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的补品每日往云华宫偏殿里送,流水的太医进进出出,各个都面色晦暗地说她活不成了,宋戌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凝重,还带了许多宋炽从前哭闹都不给的小食点心,之前她命在旦夕时要吃的糖蒸酥酪更是每天都往她宫里送,李颐听吃得舌头发腻,吃不完的就送给云华宫的宫人们,再有剩的全丢到池子里喂鱼,如今已经撑死了三批锦鲤。
宋戌再送糖蒸酥酪的时候,李颐听终于忍不住了,她崩溃大喊:“你别送了,我再也不想吃那劳什子酥酪了!”
宋戌神色悲悯:“太医说身体不好的人就爱发脾气,越是垂死的脾气越大,果然如此。”
李颐听:“……”
“别胡闹了,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剩下的时日都要好好的。”宋戌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黯然神伤,“老子也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不是老子喜欢的类型啊,我喜欢那种泼辣刁蛮又颇具风情的,你就只有刁蛮。”
李颐听气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不是,我没有!”
“炽儿,你别不承认,喜欢一个人没什么丢脸的。怪我愚钝,现在才知从前你跟我争金戴玉,到处找我的麻烦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虽然我最近对你很好,但你别多想,老子……老子做这些,完全是因为你替我挡了一刀,而不是因为老子喜欢你,做人要活得清醒点。”
宋戌说得义正词严,可是糖蒸酥酪还是日复一日地往她宫里送。
李颐听试图找宋戌解释,然而他自信成谜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看来,不喜欢他的女子才是不正常。
红豆告诉她,宋戌每日都会跟太医们在正殿详谈近一个时辰,向来待人宽厚的七皇子把太医院里医术出众的那几位重责了个遍。
宋帝要过问她的病情,王府要催问治疗效果,宋戌要监视问诊过程,整个太医院因为李颐听,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病患本人却成了最悠闲的人,除了换药痛点,每日吃吃喝喝,享受着漂亮宫女们的伺候,俨然已经习惯如何当好一个骄纵郡主,如果九重天没有派人下凡敲打她的话,这样躺着长膘的日子估计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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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星子很亮,就像酸梅汤里撒下了一把碎冰。
李颐听尚在梦中,是被金光晃醒来的。她揉揉眼睛,瞧见了床前面无表情的小仙君入鞠。
入鞠是再华神君手底下的文官,念起上面的折子时,那毫无起伏的音调有种让人重新打瞌睡的冲动。
然而当他念到魏登年屠了周府满门的时候,李颐听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醒了个彻底。
“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我分明是看着他离开郸城的……”李颐听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喃喃看向小仙君,“他后来又折回去了?”
入鞠摇摇头:“魏登年是在离开郸城的那日早晨只身入狱屠了周家的,你不仅没有阻止魏登年,甚至还间接促使他提前动手。颐听仙子办事不力,再华神君让我转告您,如果魏登年再杀了毕家父子,那么便可认定劣性难除,届时将抹掉他存在的痕迹。”
抹掉痕迹比结束他的生命更加残忍,也就是说届时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整个世间都再查无魏登年此人。
李颐听骤然高呼:“不行!”
入鞠仍然没有表情,即使李颐听想伸手拽他求个情,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后退了一步完美避开:“既然颐听仙子心软,那便做好剩下该做的。”
李颐听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她总不能说,算了吧,就看在魏登年好看的分上,留着他在世间继续作恶杀人吧。
她只能颓唐地应了声好。
入鞠话已带到,留下折子,晃身便走了。
九重天不愧是九重天,慈悲是神仙,狠心亦是神仙。
自郸城一别后,李颐听就再未见过魏登年,但关于他的消息倒是一直让红豆留意着,也算是源源不断。
继册封新太子后,当日平乱有功之人皆论功行赏,魏登年乃是头等功,被宋帝留在身边,成了正三品的一等侍卫,在御前轮值,算得上殿前当红人物。
他刚被选上时还起过一些波折。罪人之子没被处死已是皇家恩德,重入仕途还一下子越级居了高位的更是闻所未闻。毕愁一党的大臣都上书劝诫此子不可留,但宋帝当时便大笑三声,言道能杀其父便也能杀其子,何况近在眼前的才更好拿捏。
听到此处,李颐听连连摇头十下,桦阴竟然败给了这样的卺朝。
宋帝性子轻浮张狂,治下无方,下面的人自然也没有几个忠义的,卺朝的江山能被他稳坐这么多年,还真是全凭武将多了。
她如今被十几个宫女伺候着,太医又一日进出三四次,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想偷偷去看一眼魏登年难上加难,只能吃吃睡睡。
此刻李颐听才终于觉得这日子不太畅快了,思来想去,要偷偷混出云华宫还得靠宋戌。宋戌每次来找她,身边总簇拥着一大群人,把他万人之上的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出去时身边多一个婢女大概也不会招人怀疑。
李颐听让红豆把话带了出去。
宋戌今日参加宴会,到了晚间才来,刚进正殿就一路鬼喊鬼叫:“宋炽!宋炽!”
