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登年顿了顿,押着蒙眼的大夫从旁边的窗子里跳了出去,过了半炷香时间才返回殿里。
他道:“你刚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会死的,你信我。”李颐听笑盈盈的,可是神情却很认真。魏登年盯了她半晌,紧皱的眉终于松开:“好,我信。”
他点了头,忽而话音一转,沉了声调,一双眼睛盯紧了她:“可若是你骗我,那我就挖你的坟鞭你的尸,叫你死也不能安生。”
李颐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听着他嘴里说出的可怖的话,心脏又开始乱跳。
魏登年走后,她重新钻进被子里,黑暗中,耳边如同鼓声阵阵,一下又接着一下。
就好似在九重天上翻开他戏本子那一日,若是有机会让她重新对月老安利,她想说得再大声一点——
反派人物魏登年说要掘她坟墓的时候,好可怕,好变态,好心动!嘤!
宋戌次日才醒来,问她为什么自己会睡在地上,还脖子痛。
李颐听讪笑了几声,告诉他昨日他发酒疯,非要睡在地上,说地上凉快,拦也拦不住;至于脖子痛,多半是落枕了。
宋戌对此深信不疑,还是成日往她这里跑,嘴里说着不喜欢李颐听这一款,却又穿得大金大红的,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为悦己者容。
李颐听身体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她活不成了,但她就是不死。大家一开始还万分惊恐,众说纷纭,久了就都释然了。
李颐听趁机对宋帝输入了一波马屁,卺朝国运昌盛,天子福泽庇佑皇室中人,才让她死里逃生。
宋帝龙颜大悦,直言要给她赏赐,李颐听便说,听闻皇帝的侍卫里面有个美男子,想要借出去陪她逛一天街。
都城的人都知道宋炽爱美男,曾经因为看上郸城的郑易,在外祖母家一赖就是半年,宋帝自然也听过,想着正好为国库省了一笔开销,立刻就答应了。
李颐听终于正大光明跟魏登年见上了面。
少年腰间佩了柄弯刀,穿着身明黄的侍卫服,庄重的黑色做辅,由宫里的绣娘统一裁制,针脚细密云纹严谨,这衣服别人穿得雷同无趣,他站在侍卫堆里却背脊笔直玉树临风,像个主子。
有了这样的颜色,他那苍白冷漠的脸好似都鲜活生动起来,走在街市上惹得众多姑娘大婶频频回首。
魏登年不爱招摇,随手买了张面具要戴,李颐听不肯:“你长得好看她们才要看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美男子总不能只我一个人瞧了吧。”
魏登年挑了一边眉道:“哦,臣竟不知郡主您心胸宽广如此,甚爱分享?”
魏登年这个人身体里仿佛有两个性子,平时看起来是谦谦君子,但若是他不快,便满身危险气息,言行难控,可一旦抽身又是一派温润风度,叫人心里时刻悬着。
李颐听点着头道:“那是自然。反正她们只能看,而我还可以碰,自然不忍剥夺他人本就少得可怜的福利。”
魏登年被她的诡辩逗乐,到了饭馆门前,走了进去。
李颐听还不大饿,便让他点自己想吃的。
小二看着两人气度不凡,介绍了一大堆名菜,结果魏登年只点了四只五香鸡腿,酒也没要,小二的态度霎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斜着眼睛去后厨报菜了。
鸡腿上桌后,魏登年分了李颐听两个,认认真真把自己的两个吃完了,还吃得眉头紧锁。
李颐听见他模样,也跟着吃了一个,道:“味道不错啊,怎么你像是十分不满?”
