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就是要说这个,他难得露出个笑模样,“多谢阿婆关心,衔玉很好,妻儿也带来了。阿婆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十分想念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你看你才出去两三年,山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族的小崽子没有一个能幸免,现在中了毒半死不活躺在那,实在是可怜。”
衔玉头一次说这么多好话,往常他想要什么,不都是直接用抢的?敢不从,便用武力治服,谁跟拿他怎么样?
后来阮芽教他,说‘见人先露三分笑’,不管说什么,都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若是求人办事,再多几句甜言蜜语,比动粗更省力,也更容易达到目的。
衔玉记下来,这时按照她的教导,对红阿婆说了这样一番好话。
老太婆果然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两手捏着衣摆往下抻了抻,“欸,不废话了,去看看小崽子们,赶紧解毒吧。”
衔玉笑眯眯在前面领路,心道丫丫教的这招果然好用,这老太婆也识趣。
然而他转念一想,丫丫平日里不就是这么对付他的吗?
惹他生气了,她便来亲亲抱抱,甜甜蜜蜜说尽好话,达到目的后快速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红阿婆走半道上,又看见他垮了张人畜勿进的臭脸,周身寒气四溢。
红阿婆只当他忧心小崽子们中毒一事,答应哪里也不去了,以后就好好待在绣神山。
于是给阮芽看病的事,衔玉略一提及,红阿婆就答应了。
衔玉处理完正事,候在果园外,就是来接阮芽去看病的。那日她突然昏睡,心跳微弱,不弄清缘由,他心中实在难安。
红阿婆住在深山里头,外围的药田没人打理,已经荒废,但她的屋子有法阵维护,却是整洁干净的,半天时间已经足够她把药田收拾好。
衔玉第一次因为想对一个人好,要去讨好另一个人,他给红阿婆带了几个金梨,很不讲究地掏出来放在石桌上。
柳催雪想去拿,被他一巴掌拍开。
来的时候衔玉已经道明了原委,这时阮芽咧开嘴角露出六颗小银牙。
“阿婆好。”
红阿婆笑眯眯拉着她在石桌边坐下,“来来来,让阿婆看看,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囡,长得真漂亮。”
她又伸手去拉柳催雪,“这个就是小雪吧?我早就听说你了,想吃这个是不是?拿去拿去,去旁边那水潭里洗洗再吃……”
柳催雪飞快道了谢,拿了三个梨去洗,回来分给阮芽和红阿婆。
他记恨衔玉打了他的手,故意不给他洗,还在他面前咬得咔吧响。
衔玉懒得搭理这傻子,纵身跳到树上,他心里有事,没心思跟他吵架。
红阿婆慢条斯理在石桌上铺了一块绿绒布,方才自药箱中取出脉枕,“别看阿婆只是一株板蓝根,虽比不得灵芝人参雪莲那样的高贵品种,可板蓝根这样随处可见的药材,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外风寒,内发热,头痛咽痛,都离不开板蓝根,知道吗?”
阮芽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但因幼时玩伴二狗子常年卧病在床,闲来无事也常上山帮伙伴采药。
她乖乖把右手搁在脉枕上,“知道,穷人家吃不起人参雪莲,板蓝根遍山都是,有求必有应。”
红阿婆怜爱摸了摸她的头,“乖囡乖囡,小嘴真甜。”
架势摆开,红阿婆起身净了手,搭脉看诊,指尖生出几根白色根须将阮芽手腕包裹,闭上了眼睛。
柳飘飘好奇蹲在一边看,不敢出声打扰,衔玉轻飘飘落地,站到阮芽身后。
红阿婆五百年修为,医术了得,早年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但阮芽这样的症状,她却是头一次见。
衔玉说她心跳异常,没有痛觉,起初红阿婆不以为意,先天心衰和无痛症嘛,虽然都是挺罕见的病症,却并不致死。
心衰忌过度劳累、忧思,无痛症只要定期看诊,注意别受伤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仔细脉诊后红阿婆发现,她并非是心衰,而更像是无心。普通人的心跳哪能一成不变,永远保持规律,就像制作好的更漏,一分一毫都不偏差。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无心之人,岂能有活?
