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贴药下去,撑下来的人,也就痊愈了。
昨夜医官将熬制的第二道汤药送来, 整个客栈的患者都喝了。
除了林婉凌。
有了宁副将交代, 侍卫没再给林婉凌送药,林婉凌生生地又熬了一夜,到了此时,整个人都脱了相,那模样当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从昨日丫鬟走后,林婉凌就在开始等。
等了一日, 没见到人,心头不只一回骂其是个没用的东西, 也曾唤过无数次侍卫, 帮她去寻沈姑娘。
可都没人理她。
房门前的脚步声传来,林婉凌还以为是这几日看守她的侍卫,刚吐过一回, 她虚弱的厉害,身子靠在榻边,并没有回头。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前,迟迟没有说话,林婉凌才艰难地转过了头。
里侧的这间房屋,光线不是很好。
外面今儿又是雾蒙蒙的大雪天,林婉凌看过去的头一眼还没看清楚,等沈烟冉立在门柱前,朝着房内,唤了一声,“林二姑娘。”林婉凌才猛地回过神来。
来了!
她终于来了......
林婉凌的眸子一下撑开,神色难掩激动。
这两日腹部的绞痛,将她疼得人样,哪里还顾得上昔日的优雅,她只想要活着,当下不顾狼狈地爬到了门前,伸手就要去抓沈烟冉。
“沈,姑娘,把你的血,给我一滴......”
沈烟冉及时地挪开了脚。
林婉凌伸手抓了个空,急得往前又挪了一步,“救救我,你要什么,我都,都可以给你......”
沈烟冉没理她,往后退了两步,将手中药罐的汤药倒在了安杏寻来的碗中,再缓缓地推到了林婉凌的跟前,轻声道,“里面虽没有我的血,但能治你的毒,这儿所有的患者都已经喝了,也都痊愈了,如今就只剩下了你一人。”
林婉凌错愕地抬起头,沈烟冉配合地蹲下身来。
上辈子就是这么一张脸,屡次三番地晃到自己跟前,一句一句地挑拨,她倒也信了。
不为旁的。
只因她和江晖成之间本身就有问题。
她和江晖成之间确实有问题,也不该怪到她这个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身上,可自己曾经因为跟前这人的挑拨,也切实切实地痛过。
直到最后,还要了她的命。
蝼蚁虽小亦能撼象,更何况还是一只淬了毒的蝼蚁。
她虽是医者,不会害人,但既然知道有人要害她,断也不会让其得逞。
林婉凌统共见过沈烟冉两回。
一回是在江府的廊下,两人隔得近,林婉凌看的很清楚,天真无邪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清透如明月,幼稚至极。
第二回 在城门前,看得不是很清楚。
这是第三回 ,再见那双眼睛,却被她眸色中一股沁人的冷意,震慑过,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当也不敢诓她。
她实在是疼得厉害,偏偏那股疼痛,又让人丧失不了意识,生生地感受着断肠的滋味。
林婉凌只想了片刻,便伸手要去拿碗。
沈烟冉突地又道,“里面我放了毒|药。”
林婉凌伸出去的手,瞬间顿住,仰起头惊恐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沈烟冉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熬出了这贴药,也没瞒着她,“这碗药里有毒,你喝了后,这辈子都会成为哑巴,说不出一句话。”
“你......来人,来人......”林婉凌恨自己没有力气,“你就不怕我......”
“怕你什么?”沈烟冉一声打断,“怕你去同你母亲说,沈家四姑娘给你喂了毒,要让你母亲从道观出来,替你主持公道,让她去求曾经被你们视为仇敌,不屑一顾的皇后来,除掉我这个你们再次看不顺眼的人?”
林婉凌一肚子的怨毒之词,愣是忘了张嘴。
“江晖成嫌弃你脏,不想纳你为妾,你心生怨恨,便迁怒到了我这个后来者身上,你巴不得看到我在江府受尽冷落,更恨不得我死,你凭着一张嘴和歹毒的心机,成功地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你口口声声玷污着皇后和江晖成的关系,试图让我相信,江晖成并非喜欢我,而是喜欢皇后,似乎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得到江晖成一般。”
沈烟冉看着跟前一脸紧张,却又有些发懵的林婉凌,继续道,“你污蔑江晖成,挑拨了我和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此为第一桩。你偷了我的簪子,污蔑江晖成和皇后关系,此为第二桩。你散播谣言,让满城的百姓食我的血肉为第三桩。你让我的孩子没有了母亲,此为第四桩。”
沈烟冉越说,那双眸子越凉,“前两桩,你罪不至死,后两桩,我不可能再让你安稳地苟活。”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你完全听不懂,觉得自己很无辜。”沈烟冉一笑,“你一点都不无辜,只不过是时候未到,没给你发挥的机会,你知道,我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同你来清算你犯下的罪孽?”
