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破回答,“天医送她去了人间。天医说,凡人的血肉之躯,最适合养伤。我估摸着,最多不过一月,她就能回来了。”
算算时间,在这个世界里,该是夏国那一世了。
想起那个手持长鞭的红衣女子,沈破的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那样暴烈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个女人。
“你,笑了?”萧破以为自己看错了。
沈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确实面带笑容的时候,自己也有些错愕。
数次的人间相逢,原来,他最喜欢的,是那样的她。
沈破的笑意慢慢消失了,记起叶恭的交代,问萧破道,“苏横在哪里?”
他要找玄冰,完成叶恭的遗愿。
萧破迟疑了一下,“白玉峰。”
白玉峰,正是那个曾经深爱过安信怀,又被对方深深伤害过的铸剑师,白若的住处。
第128章 一二八
夕阳落至天边,晚风拂过沈破肩头,银发飞扬,眉目如画。
沈破望着远方,轻叹一声,“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儿?”萧破急问。
语气里颇为担心,似乎是怕沈破想不开。
莫论是谁,遭遇了沈破这样的事,恐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所以,沈破做出任何决定,都是有可能的。
在叶恭遇到最困难的问题时,萧破没有能力帮上忙,现在,能为叶恭做的,或许就是替她照顾好沈破,也可以说,是照顾好自己。
沈破淡淡地笑了笑,“去找苏横,讨要玄冰。再劳烦白若姑娘,毁去七情剑。”
叶恭已经不在世上,没有了涅槃之火,再没有了七情剑,这三界之中,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南辰。怨灵一族,从今以后,岂不是再无敌手。
沈破察觉到了萧破的担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转身,面朝南辰和众多怨灵,“周而复始,匆匆数年,我一直在等你们的悔过,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哪怕说一个字的抱歉。”
七情剑突然出现在沈破的手里,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将众怨灵看得心惊胆战。
沈破说,“我给你们留了一条生路,是你们不肯走。如今,我已经对得起阿恭的嘱托,我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亮出七情剑,剑风猝然数里,直抵怨灵心底。
刺骨的寒意,沁透心肺,令人心生恐惧。
那些怨灵,宁肯在三界飘荡至今,不肯转世,为的,不就是心中的怨气难平吗。
倘若就此在七情剑下灰飞烟灭,他们的怨气,还会有谁人在意。心心念念的公平,如何能复归世间。
不,他们不能死。
跪在地上的怨灵之间,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有人开始起身,甚至握紧了兵器,准备殊死一搏。
就听到南辰一声怒斥,“跪回去!”
怨灵们发出几声不满的抗议,但是,他们知道,南辰是在保护他们,随后便乖乖照做,再没有了异议。
南辰缓缓起身,目光迎向沈破,“你要杀我族人?”
“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三界之中,每天有多少生灵死去,又会生出多少怨灵,你知道吗?你不会当真以为,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杀得光怨灵吧?”
“沈破在一日,便杀一日。日久天长,终有杀光的一天。”
沈破的目光冰冷无情,丝毫没有曾经的柔软和慈悲。他现在的样子,没有人会质疑他说的话。他说得出口,便一定做得到。
南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原本,不是这样残忍的人。”
“若你在此之前,依照约定,解散怨灵大军,我何须出此下策?残忍的人,是你,逼死他们的人,也是你,怪不得我。”
南辰闻言踉跄了一步,表情十分难看。
她回忆着过去发生的种种,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动不动,竟然无言以对。
沈破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扬起七情剑,刺向怨灵众人。
剑风掠过南辰身侧,对方出手,握住了沈破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南辰侧目望向沈破,突然发话,“慢着。”
“你没资格阻止我。”
“如果我愿意牺牲一切,换你放过他们呢。”
南辰一字一字,说得认真,这一次,似乎不是骗人。
可是,与南辰接触过那么多次,她没有一次履行诺言,沈破不可能再相信她了。
沈破冷笑,“像你这样自私的人,不会牺牲自己。”
这也是沈破多年来,始终对南辰无法动心的原因之一。
她太过自私,不配被爱。
南辰认真思索许久,慢慢松开了沈破的手腕,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怨灵意外的决定,“如果,我愿意与你缔结血契,成为你的灵奴呢。”
