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坐下,摊开报纸,一面看一面回:“的确。不过,也要买得到票才行。”
班奇年的魔术表演,是在大世界有着千余座位的“乾坤大剧场”开演。大世界早已经留了一部分票赠给上九流的权贵们,而刚知道消息的普通百姓们早已聚集在大世界,为门票挤个头破血流。现在,不用想,票肯定是没了的。就算有,也是高价倒卖的票。
可康一臣不死心,他握拳:“远哥,我要去买票。”
顾远头也不抬:“去吧。”祝他好运气。
事实上,康一臣没这么好的运气。别说买票了,人山人海的大世界,他挤都挤不进去。为此,他颓靡了一整天。
今天没有案件。下午,顾远跟着包德义一起处理侦探处刑三科捉赌班的事宜,到晚上九点才回家。穿越卢家湾踏入华界,他熟门熟路地进入里巷二楼租住的家中。脱掉衣服,洗漱一番后刚想进房间睡觉时,顾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猛地回头看向门缝处,然后大步走过去把门拉开。
门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刚刚,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异常强烈而诡异的视线,但目光的主人并没有表现出恶意。是谁呢?想要偷窃的小偷,还是偷窥者?把这个事情记在心上,顾远关上门回房间睡觉了。
次日,顾远刚走进薛华立路没一会儿,一个黄包车车夫拉着车子擦过他的身边,撞到了前面的走贩身上。走贩担子一转,差点打到他脸上。他急忙往后一仰,退后一步避开。那走贩的东西摔在地上,他抓住车夫理论赔钱,但车夫不认账,两人便扭打起来。
绕过他们,顾远向捕房走去。前面,看到车素薇的身影,他招呼道:“素薇。”
车素薇回头:“早。”然后,把手中装着包子的纸袋递给他。顾远顿了一下,接过包子,然后偏过脑袋,往身后看去。
薛华立路上,车夫拉着人跑过,卖报童吆喝着,前来捕房换班的巡捕们面色焦急……环视了一圈,顾远看到二楼上,宋修正看着自己。原来,是宋修的目光吗?可是,好像不对。刚刚的目光,和昨天晚上的一样,那目光绝对不是宋修的。
到底是谁盯上了自己?
走进探长室,顾远刚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巴里,曹青萝便打来电话,说手中有四张票,请他们一起去看班奇年的表演,心心念念的康一臣高兴得跳了起来。
上海法租界大世界游乐场是上海实业商人黄楚九于1917年开场,同年剪彩开业的。目前,是远东最大的游乐场,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里面设有各类大大小小的剧场,包含的表演有古今杂技、魔术、木偶戏、皮影、气功等。除此之外,电影场日夜放映电影不停歇。还有独特的上下两层的“乾坤大剧场”,这个剧场设有千余座,白天放映电影,晚上则演京剧。里面的中餐馆、西餐馆等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歇业。只需两角大洋的门票费,客人便可随意前往各类剧场和游艺室。
因标新立异,自开业后,大世界游客如云,一时间名动整个上海滩。它迅速把天外天、楼外楼和新世界压了下去,同时,带动周边的市面繁荣了起来。
这几天,大世界请来了一位魔术奇人,这位奇人叫班奇年。此人曾在北京、广州等地表演魔术,戏法到目前为止无人能解。他的到来,轰动了整个上海滩。这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话题,全部围绕着班大师的魔术表演。
万家灯火起,不到八点,顾远、康一臣、车素薇、曹青萝四人到达大世界门口时,已是人山人海。人群里,有看班大师表演的客人,也有高价倒卖票的贩子和挤在人堆里的小偷。可见,班大师的名声之大。顺利进入大世界后,四人来到乾坤大剧场,曹青萝指着第五排的座位说:“咱们坐那里。”第五排是剧场里比较好的位置,前面四排是名流们定好的位置。若不是给大世界写新闻,曹青萝也拿不到票,没有入场的机会。
四人刚坐下,便听到几个位置之隔的榊切人与他们打招呼:“顾探长,车小姐。”男人摘下帽子,温和有礼地对他们一笑。
车素薇回道:“榊切人先生。”
看到这个钟表匠人,没来由的,顾远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榊切人嘴上含笑:“祝两位愉快。”说完,人坐下。
顾远不禁扫视了一圈剧场,没发现可疑的事情,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在这种地方,要真出事,麻烦可就大了。
顾远坐下,前面四排,坐满了上海滩的名流,他前面是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跟着陆连魁去过两次公董局办事,顾远见过他。
八点时,整个剧场的灯光一灭一亮,班奇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台中央。台下的观众激动大喊:“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台上,班奇年含笑摘下帽子向人们致意。台下,一道又一道的掌声响起。
