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听得皱眉,事情远比她想象中复杂,见桂花不愿多提,不好再问下去,靠在先生的狐裘上恹恹地望着桂花远去的身影。
这番话却让温时书想到了公文里的内容,清流党的人曾整理了张林二党涉及到的地方官员。
顶替林涛位置的新任阁老,私下里一直与福州知府交好,但无论何种矿山,都需有朝廷的批文才能开采。若桂花的父亲因矿山事故瘫痪在床,却有些不对了,近几年福州府从未递过相应的折子,这事他一直是了解的,便只能是福州知府私下开采了,此事百姓们若无人授意,必不敢私自进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温时书眸色微沉,想起了在云霭山时,林涛逼迫小姑娘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眉。
玉芙心里想着桂花的事,抬眸见先生变了脸色,还以为哪里有不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好半天才敢动了动手指。
“先生……”
温时书收回了目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我们先回去吧,晚上想吃些什么?”
感受不到他的温暖,玉芙难免有点失落,但也知晓再牵下去会不合礼数,轻声道:“先生做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直到两人走到书院附近,他才缓缓停了脚步,看着她嘱咐道:“刚才叫做桂花的姑娘,家中经历的事并不简单,你莫要私底下逞强,可记得了?”
矿场事故,是极大的事,为官者想要隐瞒需下很多功夫,能找桂花父亲这种远乡人,估计在开采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其中不乏会有官官相护之事,小姑娘本就成了众矢之的,在朝中官员眼里,已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能为了帮人,再陷进去新的事件。
她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胆小谨慎却极为心善,见桂花与她有相似经历,难免会生恻隐之心,但这次孩子可不能胡来。
玉芙懵懂地点了头,却不敢问缘由,悄声说道:“玉芙记下了,我都听先生的。”
都听他的?温时书听见这话,不由得笑了,刚才也不知是谁,竟比他还着急先与旁人搭话。
他曲起食指,轻叩了她脑门一下,“嗯,若记不住,学规伺候。”
听他提起学规,玉芙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书院的学规是将四书五经都抄一遍……听起来没什么,却是能将人累瘫的事。还记得柳白与她说过,有位学子曾被罚过,后来手都抽筋了一整天。
玉芙暗中吐了吐舌头,缓缓跟上了他的脚步,听着枝头雀儿的叫声,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初来书院的时候,先生带她买糖葫芦,教会了她女子的天地不止在后宅。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胆小了,只要能跟在先生身后,无论会面对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将要回到书院时,许是老天知晓了她的心意,巷尾又传来了卖糖葫芦的吆喝声,玉芙不由得驻足而望。
温时书微微垂眸,寒风吹起了云鬓上的碎发,使她一颦一笑都极为灵动,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拿着糖葫芦的小贩已经越走越近了。
他温声道:“去买吧。”
玉芙甜甜地“嗯”了声,提着裙摆走了过去,刚拿出荷包要说话时,才发现了不对劲,这人怎么好眼熟?
小贩拿开稻草扎,露出了风尘仆仆的面容,郎笑道:“玉芙姑娘,别来无恙!”
“沈侯爷!?”小姑娘惊讶极了,沈意早就离开了云霭山,怎会来到书院?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瞧见巷尾出现了抹熟悉的身影,旁边还带着个童子。
殷乔款款走来,眉目中说不尽的潇洒,轻掐了自家夫君一下,“叫你不要买这么多糖葫芦,非不听,竟然还卖到了自家人头上,你说你!”
沈意摸着头看着师生二人,笑道:“我们回来了,不知温先生可愿收留我们夫妻二人?这扎糖葫芦就当做食宿费送你的爱徒了。”
温时书不问他回来的缘由,看着小姑娘欣喜的模样,抵唇笑道:“当然。”
第34章 其实,你也很温柔。
玉芙念了殷乔许久,没想过还能见到她,被她握着手,眼见着杏眼里就浮了层雾霭。
“侯夫人,我好想你。”
殷乔打量着小姑娘的模样,莞尔笑了,掐了掐她柔嫩的小脸,“莫哭,我也想你了。今年就及笄了吧,以后就是大姑娘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呀,你们这是去哪儿玩了?”
