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
辨不出喜怒的嗓音忽地自屋内响起,吕金头皮一紧不敢再分心,忙小跑进去,也不敢抬头, 只盯着脚尖躬身应道:“请爷吩咐。”
“去将盛佛寺的主持给爷请来。”
暗哑含厉的嗓音淡淡,却听得吕金猛地一抖, 他虽疑惑却不敢耽搁忙躬身应是, 将要出门时有心想劝慰,再提醒他家爷更衣,可终是惧了他那无形却压沉的凌厉威势不敢多言。
只刚退出门便猛地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 他心中疑惑这个时候何人还敢如此大胆胡乱走动,皱着眉转过身正欲斥责,却在见到来人时都噎了回去,而后便心中一喜也不顾头上发晕时冷时热,如见救星般含着泪便迎了上去。
*
“就算你出了意外,但爷也忍不得你与那病秧子地下再遇,听儿莫怕,爷让那主持好生为你诵经固魂,该与爷一道重入轮回才是。”
温柔低沉的喃喃说完,凤敖终于将一直抱在怀中身子愈见僵硬的女子轻放在床上。
凤敖为他的小妇人穿脱过许多次衣服,每一次他都是愉悦的,雀跃的,期待的,他的小妇人肌肤光洁,温暖,柔软,馥郁馨香,每每令他爱不释手喜爱非常。
虽与她朝夕相处同榻而眠已有如此多日,可他却是食髓知味从不曾生出一丝一毫腻烦失兴之意。因着她,他将为她穿衣之事做得信手拈来,便是她那头乌黑华丽的秀发他亦由生至熟的能为她梳几个简单发髻,她的眉,她的面,她的唇,都曾被他描摹轻画,他甚至想夫妻间琴瑟和鸣大抵便是如此了。
可如今躺在二人无数次亲密无间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微肿,曾被他双手可握的腰肢如今涨到连合体的紫腰鞭都合不拢,那头令他赞悦的乌黑秀发失去了光泽,而那张令他一见倾心再难忘却的芙蓉玉貌如今也--
床榻上被洗去了黑焦,露出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脸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耳后及颈间渐渐泛起青色的皮肤,配着外间些许照进来的余光愈显得阴森可怖。
可凤敖却视若无睹般,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无有半分惧怕嫌弃,只面容紧绷似在极力克制什么,双手轻颤着欲为她换下被冰水浸透的湿衣。
她的身子莹润白皙,比世间最无暇的白玉还要美丽,可如今却如注了水般充斥着死气的灰白色,曾经玲珑有致的身躯被那冰冷的河水泡得发涨,连她后肩处那颗他曾几多流连的红痣也好似被冰水冻掉,不见--
凤敖眸光倏地一紧,为她抻衣的动作也猛然顿住,细微的仿若不存在的呼吸逐渐加重,深渊般的眸剧烈的波动了几息后猛地清明锋锐,正欲垂眸再去看时,便敏锐的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他急于要弄清心中疑惑,与那个令他冰冷的身躯重燃沸腾的猜测,连头也没回,便厉声喝道:“给爷滚出去!”
说话时,已抬手挥掉挂起的床幔,挺拔的高大身躯亦跟着俯身进去欲要验证。及至此刻,哪怕他心中存疑,哪怕她已异于常人,他仍不愿她的身子被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有能窥探到的机会。
只他却不知,他这样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简直如同疯魔了一般,竟是要与一个死人同床共枕!
天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做出如此痴狂之举,德馨公主虽是皇家公主,可一片爱子之心不比任何人少!