魏登年用帕子把手上的油脂擦去:“不如那一日你给我做的味道。”
“那是,本郡主的厨艺没得说。”李颐听一下子得意起来,欢喜道,“那我改日还做给你吃。”
“好。”
饭后消食闲逛,李颐听突发奇想,要去看看宋帝赐给魏登年的府邸,魏登年答应后,两人便一路逛了过去。
宋帝对他这个救命恩人还算阔气,赏了间大宅子。
只是里面没几个下人,花草房屋还是宅子刚赏赐过来的样子。魏登年不爱摆弄设计,懒得把时间放在这些事情上面,便也就这么住着了。
院子里甚至还有一棵高大的樟树,粗壮的枝丫从墙内一直延伸到院外,站在树下向上望去,苍穹被密密麻麻的枝杈分割成数块,现下已有参天之势,还有一番大长的样子,魏登年道他预备把这树砍掉,太过碍事。
身边无人搭话,转过头去,李颐听已经沿着树干几下爬了上去,并停在与院墙齐平的高度,以一种极丑的蛤蟆腿姿势趴在某根粗硬的枝干上。
魏登年下意识往周围扫了一眼,下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假装没看到郡主没形象的一幕。
他清了清嗓子:“郡主快下来。”
“魏登年你看,从这里能直接出去呢,你千万别给砍了,到时候我偷偷来看你,可以从外面翻墙,然后沿着这大树爬下来!”李颐听的乌发被细小分枝刮出许多碎发来,风一吹,整张脸都乱糟糟的,却掩不住脸上的愉悦。她喊得大声,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了堂堂郡主要偷偷翻墙来看一个侍卫。
魏登年暗骂她蠢,嘴角的笑意却如指缝间淌过的流沙,藏也藏不住阻也阻不了,呼啦啦地外泄出去,看得下人们阵阵发愣。
他们还以为,自家公子是不会笑的。
“好了,我不砍就是,你快点下来,小心摔了。”魏登年边说话边朝她快步走去。
李颐听忽然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像是在哪个戏本子上看到过——几乎每个爬到树上的女子都必会掉下来,然后被情投意合的男子接住,落地时再转两个圈,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是个促进感情的好机会。
李颐听转了转眼珠子,抓得紧紧的手忽然一松,直直坠了下去。
“宋炽!”
魏登年呼吸一窒,脚尖点地乘势而起,飞身过去一把搂住她急速下坠的身子。
李颐听假呼一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脑袋撞进他怀里。戏本子里常见的桥段已经有了,她又顺势说出了常见的对话:“公子好厉害,要不是你接得快,我就脑袋开花了呢。”
魏登年:“……”
月老写的戏本子看着还好啊,怎么念出来怪怪的?
李颐听狐疑地歪了歪头:“等一下,我要改一下。”
“宋炽!”魏登年把她稳稳地往地上一放,扳过她的身子怒道,“宋炽,你就是笃定我一定会接住你才如此大胆!万一我没接住呢?我现在还没吃解药,万一方才我毒性发作寸步难行,你直接摔下来怎么办?你现在的身体经得起摔吗!”
李颐听咂巴着嘴,低下头:“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
魏登年放开她,嘴角笑意如雨入大地一般浅快,转瞬又恢复了臭脸。
“错在哪儿了?”
“现在的身体经不起摔。”
“你!”
“哎呀!不要生气了,我以后爬树一定抓得牢牢的。”李颐听笑嘻嘻地去扯他的衣袖,魏登年仍一脸严肃。她在旁边探头探脑,“若是我之前中刀真的活不成了,你会不会伤心?”
魏登年凉凉道:“伤心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事情。”
李颐听颓丧地“哦”了一声。
“我会替你亲手杀了废太子报仇。”
他语气里的森冷让李颐听心中一惊,她猛地抬头,从她的角度正巧见到他左眼角的泪痣。
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奇异的欢喜。
魏登年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嘴角也跟着微微扬了扬:“你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李颐听弯弯的眼睛盯着他,“叫我颐听。”
魏登年:“什么?”
“宋炽是我的名字,郡主只是官衔,世间也就只有我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我的小字,如今我告诉你,此后你便同他们一样叫我颐听,小字颐听。”
“颐听,小听。”魏登年酥软的声音轻念着,李颐听悄悄捂住了心脏,识趣地吞下了后半句话。以后要是再轻薄她,记得叫本名,否则会出戏的。
“你的父母便是这样叫你的?”