红阿婆紧闭双目,伸手虚虚点在她心口的位置,荧光凝聚成雪白的根须,阮芽好奇看着那些细嫩的根系穿透了衣料,凉凉贴在她皮肤上。
她惊惶地回头,衔玉握住她双肩,将她身体轻轻往后倒,“别怕,靠着我。”
柳催雪跪在她脚边,捧住她双手,“丫丫别怕。”
她终于敢放松身体,倚靠着衔玉,任由根系遍布全身。
红阿婆平静的眉眼渐渐变得严肃,眉峰微皱,衔玉并非完全信任她,时刻都在注意她表情变化。
老太婆若敢耍花招,一尾拍死她。
许久,不出衔玉所料的,红阿婆睁开眼,“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了,她的护身结界,只认可他一个人,你能看出来才是见鬼了。衔玉在心里哼哼,因她身上只对他的这份特殊感到得意。
红阿婆长长叹气,“真是怪哉,怪哉。”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红阿婆略一思索,“没有心,却有心跳,还能像你这么活蹦乱跳……我只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替代。”
“古籍记载,海外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仙心石究竟有没有这么神奇,阿婆从未见过,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月华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月华嘛……”
红阿婆沉吟,眉间凝聚起浓浓的忧愁,“世上再无月华。”她抓起阮芽的手,还欲再探,“也许真是仙心石?可那只是石头,就算装了仙心石,也不可能……”
她抬手抚摸阮芽的脸,“你是活生生的人呐,生得那么漂亮,又乖巧懂事。人失了心,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怎么可能呢?”
阮芽神色淡淡,抬头看看衔玉,又看看脚边的柳催雪,觉得这事也用不着对他们隐瞒。
“阿婆没得说错。”她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窝,“这里装的就是仙心石,我天生没有心,仙心石是我阿娘给我装的。”
衔玉大为震惊,“仙心石?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她傻笑,有点心虚,低头对手指,“那,你以前也没问啊。”
第37章 你不懂的,我来教你……
心者,中也;心在身之中,《诗序》有言:情动于中。
红阿婆说无心之人,不懂感情,阮芽不认同。
她并非完全不懂。
离开娘亲时,和与苗苗分别时的难过都切实感受到了,对衔玉的依赖和柳催雪的疼爱亦然。这些难道不是感情吗,她已经在很努力学习。
回去的路上,她情绪并不高,左手牵着衔玉,右手牵着柳催雪,默默走出一段路,驻步,低头盯着脚尖。
“衔玉,谢谢你带我来看病。”
她抬头看他,“可我真的没病。”就算有病,也不是随便开个方子喝两副药就能好。
红阿婆看了半天,还不是没办法,只能让衔玉注意别让她受伤流血。她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也不需要喝药。
她松开手,独自往前走,因自身与周围人的不同,感到无奈和孤寂,心中升起小小的难过。
可这份失落不也正说明,她是有感情的吗?
哪怕它十分微小。
头顶那对假狐狸耳朵耷拉着,长长的狐狸尾巴从裙下探出指长的毛尖尖,随她脚步左一晃,右一晃。
衔玉怔怔看着,看那对瘦弱的肩膀瑟缩颤抖,他抿紧唇,快步上前,与她相对而立。
“我不是说你有病。”衔玉弯下腰,与她对视,将她双手紧握,“我只是担心你,你上次突然就晕过去,让我很害怕。丫丫当然有感情,所以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就像你因同苗苗的分别难过,我也会因害怕失去你难过,我担心你,我想让你好好的,我想了解你,才知道该怎么样对你好,你明白吗。”
衔玉不喜欢藏着掖着,他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丫丫本就迟钝,他再不说清楚,让她怎么猜。
深林之中,浓荫下的小路上,衔玉改握住她的肩,“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我想了解你。带你来找红阿婆,是担心你的身体,并非觉得你没有感情。”
他深深吸气,看着她胸口极快地起伏,眼眶却因无法流泪宣泄而发红,漆黑瞳仁中映出自己担忧的脸。
阮芽同样看着映在他眼中的自己,仙心石急促跳动,她委屈得瘪嘴,“其实我知道,就是不一样,可我没办法,我生来就这样,我好难过,我憋得好难受,我好难受!”
她发泄似捶打他,“别人都会哭!就我不会哭,我也想哭,可是我就是哭不出来嘛!你说怎么办啊!”
