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甚至可以说,不近人情到了极致。就算天塌下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突然破了例,陆格没什么想法。
当时就觉得,挺可怜的。
此刻,坐在陆格身边的知柚和那晚一样,在雨中的栖坞里发颤。过了这么多年,小姑娘的婴儿肥退去,五官长开了,变得更加精致。眼框挂着泪的时候,美而不自知,惹人心疼。
陆格转过身,手臂轻轻收紧,把知柚揽向自己。他的掌心贴着知柚的下颚和颈侧,用指腹轻轻擦去落下来的眼泪。
“说的什么话。”陆格看着知柚的眼睛,嗓音温柔,“柚柚,是我要缠着你来栖坞才对,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哪叫任性,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
“回栖坞看奶奶我都不陪着,像什么样子。”
“我巴不得你任性点才好。”
陆格拉紧了知柚的毯子,摸了摸她的脸,“怎么总不记得我说的话。”
“柚柚很好,真的。”
一字一句,诚恳又耐心。
他好像总说这样的话,一次次的告诉知柚,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眼睛又酸又胀,知柚看着陆格,肩膀因为啜泣而缓缓地抽动。她忍着情绪,不知道怎么开口。陆格在栖坞的生活她不清楚,但光是想想也知道并不好。
所以再次回到栖坞,她不敢保证陆格的想法。
尤其在看到那堆燃过的烟头后,说不担心是假的。
“可是——”
“我没事。”陆格突然道:“柚柚不用因为我自责什么,我没关系的。”
知柚的反常陆格不是没看出来,他原本也只是猜测是在小渔村时奶奶和她讲了什么,听了刚才的话,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一次拭去知柚面上的眼泪,陆格轻笑着,“既然迟早要回到这里,那么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至少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柚柚陪我。”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陆格叹了口气,揉了揉知柚的头发,“别哭了好不好。”
知柚咽了咽眼泪,低下头从毯子里伸出只手。
白净细瘦,葱段一般。她抓着陆格的衣角,轻轻扯了扯,是在回应陆格的话。
纵使没开口,只一个动作足以了然。
陆格的掌心移到知柚的手背,手指轻轻拢起,双手相合。
两人紧靠着,陆格握着知柚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温度在掌心传递,不知道是谁安慰了谁。
知柚缩在陆格旁边,像个安安静静的毛绒人偶。
雨势变小,天上落着零星的雨滴,汇聚在月亮周围的浓雾也慢慢散开,轻薄的云丝间透出些月光。
陆格看着远处,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性格很好,很少生气。”
“就算对家里打扫的阿姨,也是尊重有礼。”
知柚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发了酸。
“可是,她病了。”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知柚心间一抽,感受到陆格的声音都变得沉冷。
“她病得很重,我想治好她,但是没有办法。”
“她的情绪时好时坏,我就陪着她,照顾她。”
“我总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好的。”
“就像以前那样。”
片刻的沉默,空气冷凝,知柚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凉,而陆格的手就像冰块儿一样。
“我没看住她,她跑了出去。”
“那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微顿,陆格轻笑了声,在此刻,笑声更觉得悲凉。
“早就告诉过她,过马路要看红灯。”陆格声音淡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她不听,让我找了好久。”
知柚的手在发抖,她低着头,眼泪模糊视线。
“我把她带了回去,给她找了处风景好的地方。”
“希望下辈子,她能遇到个好点的人。”
尾音落下,陆格感觉到旁边像毛团子一样的人突然动了。
知柚撩开毯子,把手从陆格掌心里抽出来。
毯子很长,知柚用了两只手去拨弄,她直起腰,把毯子的另一端盖在陆格身上,两个人一起披着。陆格身量又高又宽,毯子只能盖住他的肩头和手肘以上。
他低眸看着知柚,怔忡心悸。
知柚靠得离他近了点,抱着双膝抬头看他,“一定会的。”
又黑又冷的阳台上,知柚的鼻尖红红的,瞳孔黑亮得好似装了星辰。她眼角泪痕未干,唇上带着淡淡的笑。