李颐听一下子振奋起来,“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往外冲,结果二人撞了个满怀,顿时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散开。
李颐听嫌弃地大退几步,结果被宋戌一把抓住,扳着肩膀逼迫她直视自己:“炽儿,你发现老子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说话时舌头打着结,身子也左摇右晃,手劲却大得惊人,钳着她动弹不得。
少年一双桃花眼生得风流,此刻喝了酒,眼尾的红色像是染了九重天上的一片烟霞,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脸,就像从前他娶太子妃那日跑到她房里盯着她看的样子。
李颐听有片刻晃神,随即用力踩了他一脚。宋戌吃痛,一下子松开了手。李颐听立刻跳开一大步:“你胖了?”
宋戌甩着袖子大叫,撒泼的模样不复先前的神情:“我换了顶发冠!”
李颐听暗笑一声自己多虑,她如今又不是宋戌的良娣,宋戌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她给他倒了杯茶:“喝完,醒酒的。”
宋戌却孩子气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甩,脑袋不安分地往她肩膀上凑:“你今日急巴巴地找老子来,是想我了吧?”
李颐听被酒气熏得别开了脸,手指头把他脑袋戳得离自己远了点:“我是有正事要与你说。”
宋戌大着舌头道:“太医说你能活了?”
李颐听摇头:“不是这事。你听我说,我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你把门外那些人都叫进来,我混进去扮作你身边的婢女。”
听到这里,宋戌直起来的腰背一下子又塌了下去,半个身子软趴趴倒在桌上,跟摊泥巴似的哼哼。
李颐听晃他:“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如果是太医说你能活下来就好了,你要是能活,老子就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能答应你。”
李颐听心里一惊,伸手推他:“宋戌,宋戌你说什么?”
可仔细一看,那人醉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胡乱嗯嗯哦哦,李颐听气得伸手揪他的耳朵:“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大晚上喝这么醉,明早起来头痛死你!快点起来,我还要出去办事!”
宋戌痛得吱哇乱叫,被李颐听揪得站起来,然而她手劲稍微松了点,宋戌立刻一把挥开,踉踉跄跄地往里跑,跑到床榻前一头栽了下去,赖着不起了。
李颐听凶神恶煞地踢了他几脚,他反而更起劲,穿着鞋子就在床上滚了几圈,喊着:“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
他此刻这番样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看来今日是见不到魏登年了。
李颐听暗自叹气,开始赶人:“困了就回你寝宫睡去,别在我这里撒酒疯!”
宋戌一把捂住耳朵:“谁在这里瞎念叨,老子不听老子不听!”
李颐听没有办法,两只手抓住宋戌的衣服就往床下拽,一边还不忘冲外面喊人。也不知道他把人支了多远,她喊了几声都没动静,胸部一痛,伤口又裂开了。
李颐听“嘶”了一声,有几丝红色透出外衫。
手上挣扎的动静忽然消停,她低下头,宋戌也看到了她的患处,颤颤伸出只手,临了却是折回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太子躺在床上,如墨黑发在他脑后四散开来,喉头似有些哽咽,嗓音带了哭腔,眸子也像是浸润了美酒般水光潋滟地盯着她:“宋炽,你真的会死吗?”
李颐听心里慌了一下,急急把手抽回来。宋戌被她带得身子从床上掉出来半截也没松手。这时,旁边人影忽现,横空一个手刀落在宋戌颈后,他脑袋往床下一栽,四仰八叉,昏了过去。
李颐听坠进一双清冷愠怒的黑眸里。
多日不见,他似乎肩膀宽了一些,个子拔高了些,不过还是一身黑衣,除了腰间一把佩刀外,再无半点修饰,却越发衬得那张脸霞姿月韵,惊为天人。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了在周府刻意的乖顺,即使此刻面无表情,与生俱来的贵气和眉宇间的凌冽却是灼人。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人便回头喝了一声:“还想要活命吗?”