沈烟冉目光平静地道,“是因为有人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阻止了你的恶行,没让你得逞,即便你没得逞,也该为你的歹毒付出代价。”
林婉凌愣愣地看着沈烟冉。
旁人都说她是个疯子,依她看,如今沈烟冉才是那个疯子。
什么食她血肉,什么孩子。
她完全听不懂。
可也没有任何机会让她再去想明白,肺腑的那股钻心的绞痛,再一次袭来,林婉凌捂住肚子,脸色苍白。
“再不服药,你坚持不了一刻便会死,喝了药你会哑,从今往后,你再也说不出话,不仅如此,出去后还得接受应有的惩罚,瘟疫当前,你私自造谣扰乱民心,应该承受什么样的罪,大周律法早就写好了。”
沈烟冉又看了一眼林婉凌那张已经布满了青筋的脸,轻声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就这么死去,我虽觉得便宜了你,但起码佩服你有这份勇气。”
沈烟冉的话,一字一句地钻进了林婉凌耳里。
她恨不得上前撕碎了她。
一个小小的沈家,她也敢......
林婉凌口中的话还未骂出来,腹部的疼痛,瞬间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在疼痛快要吞灭她的那一刻,才终于意识到,沈烟冉可能当真会看着她死。
她不想死,她得活着......
第44章 心结
沈烟冉看着林婉凌拿起了那碗药, 猛地灌进了喉咙,脸上并无波澜。
在宫中受了那般羞辱,都不曾自残的人, 又怎会不怕死。
汤药进喉,那股钻心的疼痛, 确实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可所有的疼痛仿佛又都集中到了喉咙处, 喉咙如同火烧一般, 林婉凌捂住自己的脖子, 嘴唇开始发抖。
“不会说话, 你也可以写字。”沈烟冉徐徐地道,“不识字,你可以慢慢学, 哑巴虽比常人难了些, 但也有成功之人,来日在牢狱吃尽苦头的时候,应该用得上。”
喉咙的疼痛蔓延开,林婉凌被迫地发出了几声如同鸭鸣的声音。
沈烟冉这才起身,搁着木柱俯视着在地上打滚的林婉凌,轻声道,“我毒哑你, 是因为你这张嘴着实让人生厌,也算是为苍生积德, 为你自己积了德。”
沈烟冉说完没再留, 回头唤上了安杏,“走吧。”
从林婉凌屋前出来,光线一下敞亮了许多, 耳边人声不断,客栈内活下来的患者,身上的毒也都已经解了,只待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今日医馆里的医官几乎全都出来了,到了各处的隔离点,替患者挨个把脉。
董兆也在。
查看完一个屋子的患者,刚出来,就看到了正要下楼底的沈烟冉,脸色顿时一喜,掩饰不住激动地唤了一声,“沈大夫。”
那一声,半个客栈的人都听到了。
大伙儿这回能死里逃生地活过来,心头也都知道,是沈家的四姑娘的药方子救了他们。
谣言满天飞的那阵子,百姓也得知了,沈家二公子压根儿就没在幽州,是沈家四姑娘顶替了二公子的身份。
听董兆突地唤了一声沈大夫,原本还有人迟疑,是不是这回救他们性命的沈家四姑娘,董兆倒是又回头热络的回头给大伙儿介绍了一回,“你们不是要见沈姑娘吗,喏,人来了......”
沈烟冉昨儿夜里过来时,依旧着了一身医官的青色布衫。
小身板子立在长廊下,本想悄声无息地下楼,奈何被董兆一嗓子唤开,身旁几个房内的患者都围到了门前。
“沈大夫?可是沈家四姑娘?”屋内一位患者,突然声音满含感激地对着沈烟冉问了一声。
沈烟冉没法,只得转身点头,回问道,“大伙儿可好些了。”
“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那患者见到沈烟冉,一下对着她跪了下来,“我韩某虽是一介穷苦书生,但以后若是沈家用得着我韩某的地方,韩某一定舍命相助。”
那人正是江晖成染病进来后,最先出言骂闹事之人的患者。
年龄不大,是位公子。
沈烟冉在芙蓉城为医也有好几年了,虽也见过感谢她的患者,但也没见过对着她下跪的人,一时不知所措,“你,你赶紧起来,治病救人,是为医者的本分,应该的......”