她闻讯疾来亲眼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因了一个女人的死,而做出如此失智之举,当场便如遭雷击踉跄欲倒。
幸得服侍的下人忠心及时搀扶才让她未在下人面前失了态,待那阵子晕眩过去,她除了面色苍白眼眸发红,仍然尊贵如初。
德馨公主虽想他立刻出来,可也知受到重创的人不宜再强逼,便忍着心间生疼,哑着嗓子颤声轻道:“懋瑾你出来,娘有话要与你说。”
然半个身子隐在床榻内的男子好似未曾听到一般无有任何回应,德馨公主眼中一痛,急促的深吸口气,在下人的搀扶下又近了几步,再次叫道:“凤敖--”
“爷说滚出去耳聋了吗?!”
凤敖再三确认了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脑中便轰地下欲要裂开,但他忍着突如其来的晕眩,急切的要再去求证其他的不同来验证他的猜测。却刚抬起她带着那只从不离手的翠镯手腕,便又听得有人说话,怒极之下猩红着眸便唰地转过身怒言爆喝。
好在他尚未完全失了理智,见来人是自己母亲,便生生将满腔郁火压了下去,却忍得胸膛剧痛也无暇过多安抚,咬牙忍痛道:“不知来人是您,我此刻有事不便招待,请您回吧!”
说完便用力深吸口气重抓了那灰白发泡涨的手,然那气并未顺下,反在胸内憋得更深,再加之头脑刺痛令他的脸色都有刹那狰狞。
“凤敖你给我起来!”
德馨公主虽惊痛他对自己的态度,但也知他所骂并非是对着自己,且见他仍不放开那瘆人的尸体,忍着汗毛直竖的寒意,提高了声要他出来。
却见他仍充耳不闻,便再难冷静,她实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竟会是如此儿女情长,为一寡妇昏了头失了智的疯人!
怒气盈胸之下横生力气,也不再需旁人搀扶,目含不成钢之气挥袖怒道:“去将人给本宫拉出来,再将那人送--抬入棺中厚葬!”
到底是顾忌他意改了口风,否则这等惑乱他心的女子怎配厚葬!
凤敖虽背着身,身后的动静他尽收于耳,听闻此令,他连头都未回,只冷冷一笑语气森寒威势更盛道:“爷倒要看看谁敢动。”
不算大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出带得出诡异笑意的声音,却生生令随公主同来的下人侍卫止了步,甚至连德馨公主的身形都未能越过,只是看着那暗红近黑的高大背影便觉不寒而栗,何人还敢上前?
遂便都默契的跪了下来俯着头去再不敢动。
德馨公主头一回与自己的儿子较量,还是如此无有悬殊的一败涂地,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但终归心疼大于怒,终是缓了气息说道:“娘知你一时不能接受,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真为她好,也该是早早让她入土为安才是。”
“入土为安?呵,”
凤敖意味莫名的嗤了声,缓缓直起身,漆黑深邃的凤眸看着床上之人时,再不见丁点柔情。
尸体泡水发涨不假,头发浸了冰水不再光滑也可说得通,便是脸被烟花炸得面目全非也算不假。
可人的骨骼身高却做不得假,头发长度也做不得假,本该有的东西不会因消亡而不见,不该有的东西更不会凭空出现!还有那烟花伤人,便真就那般巧的,炸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漆黑的眸暗光涌动,如雷云盘踞,暴雨欲来。
凤敖垂眸看了眼手中碧绿喜人的翠镯,食指轻动,那严丝无缝的镯子便无声开了道缝,自那张开的口处看去,一个圆形有婴孩小指细的圆状洞赫然静静显现,于凤敖这等精通密法之人只瞬息便猜到这镯子是做何使用。
紧抿着的唇,缓缓勾起,再抬眼时,五指猛地用力,极轻的关扣声也随之响起。
“云听,你好样的。”
若非他对她用情至深,他不会抱着一具尸体回府,更不会为一具尸体换衣擦发,自也就更不会发现方才他惊痛中忽略的疑点端倪,有这一身形肖似,所穿所戴衣物,及连她从不离手的心爱之物做障眼法,说不得他的小妇人许是就真的能金蝉脱壳,将他蒙混过去,逃出生天了...
