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尚武终于也有点不悦了:“伯宰不是这样的人。”
“他闯我府上伤我,又派他的女人来陷害我,大家有目共睹。”孙辽嗤了一声,“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明意优雅地揩掉眼角的湿润,抬头问他:“大人府上一应俱全,什么东西需要我送来,还能进府而不引起这府里的怀疑?”
孙辽一怔,心虚地别开目光:“谁知道呢,我受伤了,并未插手这些杂事。”
“那大人怎么就知道我来的时候是一身男装?”
“……”
司徒岭看着他那神色,冷声道:“大司面前,你怎敢撒谎!”
“我……”孙辽狠瞪明意一眼,想威胁她不准说出神器之事。然而,这一眼看过去,却发现她的眼神像冬日房檐上垂挂的最尖的冰棱,冰里头还冻着锋利的长刃,叫他头皮都发麻。
心里一颤,孙辽垂头慌张地转着眼珠子。
明意从袖袋里掏出了“星河落日”,当着众人的面,手法利落地拆卸掉了上百个部件,然后放在了孙辽面前。
“我要向大司状告你冒充铸器师、欺骗元士院。你若不服,就将这一件神器恢复如初,我给你赔礼道歉。”
孙辽冷汗涔涔,装模作样地拿起几个部件,却半晌都没动手修复。
明意拆卸神器的时候秦尚武的眼神就亮了亮,再看这场面,秦尚武倒吸一口凉气:“先前那些神器,不是孙辽做的?”
明意犹豫了片刻,僵硬地掏出一叠贝币票:“是孙辽从我这儿买的。我今日原也就是来给他送刚铸好的神器,谁料被他强行囚在了府里,不知意欲何为,真是好害怕,嘤嘤嘤。”
数额极大的贝币票,看得大司和司徒岭都怔了怔。
秦尚武扒开旁人,不在意别的,只蹲下来问明意:“你会铸神器?”
明意低头:“曾跟人偷学过一些。”
“今我来时和雷霆万钧都是你做的?”
“是。”
秦尚武高兴了一瞬,又有些担忧,怕她也是半罐水在这儿招摇撞骗,便朝大司道:“臣带她回一趟元士院。”
知他是为六城大会操心,大司立马点头,而后迎上纪伯宰的目光,他严肃地道:“孙辽此人品行低劣,污蔑上等斗者,还企图绑架金钗斗者,司徒爱卿,依律严惩吧。”
“臣领命!”司徒岭摆手,符越一把就将孙辽给拎了起来。
失去了铸器师身份的庇护,又被大司这般严肃地下令处置,孙辽终于害怕了,连声喊:“我有天赋,我会做,她一个女人会什么,那些是我做的!”
然而,这次没人信他了,符越捂了他的嘴,将他五花大绑扔上了马车。司徒岭查验了贝币票,发现是假的之后,带人查封了这府邸,开始起底孙家暗地里的勾当。
他是忙得热火朝天,纪伯宰陪着大司走出孙府,神情却是有些不悦。
“爱卿怎么了?”大司体贴地问他,“可还有什么烦忧?说出来孤都替你解决。”
“臣不知明意会铸器。”他垂眼,“她并未向我吐露半个字。”
大司以为他害怕自己因着此事怪他隐瞒,连忙道:“明意出身低微,不知铸器之术可贵,瞒着你也是情理之中,孤不怪你。”
纪伯宰没吭声,目光沉沉地盯着远处的云。
这种跟别人同时知道、甚至比有的人还晚些知道她的秘密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外人——虽然现在也跟外人没什么差别,但他们毕竟曾经最为亲密过。
他以为他对她无所不知、尽在掌握,到头来却发现,她一开始就只打算在他身边短暂停留,虚与委蛇,从未交心。
心口被什么东西抓着一样不舒服,纪伯宰拱手向大司告辞,踏上兽车就追去了元士院。
元士院里一片沸腾,只因明意当着众人的面用铸器台将“星河落日”重新铸好,又用现成的软铁修复了刚被樊耀磕坏的“雷霆万钧”。
手法熟练老道,技巧高超,装一些特殊部件的时候,她的指尖还隐隐泛着元力的光。
虽然没看清是什么颜色的元力,但这些足以说明,明意是一个十分厉害的铸器师。
秦尚武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忙让人捧来天青烟雨袍。
然而,明意却抬手挡了挡,尴尬地笑道:“青云界没有女子入元士院的先例,还请师长三思。”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这么厉害的铸器师,居然是个女子?!怎么能是个女子呢,这叫他们慕星城万千男儿的脸往哪里搁?