接着,班奇年扬起一块空空如也的红毯。红毯一挥而过时,一个装满水的巨碗出现。接着,他将手伸进巨碗中,竟拎出了一个小孩来。这小孩翻了几个跟斗下台去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认出这个魔术,激动大喊:“是‘大碗飞水’!是‘大碗飞水’!”此人的话在乾坤大剧场炸开。
“大碗飞水”是清末民初扬名东西方国家的魔术大师朱连魁的戏法。朱大师给慈禧太后表演过魔术,后远赴美国做魔术表演,扬名海外,一时间成为西方国家街谈巷议的人物。自这位大师六年前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表演这个戏法。没想到,今天得以再见。也难怪,台下的人因其疯狂。
班奇年抬起双手,台下慢慢安静下来。他开口道:“朱大师是我最为敬佩的人,今晚,在乾坤大剧场表演朱大师的‘大碗飞水’,以此缅怀。”
台下掌声响起。
顾远不由钦佩,班奇年年纪轻轻便有此绝活,日后定前途无量。
班奇年继续表演,各种有趣的戏法,吸引了人们的眼球,让台下观众一饱眼福。
两小时的魔术戏法慢慢进入尾声,在接近十点的时候,班奇年表演了最后一个叫作“浴火重生”的魔术。他操纵着火焰,这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听从他的指挥,火舌缠到副手身上。台下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人们小声地议论着,生怕副手会被烧死。
果然,副手倒在地上,痛苦地满地打滚,他发出惨叫:“啊——谁来救我——救命——救命啊——”看起来真的要被烧死似的。人们看得心惊肉跳。十来分钟后,班奇年收回副手身上的火舌。副手一跃而起,身上完好无损。
台下观众欢呼尖叫:“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
班奇年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从台下观众中挑选一位作为这次表演的收场嘉宾。众人欢呼,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班大师的有缘人。
班奇年放出一只蓝色蝴蝶,这只蝴蝶缓缓飞着停在了顾远座位前的陆熙顺身上。陆熙顺笑着站起,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向台上走去。
到了台上,班奇年向陆熙顺行了个礼,然后,手中蹿起一小簇青色火焰,他说:“陆先生,请试试。”
陆熙顺把手放到火焰上,完全没有被烧伤的灼热感。他笑道:“我相信班大师。”
班奇年唇角勾起一抹笑:“谢谢陆先生的信任,陆先生请。”
陆熙顺站在几步开外,班奇年手中的火焰冲天蹿起。台下的人们大喝:“班大师!班大师!”
台上,班奇年渐渐操控火焰向陆熙顺袭来。当顾远看到火芯处蹿起的红芯,青色的火焰也慢慢变成蓝色的火焰时,他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拔枪,在火焰烧到陆熙顺那一刻,子弹砰的一声打出,现场诡异地寂静了一下,然后瞬间大乱,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剧场大门逃去。子弹逼退班奇年,顾远跳上椅子往台上去:“陆先生,班大师要烧死你!快走!”
陆熙顺大吃一惊。
车素薇惊道:“顾远!”
台上,班奇年手中的蓝色火焰化为红色,火舌凶猛蹿出,烧向陆熙顺。
顾远又开了一枪,他跳上台后,护住陆熙顺,然后大喊:“素薇,一臣,保护陆先生!”
被叫住的两人急忙上台拥护陆熙顺离开。曹青萝急急忙忙地拿起相机,拍下了这混乱的现场。
顾远的阻挠让班奇年乱了手脚,眼睁睁地看着陆熙顺被人护着离开,他要追上去,但顾远拦住了他的路。顾远拿枪对准了他:“班大师,束手就擒吧。”
班奇年那张风姿卓然的俊脸阴沉不已:“你是谁?”
顾远表情严峻,他回道:“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顾远。”
睥睨着他,班奇年说:“我记住你了。”话一落,手中甩出绳子。这绳子像游蛇一般蹿过来,顾远退到剧台边缘,班奇年趁机向陆熙顺追去。顾远随手抓住一个人往游绳方向一扔,那绳子便把人死死缠住,顾远急忙追着班奇年而去。
“哎哟!哎哟!放开我!放开我!”被缠住的人哀号着。
大乱的剧场里,班奇年寻找陆熙顺的身影,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在康一臣和车素薇的护送下,陆熙顺已离开。班奇年极为不甘,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却没想到错失了机会,这样一来……不,他还有一次机会!
想到这里,班奇年往剧场外逃去。出了大世界后,班奇年一路逃向华界。身后,顾远紧追不舍:“站住!”