突然想起什么,她低头看了眼时间,然后再次对上陆格的眼睛,眸子里亮晶晶的。她说:“陆格,生日快乐。”
这一天,陆格28岁。
最后的五分钟,他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祝福。
不由自主的,陆格突然问她,“柚柚,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闻言,知柚愣了一霎。
然而下一秒,她便点了头。
她说:“好。”
第31章 属于他的小柚子
本就是临时起意,陆格原本没想让知柚去那个地方,以前的那些事情,他也从没想过让知柚知道。
那段不好的日子,他舍不得告诉她,也不愿意告诉她。
他的柚柚只需要看到美好的,温暖的东西,其他的他都会帮她挡掉。
可是阴差阳错,知柚还是了解了那么一星半点儿。
知柚把毯子盖到他身上的那一刻,陆格只觉得心间烫得好似要烧起来一般。所以他罕见地冲动了,想要把他最混沌的记忆,展现给她看。
第二天一大早,陆格和知柚吃完早饭后就出了门。
何家的别墅离他们住的地方较远,半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的瞬间,陆格有些恍惚。
他有多少年没来过这里了,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最后一次从这扇大门出来是什么样子。
黑色的大铁门,上面已经生了锈,落了灰尘。锁眼处也已是锈迹斑斑,看起来应该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何琴斐去世后,陆格被陆千风接回了东临,这栋别墅便荒废在栖坞,没有出租没有售卖。
知柚站在大门前,朝里面张望。
她低头看了看门锁,有些无奈地看向陆格,那样子像是在问,门锁着,我们怎么进去。
后者站在车前笑了笑,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他走过去,在知柚无声地惊讶里开了门,然后后退半步,示意知柚先进。
“你有钥匙?”知柚问。
“柚柚忘了?这是我家。”陆格捏了捏知柚的耳垂,“进来吧。”
凌晨等知柚回房间睡觉的时候,陆格便打电话给叶序,让他解决别墅的钥匙问题。
于是三更半夜,被惊醒的叶序隔着千里匆忙联系了那片别墅的管理层,又是对应门牌号又是想法设法找备用钥匙,总算在天亮以前让人把钥匙送到了陆格的手里。
叶序顶着厚厚的胡渣和巨大的黑眼圈向陆格汇报办事进度,差点困到晕厥。
直到电话里的老板冷冰冰说了句,这个月的工资翻倍。
然后无情地挂了电话。
叶序看着手机愣了几秒,被老板直接甩钱的样子帅到泪奔。凌晨四点半,他捧着手机仰天长笑,对着空气狂诉衷肠,说要为陆总赴汤蹈火,通宵工作也是心甘情愿。
毫不知情的知柚看着陆格嗯了一声,然后便进了别墅的大门。
入目是一处很大的庭院,院里杂草丛生,花圃乱糟糟的,地上都是枯枝败叶,让人想起电影《倩女幽魂》里宁采臣落脚的破屋子。
陆格看着四周,突然就觉得恍如隔世。
想象中厌恨和憎恶的情绪并没有多少,反而平静异常。他侧头看了看旁边的知柚,她跟在身边,眼睛却往别的地方瞧,陆格看着还挺好玩儿。
“院子里以前种了不少花,太多年没人打理,长了很多杂东西。”陆格温声提醒道:“小心点,别摔着。”
“好。”
再往里走,便来到了屋前。
陆格握着门把用力一拧,迎面扑来一股潮湿温热的气息,夹杂着尘土的味道,厚重又呛鼻。
不过是半只脚刚踏进去,知柚就打了个喷嚏。
“窗户都关着,里面被封了太久,空气不好闻,不然别进去了。”陆格不忍心让知柚到这种脏乱的地方,说着便要去关门。
知柚眼疾手快,立刻从陆格旁边钻了进去。
“来都来了,站在门外算怎么回事儿。”知柚摸摸鼻子,“这不挺好的吗,哪有什么味道。”
陆格拉着门把,看着站在客厅的知柚笑了,“行,听你的。”
别墅内,所有的家具都被盖上了白布,窗户关着,窗帘掩着,光线极少。
陆格干脆拉着知柚,在整栋别墅里晃荡。
“以前从那扇窗户看出去,能看到隔壁邻居家种的桃树。”陆格给知柚指了指二楼的一面窗户,“但貌似那家住户也搬走了。”
知柚抬头看去,清透的纱帘后是光秃秃的枝干,连片叶子都没有。
虽然知道陆格这个人一向淡漠惯了,但是触景伤情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知柚想了想道:“反正现在要冬天了,就算他们没搬走,也看不到,所以不可惜。”
被突然关怀那人却笑了。
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知柚到好像脑补出了一出苦情剧。
陆格无奈地捏了捏知柚的指尖,“想哪儿去了,我可惜什么。就算可惜,那也是遗憾没让柚柚看到好风景。哪像现在这样,和废墟差不了多少。”
闻言,知柚不好意思地瞥开眼睛,“哦。”
客厅的窗户被厚重的白帘挡着,知柚却无意间瞥到窗帘后的墙面上一道乌黑的痕迹。上面的墙皮掉下来好几块儿,黑色像四周蔓延,顺着窗帘往上,看起来狰狞又吓人。
知柚本想看看清楚,却被陆格拉了回来,“那东西不好看,别看了。”
“是烧焦过的痕迹吗?”