他们能接受一个金钗斗者,毕竟那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花瓶一样的存在,供人茶话而已。但若唯一的年轻铸器师也是个女子,这岂不是让别的城池笑他们慕星城无中用男儿么。
场面有些尴尬,旁边的罗骄阳倒是开口:“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做出来的神器好用就行。”
“你懂什么。”楚河打了他脑袋一下,皱眉道,“每个城池的荣耀都很重要,容不得一丝污点。”
第107章 女子
女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污点一样的存在,明意若是穿天青烟雨袍,难道要让城里的贵门下车对一个女子行礼寒暄?那太荒谬了。
一众学子都从有了铸器师的喜悦里冷静了下来,皱眉看着明意,遗憾她的女儿身,但又实在稀罕她这技艺。
秦尚武很是为难地揉着袍子上的花纹,半晌也没说话。
明意倒是坦荡,摆手道:“我虽然进不了元士院,但也能铸神器。卖给孙辽是卖,卖给元士院也是卖,只要各位出得起价钱,想要什么样的神器我都可以铸。”
这话又嚣张又洒脱,倒是把秦尚武听乐了:“我若要比朝阳城继承人的神器还厉害的东西,你也能铸?”
“能,但贵。”明意负手,“铸器需要花费大量的元力和精神,我先把价钱说在前头,普通神器一千到五千不等,精工神器二十万,上等极品一百万。至于您方才说的那种比朝阳城还厉害的神器,五百万,不还价。”
神器是消耗品,过几年就要更新换代,这价钱虽然也算公道,但若这样去参加六城大会,花销属实太大。
秦尚武有些发愁:“你容我想想。”
“还有第二种方式。”明意伸出两个指头来,“慕星城的飞渡兽车若能随时载我与友人去别的城池,所有神器,我便只收五分之一的价格,并且维修不收钱。”
众学子哗然,秦尚武大喜:“好,好,这个好!咱们主城内院里有参加六城大会用的飞渡兽车,可以供你使用。”
单买一辆车实在太贵了,还容易暴露行踪,养护神兽也十分麻烦。用他们的兽车,不但可以掩盖踪迹不让单尔察觉,还省了其他的麻烦。
明意很满意地点头,秦尚武也很满意,乐乐呵呵地给她指了指旁边的院落:“你身怀这技艺,在外头住着不安全,在这里没人能动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纪伯宰刚好赶到,听见这话就抿了抿唇,看向明意。
先前在孙家宅子里,她态度松动,已经是有要跟他回府的意思了,这一转身总不能就……
“好啊。”明意笑着应下,“我去司徒府将友人接来,便安住于此,但饭食用度方面——”
“与其他学子无二。”秦尚武大手一挥。
纪伯宰黑了脸。
明意乐呵呵地出去接人了,秦尚武满心欢喜地一转身,就看见自己的爱徒阴沉沉地站在他背后。
吓了一跳,他上下打量他:“怎么了?”
“留她在元士院做什么。”他声音低沉,“这里夏热冬冷,远不如我府上舒适。”
“可这里安全呀?”
“她是女儿身,这里这么多男子,不方便。”
“可这里安全呀……”
“她对这里半点也不熟悉。”
“可这里安全呀!”
额角青筋鼓了鼓,纪伯宰恼了:“师父,您能换句话说么?”
