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林芩泽便上前。
那张冷如冰霜的脸继续向她逼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若抿起唇低下头,捏着袖角怯怯地回道:“我随便走走……”
然而头顶传来林芩泽冷峻的质问, 不依不饶:“随便走走需要打听我的行踪吗?”
他是从哪里开始听的呢……至少, 可以肯定的是,他听见了那位少年剑修说的“云裳阁”三个字。
沈若哭过的鼻尖微红尚未消去,转瞬间又逼出了一点泪意。她咬着下唇换成凄凉的眼神, 楚楚可怜地解释道:“我自知比不过小若姑娘在道君心中的地位,可道君, 我也是对您赤诚忠心一片啊。难道、难道您如今是在怀疑我是细作不成?”
话毕,她又别过头去,泪珠失控似的连成一串滴落在地上,洇得地面都变了色。
好一副倔强而不堪清白受辱的模样。
林芩泽当真是铁石心肠,沈若都哭成一个泪人了,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驳沈若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可以直接问我。这么形迹可疑, 引人怀疑也是再所难免。”
“那我问您就会回答我吗?”沈若不信。
果然, 林芩泽道:“不一定。”
沈若梨花带雨, 委屈得更厉害了:“道君也没定下过规律,侍女不能问。”
剑走偏锋, 沈若一边钻林芩泽的空子, 一边试探他对自己的底线在哪。反正硬扯的话, 他确实没说过不许。
再说, 自打沈若知道林芩泽在云裳阁之时就看穿她的伪装后,她便觉得林芩泽那句威胁,未尝不可能是在唬她。
转念一想,哪次林芩泽的恐吓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说要把普普通通的凡人“小弱”赶出去, 沈若是信的。但他要真的下了决心赶走沈若这个曾经的道侣,当初既已知道她的身份,又何必折腾这一趟把她收入门下呢?
不一定是他心软,也许是……沈若对他还有别的用处。
不然怎么也说不通林芩泽明知沈若的身份,又干嘛要装作不知,作为他的侍女留在剑宗。
沈若赌对了,林芩泽沉默了一瞬,开口说出的居然还是那句老话:“下不为例。”
只是这次的威力,听起来不如第一次一般大了。
说一不二的擎桢道君,会是因为沈若的狡辩而网开一面吗?
不可能。
“所以我还能,扮成我自己。”沈若眯起眼角,在心里说道。
出去一趟林芩泽的态度也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早上告知了沈若那些消息的小若是擅作主张。
而局面从“林芩泽知道小弱是沈若,但沈若不知道林芩泽知道她是小弱”,扭转为了“林芩泽不知道沈若知道他知道”。
初入剑宗的小弱要竭力避免自己与沈若相似,隐藏好身份。但如今已被发现真实身份的小弱,要像笨蛋一样处处露出“沈若”的马脚。
因为沈若是沈若,这才是她现在面对林芩泽的最大的优势。
难得等到林芩泽让步,沈若自然不肯放过他。她蹙着眉捧着心,用肖似沈若而非小弱的语调,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道君亲近小若姐姐,我不敢妒忌。可我亦想迎合着道君的心意做事,好好服侍道君。”
“……所以呢?”
沈若道:“我能不能也跟在道君身后?道君放心,我定然安安静静,绝不多嘴多舌给您添乱。”
她用的是作为沈若时用惯的小动作,半抬下巴踮起脚尖,加快后半段的语速以表示期盼。
林芩泽还真不能拒绝。再拒绝,沈若自己跑路了怎么办?
这一招也是沈若歪打正着,小若恰恰与林芩泽、柳元真商量好了,利用沈若对付印忟。
这样于公于私,林芩泽都不能把沈若逐出剑宗,非但如此,他还不能让沈若离开视线跑得没影——那到时候他去哪儿找人!
“那我当道君答应了。”沈若乖巧跟在林芩泽身后,顺着杆子往上爬:“下回去云裳阁也带上我吧,我在那做过几个月的帮工,道君想买什么我都熟悉。”
林芩泽冷冷地答道:“此事改日再议。”
那就是有可能会带她去喽。
“择日不如撞日,道君今天去不去呀?”她小小地扭了两下身子,更像沈若了。
林芩泽看着这熟悉的沈若做派,觉得脑袋疼。
她是忘了自己是“小弱”吗?
要不要提醒一下她?
