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进套
不休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姑娘,皎月般温柔的脸骤然变得绰绰含英,弯弯的凤眸睁开,肃杀之气冻得他骨头都发冷。
有那么一瞬间不休甚至觉得明姑娘想对他动手。
院子外的护卫察觉到了危险,纷纷涌入他们所在的庭院。不休回过神,连忙抬手拦住他们,眼眸半垂:“是大人的吩咐,二十七本就来路不明,昨日又擅闯青瓦院,按照府里的规矩,处以杖刑。”
“他倒是条汉子,打断了三根骨头也没吭声,直到死也没说自己到底为什么去那院子里。”
窒息如潮水一般直面扑来,明意晃了晃身子。
她突然想起那日纪伯宰说:“司徒岭让你去青瓦院,是想要你的命。”
当日听来只觉得是玩笑,今日再想,她牙齿都打颤。
“带我去看看他。”
不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姑娘,您要离开这宅院,小的势必会知会大人。”
知会就知会吧,她冷着脸往外走。
什么解药,什么重回朝阳城的机会,上头都沾着二十七的血。
她都不要了。
她就想带二十七回家。
“明姑娘。”不休不忍地喊了她一声。
明意没停步,上好的喜鹊珠花雪锦绣鞋踩在花圃的泥泞里,鞋跟一松。她看也没看,就着力道抽出绸袜,径直跨出了后院月门。
精致的绣鞋被留在了原地,沾上了泥,显得有些孤单。
不休可惜地看着它,略略侧身,给身后的纪伯宰让出了位置。
纪伯宰站在廊檐下看着她的背影。
他很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毕竟这里人多,生气就显得他太在乎她了,在利益面前,他从来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但是,他真的好生气。
都说了不要骗他不要骗他,她怎么敢在他面前演这么久的戏?先前府里走水他就奇怪,她怎么能那么恰好地寻着了一个会元力的护院,这个护院还刚好是她撒娇要他加强府中守卫的时候招进来的。
他早就该怀疑她的,他早就该。
可是,真的发现她撒谎了的时候,他又觉得,要是现在周围没有那么多人就好了。
没有那么多人,他还可以将她抓回房里问清楚,也许还能有些余地,不像现在,他迎着不休的目光,完全说不出半句轻饶的话。
“将她关进柴房,直到迎客宴。”
“大人,那柴房……”
“关进去,吃喝都一律不给。”
“是。”
明意大步走着,眼看要跨出西侧门了,冷不防就被几个上等护院制住手脚,押进了昏暗又满是灰尘的房间。
她刚想发怒,结果一抬头就瞧见了对面被绑着的二十七。
他没看她,身上也没什么伤,只是被专门对付斗者的绳索捆了个死紧,一动也动不得。
心里一直紧攥着的一团突然松开,明意喉咙发紧,眼眶也红了。
“就这么舍不得他?”有人冷声开口。
她侧头,这才发现纪伯宰坐在旁边的阴影里,玄色锦袍与黑暗融为一体,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太清楚。
理智回笼,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进了套。
连忙收敛表情,明意垂头:“大人说什么,奴听不太懂。”
纪伯宰一掌击碎了椅子的扶手,爆裂开的木屑扑了她满身。
二十七的身子下意识地就动了动。
保护她似乎是他的一种本能。
纪伯宰看得失笑,眼底阴鸷欲溢:“二位还真是情深似海。”
看着装傻是不成了,明意跪坐下来,叹了口气:“大人误会,他是奴的弟弟。”
“哦?”他冷冷地睨着她,“亲弟弟?”
“不是亲弟弟,胜似亲弟弟。”她认真地道,“二十七曾救过奴的命,奴没了爹以后就与他一起来的主城,但他身上有血债,不想连累奴,所以独自去讨生活了。奴也是来了您这儿以后,觉得您府中安全,能让他避开追杀,这才想法子让他过来。”
“他情况特殊,奴怕大人嫌弃,便也就瞒着没说。但二十七到府上来,从未害过大人,上次还帮着解了府中困境不是么?今日惊闻大人打死了他,奴自是要失态的,但这与情爱没有半分关系。”
她直直地看向他,很是坦荡。
可惜,眼前的纪伯宰冷漠得不像话,丝毫没有再因着她那楚楚的表情而动容。
“没有害过我。”他淡淡地重复她这句话,又看向二十七,“那他为何要去青瓦院?”