玉芙点点头,悄悄瞥了眼先生羞涩地说道:“今日书院没课,先生带我去集市上逛了逛,侯夫人怎会来书院?我还以为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你呢。”
殷乔全然不顾后头干着急的沈意,携着小姑娘的手就往书院里走去,“这次情况特殊,我和侯爷能歇息几年了,应天府事多,书院里还有你这个可心的姑娘,我就想着先来了。”
两人在前头聊着天,跟在后头的沈意倒是紧张的不得了,在过廊桥时,手还未等扶上去,就被殷乔拍走了。
“作死,哪有那么娇气,没两步就进屋了。”
沈意讪讪收了手,跟在自家夫人身后,委屈却不说,看着童子拿着那扎糖葫芦,更是心里堵得慌。
夫人到了安定县突然就想吃酸的,想来想去他就买了扎糖葫芦,夫人想吃的东西就得吃个够,谁知买回来才知道,有了身孕的人不适合吃山楂,他只能拿着一扎糖葫芦走街串巷,好生郁闷。
温时书与他并行,这些动作都落入了眼里,看着前面两位女子要好的模样,略微思量后,就猜到了好友回到书院的原因。
他握着戒尺,缓声道:“恭喜子俊,多年心愿,终于得偿所愿。”
“我还什么没说,鹤行就猜到了?”沈意皱了眉,问道:“真就那么明显?”
温时书淡淡瞥了他一眼,继而笑了。
这么多年好友游走于山水之间,携妻绘制疆域图,除却过年时能见到,就连应天府都不太回的,此番突然归来,又这样紧张万分,想来殷乔应是有喜了。
竹林四友中,最先成婚的便是沈意,但殷乔在北地的那几年伤了身子,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性子潇洒,虽不太在意有没有子女,有了便是锦上添花。
“喜事怎能藏住,此番回来如何打算?”
“当然是在你这儿先赖着了,应天府虽然有牧衡俩口子在,但我与夫人性子不受拘束,待不长久,还是安定县好哇。”沈意摇着折扇,呲牙笑得欢快,丝毫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多无赖。
好友将喜事猜出来了,他倒也不藏着了,又摇扇说道:“以前没有的时候其实也不想,但真听到那个消息,我心里还是欢喜的,乔儿她不容易,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走,受尽了不少苦,以后有个孩子在,她能高兴许多,真不知道孩子是像我还是像她。”
沈意初为人父,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这事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别提多得意。
一旁的温时书静静听着,视线却落在了玉芙身上,看她眉眼带笑,时而恬静,时而欢快,他不由得轻勾唇角,摩挲着腰间戒尺,随意答道:“像谁都好看。”
沈意满意点头,折扇轻拍好友肩头,“不愧是鹤行,有眼光。”
说到这儿,他不禁感叹道:“唉,也不知你何时能成婚,若你有了孩子,从圣上至百姓不知如何期待,怎样都会是王佐之才呀。”
温时书摇头浅笑,缓缓移开目光,温声道:“还早,我还没那个心思。”
沈意瞄了眼前头的小姑娘,凑到了好友身旁说道:“那也不妨碍我想,我觉得你的孩子必定非同凡响,不如和我家的定个亲?”
“没个正经。”温时书轻瞥了他一眼,将手背在后头,倒没有答应的意思。
玉芙在前头听着两人的谈话,不由得攥紧了裙摆。寥寥数语,就教她想起了云霭山的姻缘签,不知与先生有缘的姑娘何时会出现……
她的举动殷乔都看在眼里,小姑娘穿上了她送的狐裘,还以为两人有了进展,看这模样倒不像。
殷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悄声道:“我倒是觉着芙儿貌似天仙,若能与我家定个娃娃亲才好呢。”
“侯夫人……”玉芙毕竟是个姑娘家,听她这样说不禁羞红了脸颊,刚才那点儿忧愁全然忘了,不知该怎样才好了。
殷乔看得发笑,其实她觉着玉芙与鹤行就极配,郎才女貌,不知生出来的孩子怎样好呢,这话她却不好现在说,只得满脸笑意看着小姑娘。
*
沈意夫妇的到来,让平日里安静的书院热闹了许多,众人几月未见,又添了喜事,一直聊到亥时才散了。
玉芙款款步到月门处,抬首望向了星河,杏眼里倒影着光晕,瞧着甚为开怀。
她还有不久就快回到应天府了,这些日子里,夜深人静时也会想到雾霭满满的竹林小院,竹林清幽,日子安稳,记载了她经历波折后遇到的所有温柔。殷乔毕竟是侯夫人,其实在分别的那一天,玉芙就觉得不会有机会相见了,没想到对方还念着自己,教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冲淡了她连日来的忧愁。
夜色清冽,云与月映在荷池中,锦鲤拍打尾巴,惹了阵阵涟漪,扰了月色痴缠,惊成碎光铺满其中。
温时书站在廊桥上,如画的眉眼间攀附着月色带来的温柔,遥遥望着她,低眸看向了手中的戒尺。
孩子好像大了些,原本他的打算不过是授她诗书,教她不被外界言论所困扰,但她的成长又远超他的预期,本身的性子也改不掉,她永远娇俏善良,哪怕世间充满了恶意,她也要捧着几分真心上去给人瞧瞧,这样的孩子就算满腹经纶,依旧会不改初心。
许久不见她动,他缓缓叹了气,隔着荷池温声唤她,“玉芙,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在月门旁靠着的玉芙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有些迟疑,回首见他缱绻的模样,恍惚间竟愣了神。明明是同样的狐裘,先生穿着便是长身鹤立,气质斐然,让她回忆起了云霭山群臣下跪,他就在明堂下,风雪侵犯,寒梅飘散,亦不足掩盖他的风华。
