笃、笃、笃。”
殿内传来敲打木鱼的声音。
一身着白色袈裟的老僧人站在长案前诵经。
见季央进来,他放下手中犍稚,观其面色后问道:“施主可是心中有惑。”
季央犹豫再三后才轻声开口,“佛曰,世间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敢问方丈,若我不应劫,又欲扫尘除障,该如何去解。”(1)
僧人看向季央,面相慈悲平和,“空色不二,施主有了抉择,那天命亦有抉择。”
季央垂眸沉思,良久后松神一笑,“多谢方丈指点迷津。”
山脚下,陈氏等了许久都不见季央下来,差点就要自己上去寻,好在是等到了。
“可找见了?”陈氏问。
“找到了。”季央笑笑,伸出手腕给她看。
陈氏之前见她面色不对,还担心找不回来,“找到就好,我们走吧。”
季央一坐上马车就累得闭上了眼睛,两次上山下山,她早就连腿都抬不动了。
不过心中的迷惘经老僧人的点拨,已经豁然开朗。
没人注意到百米之外停靠在暗处的青帏马车。
高义百无聊的叼着根草坐在马车外,他想不明白,世子不是急着去衙门,怎么忽然又不急了,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车轱辘的声音由远至近的传来,高义眼睛一眯,远远看到是季家的马车,立刻道:“世子,是季姑娘他们。”
裴知衍听着车轮声靠近又远去,半晌才道:“走罢。”
第9章 认错
这日国子监里难得热闹,一众着青色襴衫的监生围挤在窗子口往外看。
“你们可知那女子是谁?”
众人摇头。
其中一人转过身问坐在课室内温书的人,“你与季宴关系好,可认得她?”
陆谦放下手里的书册,透过窗子认真看着坐在亭中的两人,困惑地反问众人,“你们是当真看不出他们长得像吗?”
众人恍然大悟,有几个胆子大的看季央的目光也变得放肆起来。
季宴吃完季央给他带来的点心,拍拍手,回头看了一眼,把那些人一个个都给瞪了回去。
季央见他连最后一块都吃了,小声埋怨,“你怎么全吃了,好歹给其他人也留一些尝尝。”
“管他们作甚。”季宴不以为意,这是季央头一回来国子监给他送吃的,旁人可不配吃。
“说吧,找哥哥什么事?”
季央支支吾吾的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你怎么知道。”
“从前你可从来不会来这里,还特意带了点心。”季宴早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了,稍一琢磨便知道一定是为了那个姓裴的。
季央问他能不能打听出裴知衍平日里常会去哪些地方。
季宴始终认为裴知衍不是良配,并非是觉得他品行不好,只是这人心思太深又难以相处,他怕季央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会受委屈。
不过看她最近胆子大了不少,也越来越有主意了,季宴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哥哥只说一句。”季宴收起笑脸,正色道:“别让自己伤心了才好。”
季央回想起上辈子赐婚的圣旨送到府上时候,季宴那时差点要冲去和裴知衍拼命,她唇角抿着笑,乖巧应道:“我知道的。”
季央回到府上已经是申时,她先去了陈氏那里。
季瑶才刚午憩起来,圆润的脸颊上还有红印在,丫髻半散开,陈氏正在替她梳发。
季央问,“父亲回来了吗?”
陈氏笑说:“过了晌午就回来了,与你大表哥一起来的。”
“叶……表哥,来了?”季央脸色一瞬间变白。
他来做什么。
“两人在书房谈事呢,你父亲留了他吃饭。”陈氏给季瑶绑好发绳,拉了季央说,“正好想问你,你表哥喜欢吃什么,我好让下人去准备。”
陈氏没有觉察出季央的不对劲,在她看来叶家这三个哥儿里最出众的就是叶青玄,德才俱佳,将来叶家的兴荣必然也是要靠他,加上他与季宴的感情甚笃,所以陈氏压根儿没有往旁的方面去想。
季央道:“表哥他不挑食。”
季瑶梳好丫髻贴到季央身旁,打着哈欠喊她,“长姐。”
季央摸摸她发绳上的珍珠,让自己尽量不要表现出异样,“母亲简单准备一些就好。”
陈氏去了后厨,季瑶则缠着季央去园子里踢毽子。
季央心不在焉,几次都接不住季瑶和萤枝踢来的毽子。
季瑶凑近萤枝的耳朵,捂住嘴小声取笑季央,“长姐踢得一点都不好。”
季央提着裙摆,看着落在鞋尖前的毽子,“怎么每回都是我接,不公平。”她唇角微微向下,发泄着心里的情绪,瞧上去就像是真的受了莫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