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下官也不清楚。”董太医这才回过神来,忙地问道,“将军入梦的是何人?”
江晖成没应。
前世记忆......确实太荒唐。
“多谢董大人,不过几场梦,无关紧要。”江晖成没再往下说。
董太医也不敢多问,临走前再次禀报了采药之事,“如今第二两批医官已经下谷,最迟天亮前能赶回来。”
雨后山谷的塌方,塌了半个山腰,一时半会儿挖不出路,董太医午时便同江晖成禀报过,“这番干等着,受伤的将士们怕是熬不起,山谷底下草木成荫,应有草药,先派些人手去采,能救一人是一人......”
江晖成当时点了头。
药材运不上来,伤员等着医治,只能这样。
那时不觉,如今脑子里再一想,突地发现昨儿夜里的那场梦境,竟慢慢地同跟前的事物在吻合。
百花谷,医官采药。
听梦中董太医那话里的意思,他是在山谷中了毒。
江晖成压根儿就不信这些。
什么前世的记忆.......实属荒谬,他没下山谷,又怎可能中毒。
江晖成将那股诡异之感,强行抛之脑后。
董太医出去了,槐明才禀报道,“沈大夫已去了山谷采药,等回来了,奴才再请过来。”
江晖成没在意,坐在榻上清点起了士兵的名册。
槐明一直留意着后营,见到一个一个的医官陆续回了营,还前去问了,“可有见到沈大夫。”
问过几人均是摇头。
直到太阳落了山,槐明还是没见到人,正要去问董太医,却见董太医一脸着急地在吩咐手底下的医官,“今儿凡是在谷中见过沈大夫的,都给我下去找......”
槐明一问才知,营里的医官都回来了,唯独沈大夫没回来。
原本说好的时辰,酉时之前,必须回来,现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没见到人,董太医急得额头冒汗,董兆早就下去寻人了。
槐明不敢耽搁,赶紧回去禀报给了江晖成,“将军,沈大夫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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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江晖成走后,董太医便过来同沈烟冉了解情况,问她还差哪些药,沈烟冉报出了一堆的名儿,后来索性道,“董伯伯替我瞧会儿,我自个儿下谷看看。”
安杏原本也要一道,沈烟冉碍着自己的身份怕污了她名声,没带她,“你这一趟要是跟着我下去,回来就真没法嫁人了。”
“奴不想嫁人。”
“底下一堆的男人,你不想嫁人,也不能去。”沈烟冉态度坚决地将她留了下来,跟着几位医官一同下了山谷。
起初几人还走得很近,后来大伙儿见到山谷里的药材,忙着去采药,一时谁也没注意少了一个人。
等沈烟冉从跟前的草丛堆里抬起头,发觉跟前已没了人。
见天色还早,沈烟冉并没在意,继续往前寻,采了半个背篓的药材,才急着去寻同伴,唤了几声,没听到回应,眼见天色晚了,只得往回走。
可哪里是回,沈烟冉已经完全辨不出方向。
沈烟冉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样,不识路。
曾经她母亲就因迷路这件事,同她两位兄长埋汰过她,“就长安城街头的那小巷子,你将她扔在那,保管她一日都出不来。”
沈烟冉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
夜色暗下来,沈烟冉一身都湿透了,急得,累得。
实在是走不出去,干脆也不走了,寻了颗大树,解下背篓靠在树干上歇息了一阵,才用身上的火折子点了一堆火。
林子的路很陡,但不密,脚底下看不清,一眼望上去,却能看到满天繁星。
夜里除了有些凉,沈烟冉并不怕黑。
许是从习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想明白了。
想明白,也就没什么好害怕。
她自小便同旁的姑娘不一样,周岁时抓阄,她在一堆的琳琅满目之中偏偏抓了一张药单子,听父亲说,她是几个兄弟姐妹们,唯一一个选了那张药单子的人。
父亲抱住她,高兴了一个晚上,一直同母亲叨叨,“我沈家有望了。”
长大后,她果然没让父亲失望,在她眼里,好看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远远比不过一张药方子。
及笄后,三姐姐问她将来如何打算的。
她答,我要救死扶伤。
三姐姐说她被父亲教成了死脑筋,又问她,“你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沈家治病救人,将来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了,早晚得嫁人。”
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
在董兆拒绝了她的亲事之后,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将来她若真有喜欢的人了,那对方也一定是喜欢自己的,也一定会愿意陪着她留在沈家。
父母也商量好了,将来会替她招婿上门,她哪儿也不去,陪着父母便是。
三姐姐笑她:等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便不是这般想了。
她想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喜欢,才能让自己舍弃掉喜欢的东西,舍弃父母,远嫁他乡。
满天繁星一入眼,沈烟冉的脑子里渐渐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真的很好看。
可待她想要细细地去回想那张脸上的神色时,胸口骤然一阵悸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强硬将她从那朦胧不堪的情愫之中拉出来。
沈烟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了心口,正纳闷自己怎么了,跟前的树丛中突地传来了几声动静。
沈烟冉抬头。
夜色太暗,沈烟冉瞧不清,只能看到对面黑沉沉的林子里慢慢地走来了一人,心头不由一喜,忙地起身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看到了他腰间那把晃动的佩剑。
沈烟冉意外地唤了一声,“将军?”刚往前冲出去,脚底下突地往下一沉,只听见几声树枝断裂的声音。
沈烟冉:......