“沈家一介平民,无官无爵,没有拿过朝廷半点俸禄,何来的应该,沈姑娘为医救人不图回报,可我等不能当做应该,若没沈姑娘相救,我等早已沦为黄泉之魂。”那书生的言辞激动,“大难当前,沈姑娘不畏生死前来相救,救的并非是我等一条命,更是一个家,一个国,我幽州此次能度过劫难,在下唤沈姑娘一声救国英雄,沈姑娘当之无愧。”
书生说完又对沈烟冉磕了下了一个头,身后的患者,许是被那书生的言辞所振奋,也都陆续地跪了下来,“多谢沈姑娘。”
沈烟冉倒没料到会如此。
至今留在脑海里的还是那场大雪下,逼着要食她血肉的百姓。
沈烟冉胸口一悸,突地生出了一股酸胀。
“都起来,养好身子,回到自己的家,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馈。”沈烟冉匆匆地转身入了楼道,身后一声一声地四姑娘,络绎不绝地传来。
要说她没有感觉,是假的。
前世便是被这些人将她活活地逼死,一声一声地囔着要喝她的血,可如今一声感谢,却又让她没出息地生出了感动。
甚至有那么一刻,刻在她脑海里的那场前世噩梦,也跟着渺小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在被冲淡。
慢慢地觉得,其实他们也情有可原......
迈下楼阶,沈烟冉的脚步慢慢地缓了下来,走了四五步后,终是没有忍住,痛苦地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自个儿膝盖,无声地哭了出来。
上辈子她用自己的血肉喂了这些人,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没能亲眼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长大,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她恨过,怨过,可从没有想过,最终会因一句感谢,一场理解,让她心头的怨恨一瞬土崩瓦解。
沈烟冉轻轻地将头埋着胳膊之间,泪水沾湿了指缝。
怨恨也好,度过去的心结也好,最后仿佛都化成了一腔委屈,压抑在了自己的胸口,随着一滴滴落下的水珠子,慢慢地发泄了出来。
安杏原本跟在沈烟冉身后,走得好好的,突然见她蹲下身哭了起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小姐,怎么了......”
问了两声,见沈烟冉没应,便也红了眼圈,默默地蹲在了她的身旁。
虽不知道沈烟冉为何哭,却能感受到她那哭声中散发出来的痛楚,仿佛能让人跟着一道痛彻心扉。
客栈外依旧还能听到感谢沈姑娘的声音。
这一处却安静地压抑。
过了好一阵,胸口的那团哽塞,终于消散了下来,沈烟冉才抬起头,抹干了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等待心口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片刻,沈烟冉起身抬步再往下走去,娇小又挺直的背影,瞧不出丝毫异常来。
槐明立在身后的楼道口处,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沈烟冉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楼道口,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微微靠在圆柱上的江晖成。
一场瘟疫,不死也得脱层皮。
江晖成身体里的毒素即便清理干净了,此时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脸色苍白如雪,染着病态的眸子,此时如经久不见光线,突然暴露在阳光下,被刺得又疼又涩。
沈烟冉离开了好一阵了,江晖成的目光还依旧落在她适才蹲下的位置,心口仿佛被撕裂开,疼痛浸入四肢百骸,迟迟不消,绷得手脚发紧,捏着大氅的手指隐隐地打着颤。
既如此心痛。
前世又是怎么舍得让她疼......
“将军......”槐明见他久久不动,脸色越来越差,担忧地上前扶了一把,“将军交给奴才的东西,奴才已经给了沈大......沈姑娘,她已经收了。”
槐明是当真不明白了。
自己当初在百花谷也算是见证了两人如何相识,如何生了感情,后来又是如何订了亲,前后合起来还没一年,两人却如同认识了好些年,神色一个比一个老成,说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半年前,将军才弃文从武,哪里征过战,又何时去寻的美玉?
还有什么沼姐儿,那又是谁.......
“沈姑娘已经走了,将军身子还未好利索,咱先养好身子,再去找沈姑娘说话也不迟......”
江晖成的眸子这才微微地动了动,脸色却突地寒如冰霜,“好好看着林婉凌,别让她死了。”
“是。”槐明弯腰扶着江晖成,头也不敢抬。
林家同江府自来是一家人。
奈何这林家二房,一个林二老爷,一个林二姑娘,就,就仿佛是两家的死对头派过来的内奸,愣是将一家子人搅得鸡犬不宁。
亏得那林二姑娘也敢说。
还要沈姑娘的血......
若非将军这回染了瘟疫,指不定谣言会被传成什么样,光是一张药单子,这些人成日就囔囔着要沈家人,若是听信了那谣言,四姑娘可还有活路。
槐明将江晖成刚扶到了房内,让他歇息了一阵,午后董太医过来再次把了一回脉,“将军的身子底好,躺上一夜,明儿便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