明意舔了舔嘴唇,有点答不上来。
她不可能说出解药的事,那不等于告诉纪伯宰她有元力,那她在朝阳城苦心编造的农家女身份就立不住了。但若不说这个,别的什么理由都不具备说服力。
见她这反应,纪伯宰冷笑:“你俩真是胜似亲姐弟,一说到这个,连沉默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他起身,失了耐心:“在这儿待着吧,想通了再与我说。”
“大人!”明意连忙喊住他。
他以为她打算说实话了,结果一侧头,却见她道:“这里好黑,还好潮湿,能给奴换个向阳的房间么?”
纪伯宰:“……”
门被猛地甩上,扬起一股子霉灰,呛得明意咳嗽连连。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她止了咳,侧头看向二十七:“怎么被发现的?”
二十七别着脑袋,闷声道:“鞋尖上沾了青苔。”
普通青苔而已,也能被他查到去了青瓦院,纪伯宰这个人,心思着实缜密。
明意叹了口气,正想安慰他两句,却听得二十七道:“大人但凡稳重些,今日都不至于与属下一起被关。”
好么,这还怪她了?
明意哼了一声:“我就你一个亲人,如何能不在意。”
话越说到后头越沙哑,尾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二十七不敢再吭声了。他飞快地瞥了明意一眼,嘴角抿了抿,想说点安慰的话又找不到词,于是只能沉默。
她的血脉至亲都背叛了她,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她身边了。但他没想过,她居然会把他当亲人。
他只是一个被她救了的奴隶而已。
纪伯宰站在柴房外的院子里,漠然地听着里头的对话,觉得没意思,拂袖就走。
第61章 不缺女人
纪伯宰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从来。
一个明意而已,他又不是非她不可,她把谁当弟弟、把谁当亲人、为谁哭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用她,他身边下一个人会更贴心。
比如徐天玑。
人家懂斗者,能谈些元力见解,甚至还读过《斗者造册》,对他的过去还丝毫不好奇,哪怕引着她从青瓦院子边经过,她都没往里多看一眼。
她的目光全在他身上。
比起明意那满嘴的谎言,人家这才是真的喜欢他。
“大人不高兴?”天玑体贴地问他。
纪伯宰回神,微微一笑:“怎会,有佳人在侧,如何还会不高兴。”
天玑难掩兴奋:“有大人这话,小女今夜都能好眠。”
纪伯宰颔首,与她指了指前头的路:“修远就在那边假山后头等你。”
脸上笑意稍淡,天玑轻叹一声:“今日若不是因着能见大人一面,小女是不愿来的。”
她躲梁修远好几天了,本来就只是想借他亲近纪伯宰,学士院开门那日难道都看不出端倪么,竟还缠着不放。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她还躲得了,可偏这人还借着纪伯宰来邀她见面。
咬咬牙,她朝纪伯宰行了一礼,然后去往假山。
纪伯宰回头,正好能看见流照君院墙里长得老高的青竹。
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想的,分明是个极娇极软的姑娘,却不爱种娇花,偏爱养些清冷的竹子。这竹子倒也好活,不用伺候就长得节节高,迎风送来一阵清香。
昨夜下了小雨,柴房里应该更潮湿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不是关心她的意思,他就只是好奇,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扔去那又脏又臭的柴房里睡,会不会哭鼻子?
他招来了不休,还没开口,不休就道:“大人放心,小的已经将二十七与明姑娘分开羁押,两人并未再串什么口供。”
“不是……”
“饭菜也都没给,连口茶水都没给,明姑娘一直在求见大人,但她还是没肯坦白,小的也就没理会。”不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大人可还想增些什么刑罚?”
纪伯宰沉默。
罢了。他想,她吃里扒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对她好也没用,他管她好不好呢。
“仔细看着,别让她受伤了就成。”
“是。”
明意饿得头昏眼花,扒着木栅栏看了看外头走过来的人,忍不住叹息:“大人他还没消气啊?”
荀嬷嬷神色严肃,在她的窗前站定:“大人最恨人背叛。”
“谁不恨呢?”明意苦笑,“可我没有背叛他,去那青瓦院子也不是为了他的事,是为我自己罢了。”
“姑娘一向巧舌,老奴不与姑娘分辨,姑娘若觉得自己的理由说得通,不如去与大人说。”荀嬷嬷又恢复了很久以前那副严肃而不近人情的模样。
明意有点难过:“嬷嬷这般表现,是不是大人不会原谅我了?”