血契一旦结成,生生世世都是主人的奴仆,任由主人差遣。若是有半分违拗,便会百倍反噬自身,痛不欲生。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叶恭已经灰飞烟灭,再无生还的可能;如果不是为了她的怨灵族人,她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沈破记得叶恭辞世前,在天霓斋中叮嘱他的话。
叶恭说,倘若将来,南辰愿意臣服于一人,那个人,只会是沈破。届时,万不可一口答应,否则,南辰必会立时反悔。
当时,沈破以为,南辰素来自负,倘若她肯臣服,实在机会难得,为什么要拒绝?万一,南辰反悔了,不愿臣服,岂非又要让叶恭另外筹划。
到了现在,沈破终于明白,当初的叶恭,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给他这样的叮嘱。而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打那天结束以后,叶恭在他面前消失的画面,几乎每时每刻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与南辰是杀妻弑子之仇,他恨不得立即将南辰碎尸万段,如何违拗自己的内心,让南辰活下去。
沈破双目猩红,语带愤恨,“你不配。”
那目光、那语气,仿佛要将南辰生吞了去。
“你就不想成为这天下之主?”南辰这话,分明是在拿权势诱惑他。
权势地位,天下的男子,皆趋之若鹜,哪个不想拥有。
可她算错了,沈破与他们不同。
沈破冷笑一声,“在我眼里,得到天下,不过是探囊取物。得之何幸,失之何足道哉。”
“你也不想完成叶恭的遗愿吗?”
“住口!阿恭没有死,她一定会回来!”
无论在他人眼里有多荒谬,沈破就是这样固执地相信。
他只能选择相信。
任何与他意愿背道而驰的人,都该死!
沈破反手捉住南辰的手腕,扬剑便往南辰心口刺去。
剑气凌然,杀意浓烈。
恨,充满他的内心,出手时,只想着一剑毙命,却没想到,南辰在他出手前,抢先一步,划开了他与自己的掌心,结成了血契。
血契结成的瞬间,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逼迫沈破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南辰率先行礼,“南辰率怨灵族人,此生此世、生生世世,誓死为公子驱使,如有半分违拗,愿受天谴。”
沈破摊开手掌,只见,方才被南辰划开的掌心,已经完全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黑色的火焰形烙印,属于契主的独有标识。
南辰居然真的臣服了,依照她从不肯低头的脾性,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这是疯了吗?
她当然没有疯,她不过是鬼迷心窍罢了。
叶恭已死,且没有复生的可能。
即便是如此,沈破依然忘不了她。
南辰此生再没有机会,让沈破接纳她。
那么,索性做他的灵奴好了。这样,至少,她有理由待在他身边,可以生生世世都看着他,守着他,护着他。对她来说,便已足够。
可是,这个自私的真相,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在所有人眼里,她依旧是万灵之上的圣君,即便如今沦落为奴,也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族人。
与她的颜面无碍。
沈破看清楚掌心的烙印,心中的怒火更盛。
南辰已降,如何再怪罪?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南辰好好的站在他面前,无可奈何!
心疼得厉害,愤恨得厉害。
沈破紧握着剑,朝着身边胡乱砍去,发泄着心中的怒意。
南辰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想上前劝说几句,却听到沈破头也不回地怒呵,“滚!带着你的族人滚出我的视线!再有一次滥杀无辜,我绝不饶恕!”
身后渐渐安静下来,沈破身心俱疲,落寞地站在那里,望着苍茫的银河水。
一直在远处看着一切发生的萧破,缓步走过来,停在了沈破面前。
他满脸歉意,“是我的错,如果当初,南辰在故意激怒我的时候,我没有中计,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没错。即便是现在的我,听到南辰的话,一样会愤怒。”沈破眼睛里的情绪渐渐平息,变成一汪死水般毫无生机,“可南辰不知道,就算是被阿恭利用,我也心甘情愿。我甚至,巴不得她立时出现在我面前,再利用我帮她做事,豁出性命也无妨,她知道,我愿意的。”
沈破对叶恭的情意,萧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明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傻瓜,可是,还是被他们之间的情意深深感动着。
萧破劝道,“我相信,她对你的感情,不是利用。”
沈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个人凝神思索了许久。
突然,他眼睛亮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把阿恭想做的事全部做好,阿恭发现我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会不会提早回来。”
萧破被他的话吓到了。
他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疯癫了。
沈破看了一眼手中的剑,迅速收了起来,迈开步子,往白玉峰方向走去。
他回首对萧破道,“七情剑,我替你交给白若。”
萧破一愣,“那我呢?”