凤敖说不清此刻是知她还尚在人世的喜多,还是怒她以身犯险欺骗他逃走的怒多。但有一点他却知道,那些暗地里帮助她逃走,将他的小妇人从他身边抢走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还有他的听儿,且就看她,能逃得几时。
再转过身,凤敖已一改前一刻似疯魔般的可怖神色,面带笑容的对满脸担忧的母亲言笑告罪道:“母亲息怒,方才儿子怒极攻心惹您不快,愿任您打骂出气。”
德馨公主却并未因他骤变如常的脸色和条理清晰的话而缓了神色,甚而心里更沉了几分。她仔细打量他脸上的神色,却再未寻到方才一丝一毫可怖的痕迹,她不知他是如何态度大变,却知这非是好事。
常言道堵不如疏,他有悲有痛有怒若发泄出来反倒无事,偏偏这般平静如常反而诡异。
抬手拍拍他的肩,摇头叹怜道:“娘知你非是本意,眼下见你无事我便放心了。”
说着又不经意看了眼榻上那一动不动的双腿,眸光微颤,转了目光看着他:“既你如今清醒,便莫要再陷执妄,好生将人妥帖安葬也算全了你二人一番缘分。再有今日你以权谋私将盛京闹得人心惶惶已是失了分寸,快快入宫向圣上言明告罪吧。”
凤敖和煦一笑:“母亲言之有理,儿子定当照办。”
只他虽是口中应了,却分毫未有要办丧之意。他的听儿还活着,办什么丧?那不知哪里寻来的女尸又有何资格令他挂白?!
上元节当晚凤太尉一怒为红颜之事还尚在坊…间流传,却几日过去,都未听闻有下葬之讯传出。百姓虽奇怪,却无人敢去打听,只叹了句权贵薄情便对此事讳莫如深。
自更不知,盛京内外明松暗紧,一波一波人被暗地抓走又悄悄放出。
第42章 云听已死,前尘已断……
“多谢林先生, 多谢林先生,前两日听闻您咳嗽,家中无长物, 但种了棵梨树果子甚甜,请您莫要嫌弃煮了吃润了嗓子才好。”
来人将一篮子黄澄鲜亮饱满水润的梨子放下, 喜滋滋万分小心的将信封拿起,不待他拒绝忙弯了腰便忙跑了开去。
云听坐在门前右侧的小空地上又等了会, 见无人再来, 才收了桌上纸笔, 起身时望着脚边鲜梨微勾了下唇, 疤痕横亘的脸一时更显狰狞,但还是弯腰将之提起转身进了院,落了锁。
安知村属若水管辖, 但距城中还有些距离, 若徒步而去,便得天还未亮就出发直到午时左右才能到达。而村中有田有地自给自足,是以此处村民除非必要五日八日才会约聚着赁车或是做伴入城,可以说是相对闭塞的村子。
但这村子不排外,村民纯朴和善,且最重要的,此处毗邻明家的庄子, 和明家落定在此处的坟冢。
但她自来到这里一个多月,却是一次都不曾去过。那段时日她忍辱负重筹谋策划着离开, 可当真的回来, 她却又胆怯的不敢前去见他,她以何种身份去见,她又有何种脸面去见,
哪怕她的心坚定不移,可事实却是她已背叛了他。如此尴尬不堪的自己,如何还能坦然去到他的坟前?何不如就这样与他共处一地,不远不近地守着他,既心中安稳,也不至污了他。
时下已是炎夏,云听苦夏又生活简陋难免身子不适。这梨子汁水饱满清香扑鼻,只是闻着,便觉喉间舒适。
云听将煮好的梨水盛到无色无纹的陶碗中,蒸腾的热气氤氲在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待那阵烟气飘散,她弯腰端碗时,额头脸颊鼻梁甚至连脖间都有大小长短不一,颜色微白一看便是砍痕的脸霎时映入微黄清澈的水中。
看到这张脸,七八月前离京那晚之事不期然又涌上心头,但她不愿让自己过多回想,她已经离开了那里,那里的人和事与她已再没了关系。