那几道断裂声落在夜里,空寂又醒耳,对面江晖成也听到了,一声低吼,“你别动!”
沈烟冉哪里还敢动,这山谷在这之前,是辽军的地盘,到处都埋下了陷阱坑。
她怕是中招了。
“将军,你怎么来了?”沈烟冉立在那纹丝不动,看着江晖成一步从那土坡上遛了下来,不由一笑,“将军,算上这回,你可是救我两回了,倘若我是个姑娘,我都想以身相许了,将军......你可万万不能断袖......”
江晖成正一步一步地慢慢试探过去,双鬓崩出了条条青筋,咬牙道,“别说话。”
第12章 沈烟冉
虽不畏生死,但在面临生死之时,沈烟冉还是会紧张,江晖成又不让她说话,心口的紧绷感愈发明显。
满天星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江晖成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摸到了陷阱边缘,黑色的眸子抬起来,映出了沈烟冉身后的火光,喉咙轻轻滚了滚,朝她伸手,“先蹲下,抓住我。”
沈烟冉试着弯了腰。
今儿她换了一身素色白衣,微微一动,衣摆拂在鞋面上荡了荡,江晖成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脚下。
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没了功夫去想,如今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失常。
适才槐明同他禀报时,他并没想过要下谷。
走丢了,找就是。
横竖在山谷里,辽军已经撤退,有何大惊小怪......
江晖成继续查看着将士的的名册,却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眼。
......
“将军寻草民何事?”
“将军,我替你把把脉吧,有病得治,可拖不得......”
那张脸合着是挥之不去了。
“啪”地一声,江晖成合上了跟前的名册。
得,他是有病。
站起身往外走的那一刻,他已没了心思去断定心头生出的那股异动,合不合理,该不该。
行军三月,先是逼得辽军退出山谷五里之外,再尽数驱除,他比任何都熟悉林子里的布局。
寻人也并不难,林子里留下的半大脚印,只有小矮子的身板子才能踩出来。
此时,他也非常清楚小矮子脚下踩到的是什么。
跌下去,八成会穿肠破肚。
“慢些。”脚下的树枝突地一声响,白色的衣摆随之一晃,江晖成心猛地提了起来,背心的毛孔慢慢地舒张开,一股热意从背心往上,细细麻麻的冲上了脑子。
待那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平复过后,江晖成的背心已冒了汗,活了二十年,这怕还是他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恐慌。
就算上阵杀敌,他又何曾如此低微慌乱过。
他不仅病了,还病得不轻。
沈烟冉不敢再动了,可如此僵持着也不是办法,适才她那一脚踏出去,恨不得跨上两步,飞扑过去。
如今就卡在了让人为难的位置,不好回头了。
她迟早会掉下去,沈烟冉吞咽了一下喉咙,还是问道,“将军可知,这底下是什么东西。”
江晖成没应。
沈烟冉多半也知道,“是不是我跌下去,就活不成了。”
“闭嘴。”江晖成突地抽出了腰间了佩剑,狠狠地扎进土里,随后抽出了自己的腰带,一头绑在了剑柄的位置,另一头握在手中,再次伸手,比适才要近了些。
但仍碰不到她。
“你再试试往下蹲,不着急,慢慢来。”江晖成从未如此哄过一个人。
包括他的小侄子,他也不曾用过如此语气,同他说过话。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脆响。
沈烟冉没再动了,“其实也没啥,生死一瞬,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虽痛好在就那一会儿,瞬息就没了知觉,今儿幸亏来的人是将军,要是其他人,还不知会慌成什么样,说不定待会儿还会被我吓着。”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的,她辜负了父亲的栽培,“将军待回去帮我给董太医捎个信,就我说没什么痛苦,以后我父母定会过问这些......还有......”
