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缃抬起眼看他,他的眼睛很真挚,真挚到让她无法对他生气。
她向后退了半步,离开了他的掌控,朝着小洋楼大门外跑了出去。
辰濡还没有走远。一个人走在安静的巷道里,梧桐树下,身影孤单。
她想喊住他,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连哭泣都压抑着,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流泪。
这一刻,雷缃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嫌弃辰濡的。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拐杖前移点地时,肩膀微耸,左腿借着拐杖往前甩,右脚尖则根本沾不到地,整条细软的腿就这么悬空地垂着,每往前一步就晃悠一次。
他走路的样子非常难看——长短腿不算,连骨盆都是倾斜的。
雷缃过去从没想过接受一个残疾人做男朋友,何况辰濡瘸得这么厉害,又穷又自卑。
可是此刻的她目不转睛地看辰濡拄着双拐离开,直到他消失在了巷口。
她不会追上去,但她开始想他了。
穆言见她一个人走进洋楼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
她见了他只是傻笑,任由他迎上来挽起自己的手,一起重新回到包间。她开始变得话多,谁的话头都能接下去聊,又干了好几杯红酒。周希雯起初还劝她,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听话,不给她喝酒就翻脸,穆言见了直打圆场,说是今天高兴,让她多喝一点也不要紧,一会总归有他送回家。人家未婚夫都这么说了,周希雯自然不好再阻止,只好由着她喝。
第二天,雷缃还是没忍住,偷偷去了“山前”书店。
她并不想惊动辰濡,只想找个角度偷看他两眼。
没有开车,打了车到了书店前面一点就下了车。做贼般躲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下往书店的落地玻璃里张望,他不在,坐在店里的是他的舅舅。
她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可又略感失望,一些说不出的遗憾在心中无法排遣。她稀里糊涂地便穿过了马路,凭着下意识走进那家和辰濡光顾过好几次的小餐馆,为自己点了一个菜包、一个肉包。
“哟,今天一个人来啦?”老板娘秦阿姨认出了她。
她也不方便多解释,只轻轻点了点头。
“辰濡好点了吗?”
她的心一紧:“他怎么了?”
“哦哟,你不知道啊?我也是早上听他舅舅说的,昨天晚上不知怎么的从阁楼上摔下来了”
雷缃顾不得取包子,直接飞奔出了餐馆,也没看清红绿灯就横冲直撞过了马路,一口气推开书店的门。
“舅舅!”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辰濡摔得严重吗?他人呢?”
辰濡舅舅见了她,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冷不热:“在我家养伤。”
“他摔哪儿了?我能去看看吗?”
“我说大小姐,你放过他吧!我原本也没指望他能高攀上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但他大了,我想着谈谈恋爱,哪怕有个挫折也是段经历,可谁知道你竟然是从头彻尾就是在玩弄他!要不是我好事,昨天非要请你过来看看他,他被我逼急了才说出真相,我都不知道你是有未婚夫的人。那你来招惹我们家孩子干嘛?看他瘸了腿好欺负?”
雷缃一个劲摇头,哭得嘴角抽搐:“我知道我大错特错!我不该招惹他!可是舅舅,求求你告诉我他没事、他没事对吗?”
“别叫我舅舅,我没有这么大的福气!”辰濡的舅舅拍了拍桌子,把她往门外推了推,一看就是要赶客的架势。
“好、好、好,我不去看他,我只想知道他身体没事!告诉我,请你告诉我”雷缃也不反抗,任由辰濡的舅舅把自己推到门口,只是嘴里一味哀求。
“锁骨骨裂,养养会好的。只是这两个月恐怕连拐杖都用不了了。”辰濡的舅舅终究禁不住她苦求,冷冰冰地开口道。
“他的腿没事吧?”她觉得自己的锁骨也开始痛了。
“这回没事,你要是再继续纠缠他,下回可就未必这么幸运了。你也知道他的腿本来就够不利索了,要是再次骨折,会有什么后果我们都没办法想象!你要是还有一点良知就放过他吧,不然,他就算不自己摔断腿,谁知道今后会不会被你的男人打断腿?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我们惹不起!”