“去人间的夏国,找到战尊,或许,你可以阻止一切的发生。”
沈破的银发扬起,整个人化作一道柔和的光,消失在萧破面前。
萧破挠了挠头,回忆了一遍沈破的话,“夏国,那是什么地方?”
第129章 一二九
白玉峰顶,炙焰阁外,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小姑娘,两手托腮,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脚下的地面。
她头上绑着两个毛茸茸的小髽髻,一套浅绿色的纱衣穿在身上,俏皮中带着几丝仙气。
虽然她尚且年幼,但是,五官容貌已经基本定型,沈破一眼便认出,她就是那个从未下过山的玉惜。
沈破走近了,低下身子,柔声问道,“白若姑娘在吗?”
玉惜蓦地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男子,面目俊朗,风华绝代,却满头华发。
她好奇地盯着沈破半晌儿,“你看起来面生,我好像从未见过你。如果你来这里,是想找我师父铸剑,我劝你请回吧。师父已经金盆洗手,此生再不铸剑了。”
沈破浅浅施了一礼,“在下沈破,今日来此,是为了见故人。”
“你叫沈破,我好像听师父和师姐说起过。”玉惜蹙着眉头,歪着脑袋,仔细想了很久,突然拍了下颈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不过……”
玉惜将沈破上下打量一番,摇了摇头,“她们说,沈破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怎会是你这样一位……你一定是在骗我吧?”
如果是在骗她,又怎会承认。
果真是个未曾被浊世沾染的天真少女。
沈破不由会心一笑,心情稍稍好了些许,“论辈分,你当称呼我一声叔父。做叔父的,怎会骗侄女。”
玉惜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迷茫,咬着唇犹豫了片刻。
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不像是个坏人。
可是,他确实不像白若口中的沈破,要放他进门吗。
师父再三交代过,不见任何人,放他进去,师父会生气的。
就在她下不了决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炙焰阁的门开了,玉萤走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发如落雪的沈破,心像是被刀剑用力刺了一下,狠狠一痛。
几年不见,沈破竟变成了这般沧桑的模样。
玉萤不禁问道,“你这是何苦。”
沈破仿若没有听到她的怜惜之言,依旧平静如常,“白若姑娘可在?”
玉萤自知失态,迅速收起神色,往一旁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动作,“师父正在前厅会客,公子请。”
沈破冲玉惜点了下头,缓步走进阁中。
玉萤一脸疑惑,搔了搔头,自言自语,“几年时间,青丝变华发,难道说,龙族比凡人寿数更短?师父以前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啊。”
沈破进了大门,随着玉萤,一路往前厅而去。
尚未入厅,就听到房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苏横果真在这里。
沈破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苏横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苏横起身快步来到门口,向外望了一眼,正对上沈破的眸子。
苏横呆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并未因为沈破的变化而惊讶。
他垂下眼眸,习惯性地拱手行礼,“苏横见过殿下。”
说话间,白若也走了出来,引他们进了房间。
众人落座,玉萤看茶。
沈破摩挲着茶杯,不轻不重地问了苏横一句,“你来见白若姑娘,是有其他事情,还是在等我?”
苏横意外地没有开玩笑,难得认真一回,“我本想直接去见你,又怕时机不合适,索性来这里等你。”
沈破点了下头,又问,“云阙宫外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他的话十分平静,没有夹杂任何情绪,让苏横不知道他此刻是何想法。
苏横略一思忖,中规中矩地回道,“殿下节哀。”
沈破无视他方才的劝慰,开门见山地说,“玄冰,是不是还在你手里?”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把玄冰给我。”
沈破目光凌厉,表情冷漠,一双墨色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坚定。
他要定了玄冰。
苏横思衡片刻,毅然摇了摇头,“玄冰不能给你,我另有他用。”
“给我!”沈破上前语气狠厉了几分,目光如刀,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横不为所惧,继续道,“你可记得,尊上当初送你的琉璃指环?”
沈破加重了语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