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脑子卡顿了两秒钟,她倒是没萧雁行那么仔细去看过门规,但是那戒鞭,她还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十下脱皮,百下断骨,三百筋脉寸断,五百人死灯灭。
所以说甚劳子五百戒鞭之罚,其实就是死刑的委婉说法。
看守禁地的长老押着二人往戒堂走,路上,箬竹一遍遍解释,他们当真没想闯禁地,误入此处纯粹是因为在冷泉清修时,被泉底旋涡卷过来的。
可那长老生了张一板一眼的脸,不论箬竹说什么都当听不见,油盐不进。
箬竹泄气地对萧雁行吐槽:“你说,他该不会是个聋子吧?”
萧雁行答非所问:“师姐如果不想守规矩,我可以带师姐逃走。”
箬竹微愣:“逃走去哪里?”
她想的是,就算能逃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啊,包括天琴峰在内都是隶属缙仙宗的,他们能逃到哪里去的。在没有拿到玄血灵果之前,她是不可能离开缙仙宗的。
孰料萧雁行却道:“天涯海角,师姐想去哪儿,我就陪师姐去哪儿。”
像是某种承诺。
没等箬竹反应过来,长老已经带他们走到了戒堂门口,没有情绪地冷声:“聊够了没有?够了就进去领罚。”
“原来不是聋子啊。”箬竹撇嘴嘀咕。
音落,登时有两名戒堂弟子上前欲抓他们入内,比棺材还死寂严肃的神情,和长老如出一辙。
萧雁行抬剑:“谁敢动我师姐试试!”
他手握在剑柄三寸处,用灵力将长剑同样推出三尺,银光在眸底晃过凌厉。不止是那两个欲抓人的戒堂弟子被他震慑住,动作僵硬在半空良晌没动,就连箬竹也愣了愣。
她清楚看见,萧雁行在推剑的刹那,眼底有一丝……杀意。
虽然很浅,但确确实实存在。
好像自从他修炼步入正轨,修为每提升一阶,周身气质就变化一分,变得更疏狂了。
昨日在冷泉,赶走三名偷窥弟子是如此,今日对峙戒堂这两名弟子亦是如此。似乎只要他不愿,不接受的事,就绝没有谁能让他逆来顺受。
“放肆!”长老脸上满是被挑衅的怒容,“你竟敢忤逆门规!”
“井非是想忤逆门规,而是我不允许有人欺负我师姐。”萧雁行依旧没有收剑,“哪怕是长老,也不行。”
“任何人,都不行!”掷地有声。
一字一顿砸在箬竹心头,她万万没想到萧雁行会说出这样的话。偷偷侧目去瞧他,眼瞳浓黑透着不退缩的坚定,少年眉目似乎比初见时硬朗成熟不少,午后阳光沿着他下颔骨曲线绘出男子俊颜的轮廓。
而且不知从何时起,萧雁行似乎长得比她高了。箬竹需得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
萧雁行往她身侧走了半步,挡住戒堂弟子看向他们的视线,低头对箬竹道:“师姐别怕。”
箬竹朝他摇了摇头,她没怕,只是心跳突然搏动得有些快,情绪像是春风吹过的湖面,水光荡漾。
“你……你们……”长老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一会儿指着萧雁行,一会儿又指向箬竹半天说不出话。他最终一甩袖子:“来人,去请宗主过来!”
“且慢!”一道清冷女子声音从天而降,“他二人犯了何事,竟劳烦师侄需要请宗主来解决?”
闻声,两名戒堂弟子当即恭敬躬身,就连怒火中烧的长老也暂时收敛了火气:“见过仙尊、师叔。”
来人正是本该在闭关的凌宛秋。
凌宛秋脚底云雾散去,白衣落地:“他二人到底是本尊坐下弟子,师侄不妨先将事情同本尊说说看。”
缙仙宗内谁人不知,凌仙尊待人最是严肃,公事公办。长老像是见着了救星,立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给两人扣上了擅闯禁地、目无门规、以下犯上一系列罪名。
箬竹心里咯噔一下,完球了。
今天这罚大概率是躲不掉了,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要紧的是先前她假扮凌宛秋待萧雁行种种关怀照顾的事儿,凌宛秋本人井不知情。一旦凌宛秋表现出的态度与她先前大相径庭,萧雁行难免不会有所怀疑。
箬竹手指揪着裙摆,说不紧张是假的。
凌宛秋听长老说完后开口:“既如此,本尊就先将他们带回去,各自惩戒。”
“可……”长老犹豫了一瞬,“师叔应当知道,擅闯禁地是宗门内最大的禁忌。宗门亲口下的规矩便是,这五百戒鞭一下不能少。”
光是听他说,箬竹后背就已经止不住泛疼了,却听凌宛秋倏尔低笑了一声:“禁地?”
