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看到年轻的自己坐在一旁,不错眼的看着练武场上跑动的小姑娘,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当看到小姑娘双脚一绊,一头栽倒在地上时,霍然站了起来,脚步朝前,像是想要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可随即,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魏钰,站起来!”她没有再动,而是板着脸面无表情大声对还在地上的孩子道,“不许哭,继续跑!”
地上的小姑娘手心已经被磨破了,身上和脸上也都沾满了泥灰。这一下摔得不轻,小姑娘的眼里已经有了水光。
可她没有哭,听见母亲的话,她硬是用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回了一句:“是。”
然后,竟然真的忍着痛,继续跑了起来。
而眼里的泪珠更是硬生生的忍了回去,直到她跑完了全程,直到小脸发白,她也真的没有哭出来。
等到最后,终于完成了任务,那小姑娘甚至还抬起头对着她笑了,开心的说:“母亲,我完成了!”
那粉白的小脸都已然失了血色,可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她没有让母亲失望。
后来,画面一转,又是数年过去。
当年那小小的一团已经长大了,已成了少女的模样,容貌明丽,是个极好看的姑娘。只是她依旧一身男子打扮,脸上素白,脂粉未施,与京中其他贵女不同,身上除了腰间的佩剑,没有任何配饰。
她似乎刚练完了功,脸色还微微有些发红。
此时天色还早,晨曦刚起,可少女已经来了正院请安。
“本宫已经进宫向皇上了求了圣旨,你已经及笄了,三日后,你便动身去关州吧。”孟沅看到那时的她坐在主位,正色对面前的少女道,“本宫已经安排好了,阿钰,别让本宫失望,也别让你父亲他们失望。”
少女似乎早已有了准备,闻言,便俯身应道:“女儿明白,绝不会让将军府蒙羞的。”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任何拒绝的话。
而后来,她也确实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只短短五年便彻底掌握了魏家军,成了万人敬仰称颂的女战神。至此,无人再嘲笑将军府无后,也无人再说将军府败落之话。
那个女孩儿成为了将军府的骄傲,也重现了将军府的荣光。
而孟沅也成为了京中所有妇人羡慕的对象,她们都说她生了一个好女儿。这一个女儿,便抵了别人所有的儿子。
可无人知,那时被无数人羡慕的长乐郡主在兴奋之后,心里却是生起了丝丝忧虑。
那个孩子练武天赋极好,且于兵法上也天赋异禀,一点即透,与魏家人似乎并无不同,甚至更为优秀。
也是因此,外面的人才会忽略了一点。
魏钰长得并不像她这个母亲,也不像魏家人。可魏钰太优秀了,优秀到让孟沅不得不忽略这一丝的不对劲。
只是后来,她心中的隐忧终归还是成了真。
而皇帝与隐藏在暗处的人也抓住了这一点,以最快的速度发动了攻击,让她反应不及。等到回神时,真相已经公之于众了。
梦境之中,画面又是一转。
孟沅看到了一个与她长得很是相似的年轻女子站在她的面前,唤她母亲。可此时,看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即便,这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那一刻,她最先体会到的却不是血脉亲情,而是多年心血付之一炬的愤怒和不甘。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温柔乖顺的女儿,而是要一个能撑起将军府,能为她挣来荣光,能让她以她为傲的孩子!
“母亲,这是我做的桂花栗子糕。”
孟沅看见那个温柔瘦弱的姑娘面带腼腆的小心呈上了一盘糕点,那糕点做得很是精致,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的。
只一端上来,便香气扑鼻,极为诱人。
孟沅此生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又如何会被一盘糕点打动?甚至,在看到那糕点时,只觉得愤怒和难堪。
她的亲生女儿,怎能做这种低贱之事?
若是传了出去,外人会如何嘲笑她?!