“小弱,”林芩泽喊道。“我看你身子骨还没好透,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他的暗示没什么用,沈若听到“小弱”两个字更来劲了:“道君说得是,我歇了这么久白吃白住,实在不应该。从今天起我要加倍努力,多为道君尽心!现在日头正好,道君要练剑吗?”
林芩泽服了沈若巧辩的劲头。
他无计可施,干脆闭上了嘴:无论说什么沈若都能歪曲,不说总没问题了吧?
林芩泽逃似的回了房,紧紧合上了门,留下沈若在门外,得了几个时辰的清静。
自这日起,不光林芩泽不说话,不知是听了什么风声或是被什么人叮嘱过,剑宗上下无论谁见到沈若,都闭口不答。
沈若被迫沉默寡言,因为她说了也没人理——除了小若会尖锐刻薄地嘲讽上两句。
但是林芩泽不理,她就只立在他身边,用那双含着水的眸子深情款款地注视他。林芩泽去哪,她就去哪,竭力做到让林芩泽的视线里不能一刻没有她。
小若也不制止,看起了热闹。
虽然觉得其中有诈,但小若不捣乱对沈若总归是一件好事。她甚至还如愿以偿地缠得林芩泽带着去了一次云裳阁。
云裳阁的掌柜对林芩泽的到来已见怪不怪了,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买一件女修的衣裳送给旁边那位小若姑娘。
掌柜长袖善舞,消息是安泰城最灵通的,沈若好像能猜到半分林芩泽的目的。
而且他只肯带沈若去这一次,神神秘秘,定有蹊跷。
同一天的晚上,到了入眠的时间,沈若却没睡着。
她总觉得枕头底下像是有个硬物,突兀地凸起一块。抽出一看,竟真有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展开只有简短的一行字:“竹禾峰西。”
但沈若立即认出这是谁的杰作——落款是肉麻的“你的君一”不说,边角处还有一小朵盛放的莲花。
沈若轻轻地笑了一下,却又很快刹住。房间里还有小若在,她不能引起小若的注意。
沈若悄悄地往旁边的床榻看了一眼,小若双眸紧闭,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呼吸匀畅,是熟睡的特征。
反复确定过小若没有反应,沈若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快步往竹禾峰走去。
竹禾峰不住人,西边又是一片竹林,少有人烟。
沈若步子不慢,但赶到约定的地点时,沈簇身着白衣打着把扇子,风流而不轻佻,显然已恭候沈若多时了。
“你怎么来了?”沈若又惊又喜。
惊的是司君一这个魔修居然大摇大摆地来剑宗找她,喜的是……
她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司君一用扇柄挑起沈若的下巴,上下左右观察了好一番,最后惋惜地说道:“瘦了。”
沈若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怎么会瘦,我服用辟谷丹养着呢,饿不着。”
辟谷丹是灵草所炼制而成,养分足够维持凡人日常所需了。
所以瘦倒不至于瘦,但沈若成日心事重重,整个人望上去怏怏的,没什么精气神却是真的。
司君一叹气:“既然他待你不好,何不离开剑宗……”
“林芩泽在查云裳阁的掌柜。”沈若抛出她在剑宗的收获来打断司君一,对她的去留避而不答。“我跟在他身后观察过一次,掌柜确实有几分可疑,似乎知道印忟的弱点。”
司君一无奈地笑了笑,顺着沈若的话往下说道:“那我留心去查一查她。对了,近期我就能突破分神期,即便面对印忟也有一战之力,到时候你与我都不必躲躲藏藏了。”
“恭喜。”沈若贺道,“你的进阶……很迅速啊。”
司君一简单地“嗯”了一声,不想在修炼方面多说。他道:“我在……”
“是谁擅闯我剑宗?!”