穿越灯火辉煌的法租界,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暗幽幽的华界。顾远脚下生风紧逼班奇年,班奇年扬手一挥,火从手心蹿出袭向身后的人。顾远侧身避开,脚步不停。自踏入华界里弄,班奇年游刃有余。他借错综复杂的小巷飞檐走壁,顾远险些追丢了人。
“站住,再跑我开枪了——”顾远大喝。但对方不受威胁,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砰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出打到墙壁上。石屑弹开,班奇年左脸被擦破了皮,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他的脸渗出了血。
月色下,顾远厉声警告:“班奇年,再不停下,我真不客气了!”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跃起,跳进前面一条灰蒙蒙的暗巷中。
很奇怪,这条巷子两边的人家亮着灯笼,可却没有光彩。这巷子,似蒙了一层灰色,里面,不管地板,还是挂在门口上的灯笼,都是灰色的。月光下,这种冷色调与连接的前巷的红灯笼格格不入。
真要说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这条巷子仿佛不属于人间。这种想法,真是匪夷所思。
巷子不过三百多米长,左右两边几户人家小门关闭着。追着班奇年,顾远踏进这条巷子,瞬间远离了人间的喧嚣,这令他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恍神间,班奇年消失了。
停下脚步,顾远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整个人如浸泡在水中一般汗水淋漓。
耳边,除了自己剧烈的喘气声外,没有任何声音。站直了身体,深吸了几口气,在气息慢慢缓和后,他闭气倾听,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巷子前头走来一条狗,这狗站在巷子前头咧着嘴叫着,想跑进他所在的小巷,可不知在惧怕着什么,不敢跨进一步。
与世隔绝般,别说狗叫声了,他连风声都没有听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背,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不存在”或者说“不该进”的地方。脚步一动,人继续往前。刚刚,班奇年进入这条小巷,是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的。顾远踏出这条灰色的巷子的刹那,生命流动的声音灌入耳朵。那狗朝他汪汪叫了好几声,然后跑掉了。
回头看向身后的巷子,还在,但寂静无声,仿佛与世隔绝。
收回目光,他继续追踪班奇年。遗憾的是,他还是把人追丢了。凭班奇年玩魔术的把戏,想要再抓回来,难上加难。
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顾远返回法租界的大世界,打算与车素薇他们碰头。
当他返回大世界时,莫名地感觉到了异样。如果他没记错,刚刚发生的混乱,不可能这么快平息。可是,不管是大世界门外还是里面,看起来都很安定,完全没有混乱过后的迹象……好像没有发生过混乱。
站在大世界门口,顾远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素薇他们。他到门票售卖处买了一张票进入了大世界。大世界里,到处都是吃喝玩乐的人,各个剧场也都还在表演着剧目,这场面让顾远心底生起疑惑。他往乾坤大剧场走去。剧场门口,传来演唱京剧的声音。抬脚踏进乾坤大剧场,台上,花旦正在唱曲,台下,坐满了观众。
怎么回事?
眨眨眼睛,手心冒出了汗水。
难道自己在做梦?不会的。可眼前的情形怎么解释?刚刚的混乱呢?被绳子绑在台上的人呢?还有被踩踏受伤的人呢?
顾远快步退出乾坤大剧场。他在大世界里转了一圈,找不到车素薇他们,便往家中赶去。
一路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思绪有些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
走了许久,回到家中巷子时,顾远抬头,看到家里灯光亮着,而且楼上还传来了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声音。
家中遭窃了!想到这里,他悄声上了二楼。到家门口时,他凑到门缝上,看到家里面,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穿着自己的裤子正打算进房间。忽然,对方停下脚步,然后猛地转过头来。
顾远瞳孔放大,他急忙避开房间里的男人的眼睛,一闪避到楼道口迅速离开。
楼上,传来了开门声,一会儿又关上。
离开家中巷子,顾远靠在墙上,汗水滑落,血丝爬上眼球。刚刚那一幕,他不敢相信。如此诡异的事情,说出去,怕也没人相信。
刚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他绝对没有看错,屋子里的人确实是“自己”。可自己才是真实的顾远,这毋庸置疑。
那么,刚刚房间里的“顾远”又是谁?
仿佛置身梦境一般,让他有点分不清真假。握紧拳头,一个转身打到墙上,手上传来的痛感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不少。
不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他要好好想想,他要好好回想一遍!
想到了什么,他莫名一惊,急急忙忙地拿出在大世界买的票。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票上赫然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他脸色瞬间发白,离开巷子去往伞店。
南市伞店。
攥着手中的票,顾远进门:“公输先生。”
里面,坐在地上制造机械伞的公输春拿掉嘴里的烟杆子,她吐了一口烟:“稀客,坐。”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对方的表情来看,还是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