李颐听这才看见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个中年男子,穿得比寻常百姓好一些,长褂子,背着药箱,眼睛上还蒙了块黑巾。
听闻他开口,被蒙住眼的中年人不住点头。魏登年丢去一对绵耳塞:“想活命就把耳朵堵严实点。”
中年男人在地上摸索了几下,碰到绵塞,忙不迭地塞进耳朵,还用力往里压了压。
“郡主真是好兴致啊,月色如许,美酒佳酿,深夜会堂哥,臣唐突而至,可是打扰了你们?”
李颐听还没到见了小美男就昏头的地步,何况面前的人脸色极差,还摆出一副要把她捏碎的狠厉模样,即使欢喜,她也心虚地吞了把口水。
“不是,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魏登年冷笑一声:“是,目前到臣进来为止确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臣要是再晚一些来,就不一定了。”
魏登年靠近一步,李颐听就后退一步,没几步就抵到了床沿。李颐听身子晃了晃,仰着摔坐在宋戌腿上。
魏登年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提起宋戌的衣领往地上一扔,李颐听想拦,刚伸出只胳膊就被魏登年一记冷眼给逼了回去。
“哐”的好大一声,她和室内的中年男子同时瑟缩了一下。
“魏……魏登年。”
她的胳膊撑着床榻,整个人后仰,再仰就要躺到床上去了。魏登年却逼得紧,两只手撑在她的手边,姿势像是将她整个人都裹进怀里,只是那张脸沉得吓人,几乎咬牙切齿地㨃到她脸上:“郡主是不是生来就有什么毛病,专爱替人挨刀挡灾,嗯?”
李颐听脑袋都要埋到脖子了,心跳声大得厉害,不敢看他:“他、他是我堂哥啊,那样的情况,我若不挡这一刀,他就必死无疑了。”
魏登年阴着一张脸:“可我怎么听说,诸多皇子公主里,郡主从前跟七皇子关系最差?”
“再差也是堂哥啊,他救过我一命,我得还他。”
“真的?”魏登年半信半疑,语气到底还是软和了一些。
李颐听立刻乘胜追击:“真的真的,我救他那是血缘,你不一样,我救你是有所图的。”
魏登年心中一窒,顿了顿,提了半口气道:“所图何事?”
“想被你轻薄算不算……”
李颐听说完就后悔了。
太没用了,怎么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给说出来了。
她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板,突然间下巴被魏登年钳住,迫着她抬头跟他对视,他左眼边的淡痣逐渐放大,直到再看不清,跟着嘴上一凉,碰到团软软的东西,很轻地碾过,然后被什么滑滑热热的东西舔了一下。
魏登年的轻笑声在耳畔响起:“这样轻薄?”
李颐听脑子“轰”的一声蒙了。她愣愣看着魏登年,四肢百骸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脸上红得要炸开,猛地跳起来,却被他一伸手又按回了床上。
李颐听大叫一声,拽起旁边的被子,把脑袋拱了进去。
魏登年看着高耸的被子笑出了声:“原来是只纸老虎。”
第8章
她不知道刚刚错过了一个梦寐以求被轻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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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不出来!”
魏登年伸手去拽,扯了几下没扯动,里面的人把被子抓得死死的。
他笑了一下:“不出来也行,你伸只手出来,我给你找来了都城最好的中医圣手,让他替你诊断一下。”
过了半晌,惊鹊云丝团被里伸出只白白细细的手腕。
魏登年嘴唇抖了抖,回身拍了一下大夫的肩膀,后者忙把耳塞取了下来。魏登年拉着他走到李颐听的床榻前,大夫隔着丝帕,小心翼翼地摸到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半晌,才移开手去,又要了李颐听换敷的药细细嗅了。
魏登年已经等得不耐烦:“到底怎么样?”
大夫吞了把口水,为难地摇摇头。
魏登年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看了一眼李颐听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你说你能治好的,你说没有你调养不好的身体!”
大夫哆哆嗦嗦地道歉,要不是魏登年拽着,他真想给眼前这个煞神磕十个响头:“在下不是不想治啊,这位姑娘分明已经,已经无可救药。她受了如此重的伤,气血两虚病入膏肓,活到至今都是奇迹啊!”
“闭嘴。”魏登年钳住大夫的肩胛处,用力一捏,后者立刻痛得跪了下去。
“小人说的都是真话,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魏登年,别伤人!”李颐听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会死的,让他走吧,让他完好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