那盘桂花栗子糕全都被她摔在了地上,而后来,也再也看不到了。
此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乖顺温柔的女儿为她做上一盘桂花栗子糕了。
此一生,她都不会知道那盘糕点的味道是好是坏了。
孟沅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嬷嬷,我渴了……”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的却再也不是那张已然苍老的脸。她恍然才想起,刘嬷嬷已经离开了。
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走了。
第60章 双更合一
而此刻, 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的定州府下的一个小镇鱼鲜镇上。
定州位于大周西部,靠近西海,虽不算贫瘠, 但是因为海货运输不变,定州也不算富裕。不过也因为靠海, 定州的百姓倒是不愁填不饱肚子。
因着靠海, 尤其是如鱼鲜镇这种靠海吃饭的地方,百姓们更是深信神仙传说。像鱼鲜镇, 虽然小,可却有足足三座龙王庙, 便是为了祈求龙王开恩,让他们出海顺利。
因此,当仙旨出现后,百姓们便纷纷虔诚的跪了下来。
“嬷嬷, 你听到了吗?将军成仙了!”鱼鲜镇上刘氏小馆的后院里, 魏瑄与刘嬷嬷一起抬头望着天上。
两人也如那些百姓一般,跪在地上, 虔诚的朝着天上拜了拜。
“是啊,太好了!”刘嬷嬷与魏瑄一同笑了起来, 眼角有泪意闪过,“姑娘总算有了一个好结果。”
“嗯!”
魏瑄重重地点头, 泪水不知何时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可她的脸上却是真心的笑意。
“也不知郡主可知道了……”刘嬷嬷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脸上有些怅然。一旁,魏瑄闻言,身体情不自禁地僵了僵。
四年前,魏瑄是真的存了死志。
她知道自己若是这般死了, 便对不起将军以命相护,可是那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存在,似乎并没有任何人期待。
如果、如果她早早就死了,那是不是便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一切?将军不会因她而死,魏家不会
所以,她懦弱的选择了死亡来逃避。
只当吊上白绫的那一刻,她却仿佛再次看到了将军——她没有骂她,也没有嘲笑她,只是在对她说,不要怕。
那一瞬,她忽然满心羞愧。
在死亡来临的瞬间,魏瑄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若是连死亡都不怕,又何惧活着?
将军若是知道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命,是不是会对她失望至极?
好在,刘嬷嬷来的及时,把她救了下来。
嬷嬷也没有骂她,只是轻抚着她的头,红着眼心疼的看着她。魏瑄这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少。
不是没人爱她,只是她太过执着,执着于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
没人规定,父母便必须爱自己的孩子的。而她,直到那一刻,才彻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她的母亲心里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
她的人生只是属于她自己的,只需要她自己为此负责。
而她却执着于求得别人的认同,哪怕那是她的母亲。
“嬷嬷,你为什么哭?”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疼痛,不由自主的伸手接住了刘嬷嬷脸上掉下来的泪,“为什么?”
她知道刘嬷嬷是母亲的奶娘,也知道连将军也是刘嬷嬷看着长大的。
所以刘嬷嬷若是为母亲与将军哭,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为什么要为她哭呢?
岂料这话一出,抱着她的人身子颤了颤,须臾,眼泪却流的更凶了。苍老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与心疼,“因为县主,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姑娘啊。嬷嬷不想你伤心。”
她仰头看着刘嬷嬷,却不知何时竟已经泪流满面。
“傻孩子,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人这一生,没有什么坎过不去的,若是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机会。只有活着,活着才有希望。”那一夜,她倚在刘嬷嬷的怀里,听见她这般说。
不错,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也不是生母手中的傀儡。
“嬷嬷,我想离开这里。”那时,她感受着脖间传来的疼痛,哑着嗓子道,“我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然后,过了好半晌,她听见刘嬷嬷应了一声,“好,嬷嬷带你走。”
后来,她们便逃出了将军府,离开京城,兜兜转转,最终于两年前,定居在了这鱼鲜镇上。
日子平稳了下来。
不久,她们便在鱼鲜镇开了一间小饭馆。起初魏瑄是不敢的,她虽然会厨艺,虽然很多人都夸过她做得饭菜好吃,可是这点厨艺真的能开餐馆吗?