这句话似曾耳熟,记得辰濡以前喝醉酒的时候也对雷缃说过。
雷缃恍惚了一下,便被彻底推出了书店大门。
对不起。
她无声地说。
地上的几片干枯卷边的梧桐叶很美,她故意踩了上去,流着泪将它们一一踩碎。
第35章 . 逃跑 她的小瘸子是世界上最帅、最温柔
雷缃和穆言的订婚仪式定在了穆家郊外的一处中式别院。平日里穆家虽然少有人过去住, 但一直有人看管房子,室内窗明几净、室外花木扶疏。为了这次订婚宴,穆家又请了专人布置, 整个院落张灯结彩,充满喜气。
穆家起初是打算选在外面的酒店办仪式的,后来雷缃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订婚当天想穿旗袍,穆言就接话说那不如在自家的中式别院办酒, 比外面更合气氛。转头问雷缃意见, 雷缃无可无不可, 就这么定下来了。
订婚日前两天, 雷缃莫名地发起低烧来, 医生也查不出什么原因。症状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头重脚轻, 浑身没有力气。穆言也曾问她是否要将订婚改期,她说不用。订婚当天, 她睡得迷糊,一大早上就被叫醒更衣上妆, 走完流程后, 整个人如提线木偶般被送上了穆言的车子。
坐在车里,她觉得眼皮发沉, 干脆一路假寐,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牵着自己的手, 心里有些抗拒,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她觉得累了,不再抵抗, 等她醒来已经到了穆家别院。
下车后,随身的化妆师看了她两眼,提醒道:“新娘子的妆有些花了,去房间里补一补吧?”
雷缃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湿湿的,也不知梦里的泪几时流下的。
穆言用纸巾轻按掉她脸上的泪痕:“给你准备了专门的化妆间,我带你去。”
雷缃道:“你去招呼客人,让别人带我去就好了。”
穆言微笑道:“别人都比我忙,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有负责的活,而我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好我的未婚妻。“
雷缃也不再客套,随他去了房间。
坐到镜前,化妆师开始着手为她补妆。见穆言还在房里不走,她问了一句:“你还有事?”
等她扑完腮红,他将化妆师请出了房间,说要和自己的未婚妻单独呆一会。
他走到她的身后,看着镜中人说:“缃缃,你真美。”
“谢谢。”雷缃心里其实有些抗拒他这么叫自己的小名,但时至今日,她对她却再也说不出口“不许叫我‘缃缃’”这样的话了。无论这桩婚事她接受得多么勉强,终究也是她自己选的,接受了就是接受了,再在无谓之处作梗添堵就显得太矫情了。
穆言拉开红木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首饰盒放到桌上。
“你看看,喜不喜欢?”
雷缃连打开的意愿都没有。
穆言微显尴尬,自己打开了盒盖,取出里面的一枚翡翠蝴蝶胸针来放到掌心递给她看。
她瞥了一眼:“水头不错。”
“配你今天的旗袍正好。”穆言柔声道。
“我已有了。”雷缃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旗袍衣襟处,那里原本应该别着一朵“福寿三多”的绒花胸针,如今却空荡无物。她倏然慌了神,一下子站起身在房间里疯了似转悠,后来干脆趴地寻找,房里没找到,又开了门打算一路找出去。
“你在找这个?”
雷缃闻声回头,看到自己苦苦寻找的那朵绒花被穆言捏在手中,先是一喜,待回过神来却又转成恼怒:“你趁我睡着拿下的?你怎么知道那是他送我的?”
“我去他店里时见过他做这种花。”穆言的语气有了几分经过克制却依然难以掩饰的火气,“我拿下它是因为,这和你今天身上的衣服实在不太相配。”
“还给我。”她的声音颤抖,眼神却凌厉,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穆言后退了几步,突然打开窗,把手里的绒花扔了出去。
雷缃气得发抖,扑到窗口恨不得立马翻下去。
“这是二楼!你清醒一点,摔得不巧就算不死也会断腿的!”穆言也被她的冲动吓得不轻,一把上前抱住她。
雷缃此刻已经没有理智了,边哭边笑道:“好呀,摔断腿好呀!摔成残废了和他正好成一对!”