两人交谈间,突然遥遥传来一声怒喝。沈若定睛一看,声音的来源居然是——林芩泽。
沈若翻着纸条之际,表情虽然掩饰得当,但是架不住小若她精啊——她仗着沈若是个凡人而她是修士,在沈若发现不了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尾随了沈若。
小若读过沈若和林芩泽的记忆,看着“沈簇”的脸,立刻认出这位是魔修司君一。他们这边刚一接头,小若就身形一动,出现在林芩泽房门外。
林芩泽透过竹影隐约看到瘦高个子白衣服的修士与沈若举止亲密,就觉得不对。
走得近一些,更是发现这人是个熟面孔。
“司君一,你好大的胆子。”林芩泽面色沉沉,带着怒气说道。
话音未落,林芩泽手中的擎桢寒光一闪,已出了鞘,在空中飞速前进,直指司君一的命门。
司君一轻蔑地瞥了一眼林芩泽,挥挥手招出一团黑雾,那来势汹汹的擎桢便晕头转向,失了准头。
他看回沈若,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却只是抬手轻轻地抚了沈若的右颊一瞬。
放下手臂的司君一悄悄传音给沈若道:“若若,你一定要尽早想好,我且先走一步。”
说罢,他挑衅似的又招出一团黑雾。林芩泽明明已近在咫尺,然而被这邪性的雾气困在了他们跟前,拼尽全力也无法再前进半分。
司君一起身一跃,离地半尺高,睥睨着林芩泽道:“擎桢道君,别来无恙啊。”
林芩泽这时才挣脱黑雾,擎桢也悠悠转转又飞回他手中。他冷哼一声,知道实力悬殊,他留不下司君一。
可司君一揩油的那只手,在林芩泽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咽不下这口气。
林芩泽暗暗运了六成灵力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凛冽,势如破竹地冲向司君一的右臂。
司君一不以为然,专心逃跑,看也不看又在身后布出一道雾气。
“咦?”
黑雾散去,司君一也惊讶地出了声。
林芩泽一介元婴修为,能伤到他?
司君一望着流出黑色血液的伤口,一时也动了怒。走到一半,竟又折了回来放狠话道:“改日再会,我必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林芩泽哪里会认输,半步不退地应他道:“谁教训谁也不一定。”
沈若并不担心林芩泽会被恼羞成怒的司君一打倒,他受天道眷顾,没人能取他性命。只是司君一毕竟要高出整整两阶来,重伤林芩泽该怎么办。
她往前走了几步,斜着挡在林芩泽身前,这样情况不对也能扑上去,防止司君一出手。
司君一看出了沈若的用意,扯了扯嘴角,不再与林芩泽纠缠,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剑宗。
“芩泽,出了什么事?”林元斌匆匆赶来,关切地问道。
司君一和林芩泽打斗的动静不小,而小若也早就看出司君一修为高深,担忧林芩泽吃亏,故掐着点引来了林元斌为林芩泽撑腰。
不过司君一修为在分神期之上,对林元斌的动向有所感应,已逃无踪迹了。
林芩泽将眼神从司君一逃走的方向收回来,回林元斌道:“多谢师尊关心,我没什么大碍。”
“可看清这贼人是谁了?”林元斌沉着嗓子问道。虽不知什么来头,但对方竟然出入剑宗如无人之地,好生狂妄!
林芩泽不动声色地看了沈若一眼,摇头回道:“没有,那人修为太高。”
沈若把头压得更低了些,配合林芩泽在林元斌面前装作受惊的样子。
林芩泽估计是不想让林元斌担心,也……不想暴露沈若的身份。
司君一还活着,那么沈若死亡的真相不就呼之欲出了。
林芩泽三两句安抚好了林元斌,让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竹林寂静,偌大的竹禾峰只余他们两个人。
林芩泽兴师问罪道:“不睡觉,深更半夜跑出来私会情郎?”
沈若赔笑:“哪来的情郎,道君可真冤枉死我了。”
她拧巴拧巴,拧出一个惊魂未定的表情,拍着胸脯。“吓死我了,睡不着觉出来走走,怎么遇上个登徒子,还想非礼我。”
说着,沈若还把右半边脸凑到林芩泽眼前,委屈地告状:“道君看看我的脸,是不是被拽红了。这人太坏了。”
等等,摸脸。
回想起司君一被攻击的部位,沈若骤然间灵光一现。
那时他们的距离很近,林芩泽必然看见司君一碰了一下她的右颊。专挑司君一的右手攻击……林芩泽会是在吃醋吗?
沈若也确实问出了口。
“道君,我知道了。你刚刚是不是在替我出气啊?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林芩泽瞥过去,眼底的冰霜未曾化过一丝一毫,沈若心里却甜丝丝的。
反正林芩泽也没否认,那沈若就认下他是冲着沈若与别人的亲密接触才不愉。
这事只当是个小插曲,林芩泽虽过了两日依旧是一副心情不爽的样子,但居然没有再追究其他。
他一日比一日忙碌。
而这天从早晨起身开始,沈若的右眼皮便一个劲地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零零散散地记得母亲说过“左眼跳财”,那么右眼跳就是……灾?
沈若平日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可今天心神不宁,倒觉得它像种征兆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暂时不宜出门,且先待在房间里。
“啪”。
右眼皮的跳动戛然而止,寂静的屋内,也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声听起来像是重物摔落才会产生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