“嗯。”陆格点头,“停电的时候蜡烛烧的。”
知柚不禁失笑,“你居然还有犯这种错误的时候。”
墙壁上的痕迹明显,一看就知道当时的火势不小。
陆格但笑不语,带着知柚往别的地方走。
房间很大,不过也都是些陈年旧物。知柚被陆格领着转了一圈儿,不经意看到楼梯旁边有一面落地窗,她问,“那是什么地方?”
“后花园。”陆格应道:“不过应该也和前院儿没什么区别了,肯定都是杂草。”
知柚歪头去瞥,只能看到花园一角。她走了几步,往那个方向扯了扯陆格的手。
感受到手上的动作,陆格笑,“想去?”
“嗯。”
“那走吧。”
后院儿比前院儿大得多,还有一幢独立的小楼。花圃枝叶繁茂,在栖坞这样潮湿温热的地方,生长得越发繁盛,有些甚至长到了半人高。
“栖坞湿热,很多植物都是长青的,这么多年能长到现在这种程度,倒也不奇怪。”陆格拉着知柚往杂草少的一面走,“以前春天的时候,我也偶尔会找人来专门修剪一下,不会显得太杂乱。”
“只不过有一次,旁逸斜出的枝干划破了我的手腕。”
“啊。”知柚看向陆格,皱眉道:“这里的植物树叶这么大,埋在下面的枝干光想想也知道多粗。”
“嗯。”陆格回忆着什么,却是突然笑了。
知柚还没来得及心疼那个时候的陆格,便听他悠悠道了声。
“所以第二天,我就把那片植物铲平了,一片叶子都没留。”
知柚:“……”
一时不知道可怜的是划破手的陆格,还是那片没长眼的绿植。
“院子好大,打理起来应该很辛苦。”知柚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不过等到开花结果的季节,肯定会有好风景。”
“柚柚喜欢?”
“喜欢啊。”知柚点头。
“既然这样,那等我们结婚后,家里也多种点绿植好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结婚的事,知柚心间一跳,脸上有些热意。她没回答,只是指着小楼后某个方向,“我们去那边看看!”
知道知柚脸皮薄,陆格也没在意,只说了句好,便拉着她走向小楼。
越走近,越能闻到一股清香。
“什么味道,是花吗。”知柚闻了闻,只觉得空气里的酸甜格外熟悉。
陆格看着知柚,心间一紧,脑子里记忆掠过,却是不敢确定。
直到走近一看,想法终于才被切切实实地印证。
小楼之后的空地上,一株生长得极其繁茂的柚子树占据了大片空间。枝干上的叶子又大又厚,有鸟落于树梢,轻轻低啼。枝叶扶疏间,已经结出了硕大的果实。表皮淡黄色的柚子团团汇聚在一起,满树的明黄,像极了张灯结彩的灯笼。
有好几颗已经不堪重量落到了地上,土层松软,又由于下雨落了许多叶子下来,做了天然的地毯,不至于让成熟的柚子烂掉。
空气里香气恬淡,明媚的光影从枝叶中掠过缝隙轻轻洒下,和柚子一起落了满院的金黄。
死气沉沉的别墅,荒无人烟的前院,谁能想到寥落和清寂深处,有这样的生机勃勃。
那个雨夜过后,陆格带回了那把画着小柚子的长柄伞。
或许是鬼使神差,看着那明晃晃的柚子果肉,他弄来了一支树苗。
明明根本没精力栽种,却还是给它腾出了一片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