“这是纪府,我们家大人何等身份,姑娘当明白。他身边哪能容得下一个怀着异心的人。”
也是,她替他想了想,她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能留的。
明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眨巴着眼对荀嬷嬷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嬷嬷能否帮我问问大人,我来这么久,有没有让他觉得开心的时候。”
……
“开心的时候?”纪伯宰嗤笑,她这点小把戏,不就是想让他记起她的好来?
她有什么好的,左右不过替他解决了一些麻烦,又经常提灯等他归家,再就与他有些默契,能携手骗过司徒岭的眼睛。
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贪财、好色、嘴碎,他不喜欢的样子她都有。
嘲弄地盯着花几的一角,他盯着盯着就有点出神。
“大人是奴的天,大人就是无所不能的。”
“没想到运气这般好,刚出来就遇见了大人。”
“我有大人了,别的都不要。”
受伤的时候她费劲地抱扶着他去找人,腰肢都在打颤;在黑暗里挣扎的时候她踏着光朝他走过来,一点也不害怕地替他擦血喂粥;风里雨里,她都站在二九街的尽头等他;鸾凤之后,也是极其依恋地抱着他入睡。
有过开心的时候吗?肯定是有的,但那又怎么样。
垂眸半晌,纪伯宰朝荀嬷嬷摆了摆手。
荀嬷嬷叹息一声,躬身退下。
明意在柴房里等着,原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谁料,第二日,荀嬷嬷竟带了衣裙首饰和澡桶过来,吩咐几个丫鬟给她梳妆打扮。
她受宠若惊,愣了好一会儿眼眸就亮了:“大人竟原谅我了?”
不可能啊,纪伯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
还是说,只对她心软?
荀嬷嬷没有回答她,只笑了笑,将她扶进了澡桶。
温热的水驱走了潮寒,明意舒了口气,更加不好意思了。她说那话不是冲着叫他原谅她去的,只是想听一声“有过”,那她良心也安些,就算府里待不下去了,也算与他翻了篇,没亏欠太多。
谁料他会是这个反应。
沐浴更衣之后,明意看着托盘里那支纯金镶宝蝴蝶簪,心想等见着纪伯宰的时候与他认个错吧,大不了就说那解药是二十七需要的,也免得他再生闷气。
然而,收拾妥当之后明意并未马上看见纪伯宰,而是被带上了兽车。
“今日有迎客宴,大人已经进了内院,请姑娘跟我来。”
轻吸一口凉气,明意暗道不好,她还没问二十七朝阳城今年是谁要来迎客宴,就这么直挺挺地去,万一撞上可就不妙了。
但荀嬷嬷已经坐在兽车上等她,她当下也不能再有别的借口不去,只能硬着头皮坐上车。
朝阳城眼下正是更新换代的时候,来的不一定就是认识她的人,再者,就算认识,她只要靠在纪伯宰身边低着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纪伯宰这座靠山还是非常稳的。
这样想着,明意就随着晃悠的兽车从偏门一路进了内院。
第62章 报仇了
迎客宴办在了内院最大的踏歌台上,按照以往的经验,上三城的人绝不会简单拿了供奉就走,定还会挑几个厉害的斗者来示威,所以这台子四周没有遮挡,中间甚至还有个比试用的小场子。
宴会还没开始,上三城的人也尚未到场,但这附近已经是一片紧张的气氛,贵人们说话都压着嗓子,来往的宫人也格外小心翼翼,就连旁边树枝上站着的鸟,背脊都比平时绷得直些。
明意跟着宫人进去,还没走到地方,就被几个人横拦了下来。
“让她出去。”徐天玑压低着声音,言简意赅。
宫人一愣,为难地道:“这是纪大人府上的。”
“今日这是迎客宴,又不是凑热闹的集市,你让她一个没名没分的人坐了宴席正位,待会儿若是大司怪罪,你拿人头去保她?”她嗤笑,拂了拂自己身上那天青烟雨花色百褶裙,气势压人。
那宫人一看,连忙就拱手:“是奴才疏忽,可这位是纪大人让来的客人,也不好直接赶出去。”
她睨着明意,似笑非笑:“那便引她去那水池后头坐吧。”
踏歌台有一片水池,离主要席位甚远,且周边还有长得茂盛的树木,时不时掉些鸟粪虫叶下来,寻常贵人是不坐那边的,只有各州县上来的小官,亦或是些白衣文者,才会被引去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