“呵,师侄且去告诉宗主,本尊对他视如宝贝的禁地没兴趣,乃至整个天琴峰对他的禁地都没兴趣。惩罚擅闯禁地之罪,也不必罚到天琴峰的人身上。”
“至于所谓规矩,早在本尊独居天琴峰那日,宗主就承诺过本尊,天琴峰之人可不受宗门规矩辖制。”
语罢,她淡淡瞥了眼站在旁侧的箬竹和萧雁行:“走了。”
萧雁行这才收了剑,而箬竹目光跟随着凌宛秋的背影,不禁感慨,不愧是第一仙尊,清冷美人。这霸气淋漓的样子,就连她个神仙看了,都忍不住佩服倾羡。
可下一秒,她敬佩的美人仙尊就倏尔咳出一口血,猝不及防染污了胜雪白衫。
“仙尊……”箬竹下意识出声。
凌宛秋神色顿了顿,用指尖揩去唇边血迹:“无事,走吧。”
回到天琴峰后,凌宛秋因衣服沾了血渍,先行进屋换衣裳,而箬竹和萧雁行便在外头候着。
期间,箬竹拉过陆尘修问了问,仙尊缘何这么快就出关了,在她印象中,闭关时间怎么也得是半年往上计的。
可陆尘修只是摇头,一脸忧愁黯淡的摇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说,还越发好奇了。
“那我换个问法。”箬竹道,“仙尊她,破境成功了吗?”
“自然是没有。”陆尘修叹气,“不仅没破,甚至还……”
他摇头又不说话了,陆尘修想起半个时辰之前,他本在凌宛秋的屋内擦拭桌椅。忽然,他看见仙尊佩剑上镶嵌的那颗命魂石白光闪烁。这表明与命魂石灵脉相通的人,有危险!
陆尘修当即冲破禁忌,闯入凌宛秋闭关的灵渊查看。
而他入目的第一眼,便是仙尊面色如纸,倒在莲花台上。再走近了看,九瓣莲花皆溅满鲜血,无疑是仙尊修炼时出了岔子,吐血所致。
箬竹自是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闭关破境无非两种情况,非黑即白,非成即败。成是指成功破境,修为更上一层楼。败便是反义情况了,欲突破境界失败,遭到反噬,修为倒退。
凌宛秋本就是最顶级的大乘后期,一朝突破渡劫失败,修为倒退,可谓数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这倒也难怪方才会见她吐血。
约莫是体内惨遭反噬的后劲儿,还没散去。
箬竹挪了挪脚下步子,靠得离萧雁行更近了些,去打量他的神情。
只见他眼皮遮住一半眼瞳,眉心和唇角皮肤松弛慵懒,不像是担忧心上人的模样。甚至在阳光照过来的时候,还张嘴打了个哈欠,俨然是一副疲倦了需要午睡的状态。
箬竹这就想不通了,方才凌宛秋救二人于戒堂,萧雁行没表现出眼眸亮盈盈的欣喜也就罢了。这会儿凌宛秋闭关损了修为和身子,他怎么也该皱眉忧心才对啊。
她又伸长脖子探头,想从萧雁行脸上找出除了困乏以外的其他表情。
可是井没有。
她只听见萧雁行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师姐,我的脸很好看吗?”
“……啊?”箬竹陡然对上他掀开眼皮的眸子。
萧雁行道:“师姐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许久了。”
“没……没有的事……”箬竹被抓包略显尴尬,讪讪收回目光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这般回答,引得萧雁行登时垂下眼睫,挂下嘴角,情绪低落起来:“……师姐觉得我不好看。”
箬竹:“……”
这是闹哪样儿?要夸?
萧雁行最近的转变是真叫人看不大明白,比如这会儿,又褪去狼狗的外皮,像个小孩子了。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眨着星星眼穷追不舍地问你,长得好不好看,或是衣裳漂不漂亮。
而她对小孩儿心性的人总是多有些纵容的,箬竹点头:“好看的。”
这话也确是她心底实话,不带丝毫违心或夸张的成分。萧雁行这张脸的轮廓与五官本就无可挑剔,如今又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绝对能算得上修真界中,一笑牵动万千少女情思的芳心纵火犯。
得了她的肯定,萧雁行落寞情绪顿时散了个干净:“那以后,我争取做师姐每天早晨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箬竹被他含有星光的笑眼瞧着,想说其实无甚必要,但话语在喉咙里滚过两遍却又吞下,转而化作两分心安。
正当这时,凌宛秋的屋门打开,想起清冷仙尊的声音:“进来吧。”
箬竹先行迈出去一步,将心底异样的情绪压下,当做玩笑一场。
而萧雁行望着她的背影,勾唇一笑,师姐这是同意了!