“我让你闭嘴。”
沈烟冉的嘴也就只闭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额头已经生了汗的江晖成,欲言又止,忍了忍,没忍住,“将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官,也是最好的官......将来肯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原本我还想给将军介绍一下家妹......沈家的门第虽低,但胜在会治病救人,将来将军要是哪里有个病痛,夫人还能在被窝里替你把脉,且我那妹妹,长得也还行,只是可惜了......将军以后还是寻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吧,以将军人才,定也不缺人喜欢......”
将死之人,嘴也没了忌讳。
“啪!”
江晖成完全没心去听她的胡扯,不仅是额头生了汗,掌心内也磨出了汗,脚步努力地往前移了移。
素白色的衣袂近在咫尺,江晖成却还是够不着,只见素色的一抹白慢慢地在他眼底扩大,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耳边渐渐地开始嘈杂。
一股寒气冷不丁从他脚底袭了上来,浸入身子,凉入了骨髓。
“你小姨子最近手脚总是冰凉,你找个人来,将这大虫的皮收拾出来,给她铺在榻上......”
“好。”
“将军,夫人出事了......”
“啪嗒”耳边几道清晰的树枝断裂声,猛地拉回了江晖成的神智,雪白的身影,从他的瞳孔内飞速地掠过。
江晖成脱了手,身子急速下滑。
.......
“将军,你不能去,沼姐儿和唤哥儿怎么办......”
嘶吼声响在耳边,近日身在那一场又一场的荒谬梦境中,曾几度堵在他心口,他欲呼却没能呼出来的名字,此时几乎脱口而出。
“沈烟冉。”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身子的疼痛,驱散了眼前的幻觉。
伸手不见五指。
后背虽痛,但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痛。
江晖成迟迟没动。
并非站不起身,也并非是意外自己还能活着,而是被那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名字,震离了魂。
沈烟冉......
沈家四姑娘,小矮子的亲妹妹。
他从未见过,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洞口上朦朦胧胧的火光散下来,江晖成不得不去回想董太医今日说过的话,“前世心结太大,心头的遗憾带着记忆留到了今生。”
那话荒谬如九霄云外的神仙。但他切切实实地在经历着,且,无从去解释。
他倒是好奇,前世他到底做了什么孽。
待身下的疼痛渐渐地缓和了些,江晖成才挪腿动了动,身子一阵发沉。
低下头,小矮子正躺在他怀里。
跌下去时,江晖成本能地用手肘擦着洞墙而下,落地后冲击小了很多,他能醒着,但小矮子却没那么好的身板子。
即便有他给他垫背,还是被震晕了过去。
如今,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排斥。
此时此景,他心里无比清楚,自己是如何来的山谷,又是如何跟着他跳了下来。
先且不论那梦境,他似乎,好像,确实对小矮子有了不正常的情愫。
江晖成突地认命般地嗤笑了一声。
诚然他才是那个断袖......
江晖成坐起身,将沈烟冉的头往怀里挪了挪,身子靠在了洞壁上,这才抬头开始打量身处的陷阱坑。
坑底下的木桩箭头大多已经横在了地上,这也是他们如今还能活着的原因。
洞壁光秃,没有半点可攀爬的东西,且如今他的腿脚还未恢复过来,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这个坑。
江晖成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怀里没有半点声响的人,鬼使神差地拿指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苏痒的湿意洒在指尖,温温润润,江晖成的手指头一顿,猛地抽了回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果然有病。
洞外沈烟冉点燃的火堆,慢慢地熄灭,眸子里唯一的一点光亮褪去,江晖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