是嬷嬷鼓励她说服了她。
在鱼鲜镇住了两个月后,刘氏小馆开业了。
为了躲避将军府的追捕,她们自然只能隐姓埋名,如今两人对外是一对失去了亲人,只能相互扶持的祖孙。
此后不到半年,刘氏小馆便成为了鱼鲜镇上最受欢迎的餐馆。
直到这时,魏瑄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的广阔。原来,她也能过得这般畅快。小馆每日客人都很多,她每日都忙忙碌碌的,比在容家,在将军府时都要忙碌。
可魏瑄却一点也不觉得疲惫。
她喜欢做饭,喜欢灶房里的各种味道,喜欢那灶膛里面的火光,喜欢食物在锅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喜欢那冉冉而起的炊烟,喜欢客人们吃得满足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平凡却安宁。
而不知不觉,她们离开将军府竟已经过去四年了。
“天降仙旨,想来母亲他们也都看见了吧……”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魏瑄微僵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她释然的笑了。
“老板,有客人来啦!”这时,前院传来了伙计的声音。
“就来!”魏瑄忙应了一句。
魏瑄与刘嬷嬷都立时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刘嬷嬷年纪大了,便主要负责收账。
而魏瑄是老板,亦是主厨。只是因为生意越来越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便请了几个伙计,甚至她已经在思索着要不要收几个徒弟了。
“瑄丫头,来碗三鲜面,多家点卤子。”进来的是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婆婆,衣衫整齐,年岁虽不小,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一看身体便是极好。
“赵婆婆,今天有新菜,你要不尝一尝?”魏瑄一看见这位婆婆,便笑着介绍道。
“新菜呀,行,那就尝尝吧。”赵婆婆看了魏瑄一眼,笑着摸了摸肚子,“不过三鲜面也要,婆婆我今日高兴,都吃得下。”
闻言,魏瑄脸上笑意更深了,温声应了一声,“好!”
这位赵婆婆是店里的常客,别看她年纪不小了,可饭量却不小,甚至比一些壮年男子还要能吃。
魏瑄扶着她坐下后,便立刻回了厨房,先开始下面。
三鲜面好不好吃最重要的便是底汤,然后才是面条与卤子。那底汤乃是魏瑄自己琢磨了许久,精心调配出来的,只一打开锅盖,一股鲜香便爆发了出来。
霎时,厨房里全是这股独特诱人的香气,让人食欲倍增。
厨房离大厅还是有一些距离的,按理大厅里是闻不到的。
可无人看见,那面色泛着红光的赵婆婆在魏瑄打开锅盖的那一瞬间,半眯上眼睛,似是享受般的吸了口气。
*
关州府,容宅。
“当家的,你看见了吗?!”顾氏激动难耐的对容贵道,“阿钰成仙了,她成仙了!她没有死……”
“她死了。”闻言,还望着天空的容贵恍然回神,直接打断了顾氏的话,声音有些沙哑,“她死了。即便她如今成仙了,可也不代表她没有死过。”
顾氏脸上的兴奋霎时一滞。
“可她最后成仙了啊。”半晌,顾氏终是忍不住说道,“她是死过一次,可如今成了仙,大家还为她建了将军庙……”
“那是她该得的。”容贵看了她一眼,哑声道,“她能成仙能有如今的成就,皆是她自己拼来的,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
顾氏脸色变了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劝你还是把那些心思放下。”容贵看着妻子,沉声道,“阿钰成仙,我们为她高兴便好。我们虽是她的父母,可她人身已死,如今已是仙人,与我们的亲缘早在四年前便断了。”
“瑶芳,”他唤了一声妻子的闺名,叹声道,“我们的女儿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如今的苍泽神君只是天上的仙人。”
“你与我说这些话作甚?”顾氏咬着牙道,“难道我会不盼着她好吗?她成了仙,我高兴还不成吗?”
“若只是这样便好了……”容贵没有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我看郑家的姑娘便不错,回头挑个时间去郑家谈谈吧。”
闻言,顾氏脸上顿生了不满,“那郑家的丫头都二十了,比威儿大了三岁,哪里就不错了?且也女红厨工一窍不通,每天舞刀弄棒的,哪里像是能安心相夫教子的?”
郑家是开武馆的,家境殷实,夫妻恩爱。只可惜郑家夫妻成婚多年却迟迟没有生下孩子,夫妻两人也用了不少法子,却依旧怀不上。
但即便如此,那郑老爷也不愿意纳妾,就守着妻子过。
直到郑夫人三十七八了,居然怀上了孩子,夫妻两人自是喜不自胜。九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也是郑家的独女郑玉珠。
因着是中年得子,且又是独女,郑家夫妻对女儿宠爱至极。
许是耳濡目染,家里又是开武馆的,郑玉珠从小便喜欢练武,在此道上也颇有些天赋。至于那些女红一类的,郑玉珠自是丝毫兴趣也无。
郑家夫妻宠孩子,自然也纵着孩子。
其实在关州府,如郑玉珠这般的女子并不少。尤其是当容钰入了军营,后又成为主帅后,更是激励了不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