云听感激霆王两次出手搭救,但她却无以为报,那些人助她脱身后,留了伤药银两与她所要之物后便再没有出现过。如此自是最好,她也不想再与其有过多交涉节外生枝,便只能在上香时多点一支香,默默为其祈福。
她用身上大半身家又编造了身份请得安知村的里长帮忙落了户,平日里帮着村民写信代笔,或是收获银两,或是收获粮食瓜果,虽都不多,但足以令她度日。
现在的日子虽简朴,但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她不必再生活在任何人的庇护下,不必压抑克制,不必违心接受,清清静静的,有属于自己的家,有爱人,过着最简单舒心的生活。
她也没有再去与明家联系,打听到蔷薇平安回来,知道老夫人仍安然健在便已满足。不论是防着那人,还是为了彼此双方,就这样各自安好,最好。
云听已死,前尘已断,如今活着的,是化名林雨的古怪先生。
梨水虽能润喉,但也只能暂时缓解。慢慢将一小瓮梨水喝尽喉间痒意缓解,见天色尚早,云听还是决定去一趟城中拿药。
离开时又是受伤又是紧张着实大病了一场,那之前刻意将养康健些的身子也尽数亏损下来,如今她一人独居,实不敢再生了病,否则依她现下所居偏离村民的住处,怕是病死在家中也是无人知晓。
从牛车上下来,云听数了铜板付了车资,与对方简言约定回程时辰后,便微低着头朝城中药埔走去。
虽是炎夏,但街上摆摊叫卖,撑伞闲逛之人仍不在少数。云听缓步行走其中,余光不受控制的打量两边一如过去她所熟悉的景物,不过才离开一年余多,却仍让她心生恍如隔世之感慨。
恰此时才过午时,医埔看病之人寥寥无几,云听只稍等了一会便排到近前。拒绝了大夫要切脉的动作,一直垂着的头迅速抬起看了他一眼重又垂下,低哑着嗓子卑怯说道:“劳大夫费心,只寻常热风入体,咳嗽喉痒,请您直接开药便是。”
那大夫能于此午睡之时还在此坐诊,可见其医德心重。身为医者最不喜患者不听医嘱,见这男子一副讳疾忌医的模样,他本是要斥责,但当看清他的脸时,虽惊憾但也立时明了此人顾虑。
观此人面相不过才堪堪弱冠,虽身形瘦弱,但俊挺如竹气度温雅,那双仅存完好黑亮干净的眸尤其让人心生好感,只却不知遭了何事以致面目全非。
大夫摇了摇头,心中惋叹,面上却未露出异样,只将其当做寻常病人,仍是仔细问询了病症才对症下了药方,在其起身道谢时,却是心念微动,又多开了副祛疤之方递了过去,见他不接也不去看他,径自推了过去不耐的摆摆手道:“病非是一日可愈,贵在坚持,拿了药方速去取药吧。”
云听被后面等着看诊的人推了下才回过神,而那大夫已经认真严谨的为别人看病,她只能拿了桌上多出来的药方去了柜台取药。
在听到伙计交代如何外敷一日几次时才恍然大悟,一时心中顿生暖意,虽她未准备用,但仍是感念在心,离开时远远对着那大夫鞠躬以致谢意。
待出了门,感受到阳光笼罩在身上暖洋洋的热意时,云听不禁仰起了脸静静沐浴了片刻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但她并未感叹多久,便在一道惊恐的惊呼声中回神,忙低下了头歉意的重那人微点了头快速离去。却直到离了老远还能听到身后议论她面目可怖大白天出来吓人的话,云听心中轻快,竟是忍不住暗笑,难不成晚上出来就不吓人了?
然而她轻松的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在返回时经过一家宝气阁时,竟听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