她的话让穆言失了神,她趁他不备手上略松又要跳窗。穆言反应也快,挡在窗前拦了一把,雷缃改了主意,转身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楼下的草丛里没有绒花的影子,雷缃不死心地仍在四处张望,终于在小池塘里看到了已半沉下水的绒花。她伸手够不着,干脆趟水去捞。池塘虽浅,塘底也满是淤泥,她一脚踩下去就感觉打滑,幸好她会游泳,才没有出什么事故,一捞到绒花后便游上了岸。
当她浸在池塘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辰濡那天送她绒花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是第一次被扔下,所以没关系,会挺过去的。”
周围人的惊呼、嚎叫、求救声,她都没有听见。直到爬上岸边时,浑身湿漉漉的,被微寒的早春寒风一吹,才有了些许清醒。她看着所有人围过来,对着落汤鸡似的她表达担忧和关心,这一刻,她只想丢下他们所有人,跑开、跑得远远的
“去换身干净衣服吧,好在有多备几套衣服。”穆言走过来道。
说着,他想要伸手揽她入怀,却被她轻轻推开了:“已经弄脏一个,你就不要再沾上了。我自己换衣服就好。”
她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走出了房间。
穆言站在楼下。
雷缃心里一慌,但很快打定了主意,镇定下来。
“订婚戒指我留在房间里了。”
穆言的表情似乎带着一种早已预知的了然:“你决定了?”
“本来想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但现在能亲口和你说明白也很好。”
“你就这么见他吗?”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妆发都乱了。”
“没关系,他不在意的。”她说,“如果不是刚刚人太多,怕自己跑不掉,我从池塘里起来一身泥的时候就敢去见他。”
“你不怕你现在依然跑不掉吗?”
“你是聪明人,也是绅士,不会勉强我。”
穆言上前替她理了理头发:“雷缃,我承认,你很吸引人,我对你,动了心思。可是我也和你说过,我喜欢你,但并没有到非你不可的地步,所以,我们的事,就此结束。”
雷缃道:“你有一百块钱吗?”她似乎还有些没把握,又补了一句,“最好两百,我怕不够。”
“什么?”穆言不解。
“我出门的时候心不在焉,没拿手机和钱包。”
“哦,所以呢?”
“我要打车去书店。”
“如果你没被我撞见,你打算怎么走?”
“我可以走路,说不定能会遇到好心人载我进城。”
“你留下的烂摊子我还得收拾,所以当不了那个好心人了,而且,我也没那么大方。”
“哦”雷缃转身就走。
“等等,你要干嘛?”
“我走出去碰碰运气啊。”她继续走。
“虽然我不太大方,但给你网上叫个车的肚量还有。”
雷缃站住了,回过头感恩又愧疚地笑了笑。
“我陪你去门口等,我们两个在一起还可以给你打打掩护,要不然你一个人容易露馅。车一来你就只管进去,别回头。”
“谢谢,穆言。”她由衷地道,“相交一场,我多嘴一句——你不像是一个真的甘心情愿被安排人生的人,总之,祝你幸福”。
等预约的车到了,雷缃上了车,果真如穆言嘱咐的那样头也不回地让司机立马开走。
到市区的路有一段很堵,眼看书店离这里就两三个红绿灯,她干脆提前下了车,飞奔向前。
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来这条街了。“山前”书店已经人去楼空,大门贴了封,周围的商户似乎也大多搬空了。
她记起早几个月前,辰濡曾提过一嘴这里可能快要拆迁的事,她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这里说拆就要拆了。
心脏突突地,跳着绝望的声音——怎么办?她找不到他了!
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也不知是刚才池塘里呛到了水还是这几天发烧经过落水的折腾后又严重了,她觉得喘不上气,眩晕中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下意识地扒住书店橱窗玻璃,保持不倒地。然而身体却仍然在往下滑,忽然,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了橱窗玻璃上贴着的一张明信片的背面。那是她去年春天送给辰濡的那一张。右上角盖着乌斯怀亚邮局的纪念邮戳,还有她随手为他写的几个字“雷缃赠辰濡”。
而现在的这张明信片背面又多了一行字:缃缃,我走了。
隔着玻璃,指尖来回摸着他的字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辰濡不要她了!说过会永远爱她的小瘸子终于对她彻底失望了!连她送给他的东西都不要了!他走了!不回来了!也永远不会理她了!
她没有机会告诉他了,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那么嫌弃他,她比她自己原先以为的还要不在乎他的残疾!她的小瘸子是世界上最帅、最温柔的男孩,她明明喜欢得要命啊!
她用力捶打着玻璃,想要把玻璃打破,取出这张明信片。起码,她还能保留他的字迹,还有一点点关于他的回忆。
“缃缃,别敲了!小心手”
她觉得自己幻听了,并没有停手,直到玻璃的反光中,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他拄着双拐,她却觉得他是此刻世界上最光彩夺目的一个人。
她呆住了,她以为自己会扑进他的怀里,却莫名地蹲下身来,把脸埋进膝头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