她眼睛红红,咧嘴干嚎,“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嘤嘤嘤……”抬手一摸脸,“干的,根本没有眼泪,我哭不出来,你说什么办。”
衔玉也来气了,“不就是眼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给你造。”
他两手捧了她的脸,指尖按在她眼角,开始放水。
起初只溢出一滴一滴的小水珠,顺着眼尾滑过面颊,阮芽抬手摸了摸,“湿的。
“眼泪有什么难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水珠滴滴答答,串连成线,润湿了她的衣襟,他不管不顾,“别人能像这样吗?哭成河吗,哭得把全身衣裳都打湿吗?”
阮芽怔怔:“不,不能……”
“不就是眼泪,”衔玉持续放水,“有什么了不得,别人有的,你也能有!够不够,这些够不够!”
“不够不够!”阮芽双手握拳,震声:“我要很多很多眼泪!我要淌成小河!我要把之前没有流过的,全部补上!”
“好!!”衔玉也超大声,“全部补上!!”
柳催雪傻眼。
“哗啦啦——”
衔玉整个手掌都开始往外溢水,当真流成了河,阮芽如站在瀑布底下,浑身都湿透。
她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柳催雪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参与进这项游戏,于是他“哇哇哇”哭起来。
吃得饱,嗓门大,中气足,哭得那叫一个响。
二人齐声大哭,衔玉哗哗放水,惊飞林鸟无数。
不知过了多久,阮芽终于止歇,衔玉也被榨干了,一滴都流不出来了。
阮芽扑上去抱住他,紧搂住他的脖颈,“衔玉,你真好,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嘭——”
他心口如遭重击,双手下意识搂紧她,心脏“砰砰”,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啊!一辈子不分开啊,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戏耍我,我可是很纯情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这样……”
“不是戏耍。”她松开手,四目相对,认真给出承诺,“我要把你带回家,给阿娘看,我和阿娘都是你的家人,我们一直在一起。”
衔玉困惑,微皱了眉,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他要的不是这个,难道她还不懂吗?
柳催雪从地上爬起来,凑近问:“那我呢?”
阮芽有片刻的犹豫,继而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好吧,小雪也一起。”
衔玉把她从怀里扯下来,放在地上,嗓音低哑,“不,你还是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他转身大步离去,心口憋闷酸楚,忍不住一拳砸在树干上。不用法力护体,纯粹的一击,指背当即渗出血来,簌簌黄叶落了满身。
“衔玉……”阮芽茫然,清澈黑瞳充满了困惑,不明白他的恼怒从何而来。
山风无法吹动她湿透的裙摆,她身体因寒冷蜷缩,小心偷瞟他,又胆怯地垂下眼帘,两手握拳,微微抖颤。
衔玉挫败地怒吼,又狠狠砸了两拳,转身朝她大步走来,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头顶,以灵气驱散她身上寒气,烘干她衣裙。
她在他怀中颤抖,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蔓延,难言的疼痛遍布全身。对他的依赖,使她不由自主伸出手,紧紧拥抱他,指骨用力按在他腰身,“衔玉,不要走。”
他一遍遍抚摸她柔软微凉的发,亲吻她的额头,有滚烫的泪落下,“没关系,你不懂的,我来教你,你不知道的,我来告诉你,我不走……”
她抬起头,伸手抚摸他的脸,“你哭了。”
衔玉目光沉沉,瞳仁泛金,“被你气的。”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蹙眉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问,“是因为,用光了你的水吗?”
衔玉破涕为笑,快速拂去眼角湿意,“是,但没关系,你想哭,我们再玩。”
她抓住他的手,指腹悬在他关节伤处,不敢触碰,“疼吗?”
“不疼。”衔玉抿唇,“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该当着你面发脾气,我不应该迁怒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轻轻点头,小心捻去他手背上的木屑,“你倒是不疼。”说着又抬头去看树干上被他打出来的两个大窝窝,“你实在想打,可以打石头,石头不会疼,万一那棵树成精了呢,你这样打人家,不太好。”
衔玉:“……”
柳催雪蹲在一边,头一次没有因为被冷落巴巴凑上去找存在感。
他微偏了头,怔怔望着他们,心中异常平和。
这时节风很大,浩浩荡荡席卷山野,入了秋,早上吹得人脸僵,下午又暖和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