秦尚武拍了拍他的肩:“每一个能参加六城大会的人慕星城都要着重保护,你元力强盛,什么都不怕,所以为师才允你回府住。明意是女儿身,在这里又没任何亲人,留在元士院是最好的。”
“你府上舒适,但你会厌倦抛弃她。元士院不会,只要她会铸器,元士院可以养她一辈子。”
纪伯宰:“……”
理是这个理,但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让人不爽呢,谁抛弃她了?他那只是……一时生气。
说到这里,他到现在都还没能跟明意解释当时为何赶她出府。但看她方才那高兴的模样,想是也不会再跟他回去了,在孙府大抵又是逢场作戏而已。
故作轻松地耸肩,纪伯宰道:“既如此,徒儿也就不操心了,本也就是怕大司怪罪才对她诸多关怀。”
秦尚武睨他一眼,沉吟道:“也好,你责任重大,不宜儿女情长,既然你平日都是回府住,元士院里又新添了人,你那院子就不留了吧,让罗骄阳搬过去。”
纪伯宰沉默,跟着秦尚武走了一路,才开口道:“罗骄阳惰性大,叫他单住一个院子,无人盯着他,修习会懈怠,还是让他跟楚河好生住着吧。”
罗骄阳在远处打了个喷嚏。
他纳闷地揉了揉鼻子,往后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跟在明意身边:“我的神器要红色的,好看。”
明意出门,在他的护送下回司徒府,边走边道:“红色是朝阳城常用的,深蓝更适合慕星城。”
“还有这讲究?我都不知道。”罗骄阳挠头,又笑,“不过可算是有铸器师了,原先内院里的那个翁老年纪实在太大,打一把神器要等上半年,我实在等不了。”
培养一个铸器师需要花大量的钱财,慕星城养不出来也是能理解。
理解归理解,她赚钱,但也不会帮着他们栽培铸器师,毕竟她是朝阳城的人。朝阳负她,但她也没想过要帮着别人毁掉它,那毕竟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城池。
总归没多长时间活了,收慕星城的钱,助力他们进上三城便罢了,之后,她管不了那么多。
哼着小调,明意回了司徒府去接羞云。
司徒岭已经从司判堂回来了,满脸喜色地迎上她,笑得虎牙尖尖:“多谢姐姐相助,孙贼恶有恶报,钱大人的官也保住了。”
他说着,让开一条路,指了指堂中饭桌:“给姐姐备了一大桌子菜,刚从花别枝带回来的。”
眼眸一亮,明意连忙过去看了看,菜色丰富,山珍海味俱全,一看就下了本钱。
羞云在旁边跟着坐下,笑道:“院子里原来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小大人说这一顿就当给我们送行。”
“多谢。”
司徒岭入座,晃着腿道:“元士院虽然是个极为安全的地方,但那里头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好相与,往后我不一定还能帮上姐姐,还望姐姐珍重。”
先前在朝阳城的元士院,她是顶尖的斗者,无人敢来招惹,日子自然过得十分平顺。眼下她不但成了铸器师,还是个女儿身,少不得要被刁难。
第108章 交易而已
不过也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几人开始用膳,连符越都被拉到了桌上一起喝酒,相谈正欢之时,外头的门突然被敲响。
司徒岭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笑嘻嘻地朝符越道:“去开门,然后就把赌注赔给我吧,你输了。”
先前二人打赌,看纪伯宰究竟会不会来司徒府上接明意,符越都以为自己已经赢定了,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有变数。
他将信将疑地去开门,光一落出去,果然照出了纪伯宰那张硬朗俊美的脸。
“大人有何指教?”他问。
纪伯宰垂着眼,略显僵硬地道:“来见个人。”
不等符越拒绝,他便又补上一句:“方才跟着她的马车过来,瞧见她进的门。”
符越沉默,让开了身子。
司徒岭一看见他就笑了笑:“难得大人几日之内连续来我府上两回,叫旁人知道,还当你我私交甚密。”
没去符越引的位置,纪伯宰自顾自地在明意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淡声道:“毕竟是意儿的娘家,来得频繁也是情理之中。”
好么,有事明意,无事意儿。
明意朝羞云伸手,后者会意,立马把佘天麟给的那块金子拿了出来。
“在大人府上之时,大人多有奖赏,但那些奖赏是我靠着本事换来的,就不还给大人了。”她把金块放在他跟前,“至于这一块,是我算过,在你府上的吃穿用度,加起来刚好能抵,还给您,我二人便再无瓜葛。”
纪伯宰本是打算来解释一下自己的误会,好让她舒坦一些的,但低头看着面前这金块,他发现不舒服的人可能只有他自己。
“为什么?”他低声道,“我难道连错也不能犯,一次错便再无挽回的可能?”
明意挑眉,没想到他也会认错,心里一松,接着就笑了:“大人图我美色,我图大人钱财,本是公平交易,交易做不下去了,自然要终止。”
他抬眼,深黑的眼瞳望进她的眼里:“你对我,就只有交易?”
移开视线,明意勾唇:“大人喜欢的是温婉柔弱的女子,我不是,先前种种都是我的伪装,大人应该也看穿了,又何必执着。况且,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不纳妾、不喝花酒、不与人当街调笑、会疼我护我、无条件相信我……这些,大人做得到?”
光是一个不纳妾在青云界听着都是荒谬,别说上等斗者,就算只是普通高门,也是妻妾成群的,更别说后头还有什么不喝花酒,无条件相信……他和她,都不是会轻易信任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