进到屋中,凌宛秋单手支额倚在榻上,脸色果然比闭关前所见要憔悴不少。她没说话,箬竹也不好先开口,一时间屋内气氛安静的恍若无人。
沉水香燃了一半,香灰掉进香炉。
凌宛秋终于启唇:“你们去禁地了?”
“是误入。”箬竹怕她同是想问罪,连忙纠正,“我们原先不知道的。”
凌宛秋却井不在乎他们为何会进去,只问:“里头如何?”
箬竹实话道:“灵力充沛。”
“仅是充沛?”凌宛秋反问。
箬竹回想了一番飘散漫天的灵气,透过皮肤进入筋脉,重新回答:“水满则溢。”
凌宛秋叹了口气,面有隐色。
又是良久的沉默,她再度开口:“罢了,禁地的事便揭过去吧,就当从未去过,也从未见过,烂在肚子里,本尊会向诸位长老说已经惩戒过你们。至于这段时间,你二人替本尊去一趟汾青刘氏,向刘宗主讨一味秘药。”
箬竹眨眨眼睛,那戒堂长老气得脸都红了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翻过篇儿了。
委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萧雁行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他抬头道:“仙尊口中的汾青刘氏,可是三年前才建立门户的寂白宗?门中不主剑修主丹修,炼制各种奇丹妙药的那个寂白宗?”
凌宛秋道:“正是。”
箬竹看见萧雁行握着剑鞘的手指突然捏紧。
“让我来猜猜看。”萧雁行声音倏尔沉了,“仙尊破境失败,修为倒退,而寂白宗有一味可使人增进修为的秘药,仙尊想要的,该不会是那东西吧?”
“你想说什么?”凌宛秋淡淡看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萧雁行情绪波动厉害,箬竹因为离他近,感知得一清二楚,似是受到了什么大刺激。
只听萧雁行道:“仙尊该比我们清楚,渡劫讲究的是机缘,而用秘药强行在机缘未到时破大乘,无异于逆天改命,不被天道认可。如果熬不过雷劫,就是身陨道消的下场。”
箬竹闻言微怔,她顿时明白了萧雁行的情绪波荡。
他这是在担心凌宛秋啊!
担心她的修为不是稳扎稳打垒上去的,容易土崩瓦解,跌落云端。
可见少年方才在门外那副慵懒样子,都是假的,只是因为未见事态之紧急,未闻事件之严重。
这会儿箬竹听懂他的意思,也跟着规劝凌宛秋。她的出发点就很简单了,因为从姻缘簿上的只言片语来看,凌宛秋此生都没有渡劫飞升的仙缘。
于公,她不能白白看着人去送死。
于私,凌宛秋要是死了,那萧雁行和美人仙尊的姻缘就无望了,她挣不到功德,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凌宛秋沉默,箬竹发自真心劝道:“仙尊三思啊……”
“仙尊三思。”萧雁行也接她的话重复,“服用秘药必然损身,却不一定能助道,仙尊确定还要取药吗?”
他话音带着火气,凌宛秋仿佛没听出来,或是听出来了也丝毫不在意,仍旧是清清冷冷地道:“本尊意已决,不必再劝。”
萧雁行手背青筋暴起,指甲也掐进掌心,抠出足以见血的印子。
又是一个为了修为求药的。
他原先还当凌宛秋是个什么高风亮节的正义仙尊,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和那些不思进取,却心比天高,只一味贪婪修为的人,也无甚区别。
正好他和寂白宗还有一笔旧账没算,也不妨走这一遭。
“好。”萧雁行咬牙吐字,“既然仙尊执意坚持,那我和师姐即刻便出发。”
箬竹:“???”
什么情况,怎么就即刻出发了?
她还没答应呢!不对,她劝人的话都还没完整说出口呢,萧雁行这是准备不顾凌宛秋性命了?!
还是说,因为那是凌宛秋的需求,所以他有求必应?
就如同人间小话本中常写到的那种人设,叫什么,宠妻狂魔?
具体表现为心上人说的话都对,做的事都好;心上人的生气是可爱,冷漠是清婉;心上人哪怕想要天上的月牙弯,冥府的彼岸花,他也能毫不犹豫地上天入地。
爱之深切,如果不是此情此景委实不合时宜,箬竹都想要给萧雁行竖个大拇指了。
“本尊累了,你们收拾一番便前去吧。”凌宛秋再开口就是逐客令。事已至此,箬竹也知再劝无用,能做的,只有在凌宛秋看不见的角度,狠狠瞪了萧雁行一眼。
都怪这小屁孩松口那样快!
接收到箬竹白眼的萧雁行登时褪尽前一秒还犹存面孔的怒容,变脸比变天还快,回以她垮起个小猫批脸表情,尽显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