小姑娘提着衣裙往廊桥走去,款款行了礼,“先生,学生来了。”
她望着他时,眸子里波动着与灿星同样的碎光,夜色下有些感情呼之欲出,她不得不稳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低下睫羽隐下情绪,好不教他发现。
温时书将戒尺背后,看着她说:“玉芙,日后你到我书房,我替你讲课吧,泮池畔那头不必经常去了,学子们的课业对你来讲还是难了些,恰好侯夫人也在,白日里也有人陪着你了。”
他想,不过剩下数月,再拘着孩子也不好,朝中的事处理还需一段时日,她回去必会经历些磋磨,不如让她过得开怀些了。
话音落下,霎时微风四起,吹乱了玉芙如墨的青丝,她盈盈望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月色的光晕,还有——他的轮廓。
寥寥数语,明明说得再普通不过,但他怎会知晓,这是少女盼了许久的心事,她有多么期盼,能与他再像以前那般,静谧下只有他们,就只有他们。当温柔的话音落下,便响彻了她的心扉,慢慢地,她目光所及,好像连月色都要容不下了,在嘴角将要勾起的那一刻,她狼狈地低下了头,匿藏住了少女心事。
“嗯……是太难了些,先生单独教我,想必很快能学会了。”夜色当空,万籁俱寂,她柔和的语调格外分明,可她却不敢抬头。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风铃声,此起彼落,一下一下,叩着她的心跳,教她手足无措起来。
顺着他的话提及了殷乔,“说起侯夫人,我还以为她会不记着我了,能在回去前见到她真好,听她说南疆的事,我刚刚还有些怕呢,侯夫人真厉害呀,竟能在满是蛊虫的地方住一个月,要是我肯定不敢的,那些事当真有趣,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去呢,我想大抵是没机会的……”
她的声音到后头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了细不可闻。
就算冬日晚风,在此刻都让她觉着有几分燥热,她的话好拙劣,妄想用胡言乱语掩盖风铃的轻响,她不安地抬了头,想窥探他的反应。
却不料正好迎上了那双温柔的含情眼,只听他温声道:“南疆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若喜欢新鲜的,以后可以去广州府,那处靠海,海风拂在面上,软绵绵的沙滩上有许多出海的渔民,捞上来的鱼蟹极多,果子都不同于江南的种类,定能玩得欢快。”
玉芙的心就像拉紧的弦,听他描绘起了广州府的事,才缓缓汇成了一首柔和小调,仿佛真见到了他所言的景物,教她心生了几分期许。
“先生去过吗?”
她期盼的语气让温时书微怔,才发觉说了她做不到的事,心里却不愿孩子失落,默了片刻道:“以前同明主收复广州府时去过,已经过了好些年了,若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吧。”
“嗯……广州府人杰地灵,想必是个极好的去处,海风会温柔,说不定人也很温柔,我听着很是喜欢。”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错开了视线,听着风铃静下,心里都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玉芙知道他在哄她,心里高兴又酸涩,都说先生是君子,还愿意用谎话哄她开心,月色清辉仿若降在了她身上,却偏偏知道,她根本不能去。
温时书也有了片刻的悔意,他怎能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算能带她去,又要以何种身份呢?两人就算做师生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竟还说了让孩子有了期盼的话,是他的不对了。
静谧的夜色下,两人同样沉默不语,心里却知道,自己说那话时,是发自肺腑的,只是对方不知罢了。
直到梅枝上的花瓣摇曳而落,那抹暗香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温时书的鬓边,惹得小姑娘转过头去,下意识靠近了他,想要伸手替他拂去落花。
但廊桥狭窄,她逼近时,那股少女的馨香使温时书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小姑娘没能站稳,霎时扑到了他的怀里。
温时书又怕她跌入荷池,稳稳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夜色下,两人只觉自己的心在作乱,燎原般的心动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一声轻响,他头上挽发的木簪也落到了地上。
玉芙看着他出了神,身后嫣红的寒梅,哪及他万分之一的绰约,便觉得他眉间白相毫,在此刻蕴满的不是慈悲,而是她所有的浩瀚爱意。
“娇娇……”他轻轻唤她,只因她楚楚的目光让他想要躲避。
玉芙红了耳垂,寒凉的夜晚她只觉剩下了温柔,“先生,你唤我什么?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