“是。”此后我最亲近的那几个人里面,便多了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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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情似乎很好,李颐听胆子都跟着大了一些,反复思忖了一下,走到他面前正色道:“你我已经这样熟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魏登年道:“你说。”
“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毕愁。我听说他是个文官,你们应当还没有打过交道。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些无礼,但是我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杀毕家父子。”
魏登年脸上的温和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方才他是故意唱白脸,此刻周遭却是真真切切地冷了下来,狭长的眉眼沉沉看向她,天色都好似一瞬间暗沉了。
李颐听有些发憷。
他却往前踱了两步,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你跟毕家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她急急道,“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仇敌关系。”
魏登年道:“这话怎么说?”
“毕愁是你灭族的最大推手,弹劾得最厉害的那些折子全是他手底下的人写的,他是你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郡主倒是把我的陈年旧事打听得清清楚楚,可你既然知晓,又怎么会说出方才的话?”魏登年脸色难得如此红润。
李颐听觉得他在生气,而且很生气。
可他却是笑着的,眸中凉意腾转。
李颐听难受得紧,可该说的话硬着头皮也要说:“因为我不想你杀人!你杀别人自然也有人想杀你,这叫反噬,我想你活着!”
“郡主原来只是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谬论来劝我,您莫不是当我是个圣人?我来都城第一日毕愁便派人截杀我,我受封之际毕愁全力阻拦,我在朝为官他无不刁难,郡主想让我放过他?还是先洗把脸把眼睛擦干净吧。”
他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来,就像本来该秋日才开的花,却在春日妖冶盛放。李颐听被那笑容蛊惑了一瞬,回过神时人已经拂袖而去。
这世间,谁说这话他都不会听进心里,可偏偏是她,且也因为是她,所以他才动怒。
“魏登年,魏登年!”
李颐听不知道魏登年刚来郸城就已经发生这样多的事情,她暗怪自己鲁莽,追喊了两声,没想到那人竟真的折返了回来。
她狗腿地迎上去:“不生气了?”
魏登年伸出手朝门外一送:“谢郡主送臣回家。”
李颐听耷拉着脑袋走了。
好像搞砸了。
毕愁,李颐听暗暗念着这个名字。
便是这个人糟践了魏登年六年,即使身在庙堂,周家的爪牙也在他的授意下折磨了魏登年六年,如今他脱离苦海,无息却如影随形。
李颐听回府后,立刻让人去查毕家的家底,别的倒还罢了,这一查之下竟才知道,她在云华宫里养伤的那段时间,他儿子毕想成婚,毕愁向皇帝求了一处荒废多年的宅院做婚房,且扬言要在新房重修之后大宴宾客。
那宅院,正是魏登年原先住的将军府。
李颐听的人随便一查便查到了,只因此事已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
她心中惶惶,又想起了关于魏登年的传闻。他被后人诟病得最多的事情之一,便是他在赢了庙堂之争后,把毕家一家全部烧死。
原是如此,原来如此。
那地方有他十二年的回忆和好时光,如今被人鸠占鹊巢,还是害他性命的仇人。
所以即便是毁了焚烧干净,也胜过被人染指。
前世的魏登年用尽心机手腕扳倒毕家,又亲手烧掉将军府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关于那段往事,李颐听只从凡人命簿里看过只言片语,只是官方陈述罢了,此时她却忍不住猜想,那日的魏登年是何种心情。
或许那天烟雾很浓也很黑,会将他好看的脸遮盖不清,他站在冲天火光外却并没有得胜的欣喜和畅快,甚至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无助和悲恸。
这些年跟毕愁互争搅起的血雨腥风到此终结,将军府的回忆也到此终结,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地方容他委屈了可以偷偷跑去待上一会儿。
他身边已无一位好友亲人。或许当那股被恨意支撑着、警醒着的狠劲消散殆尽时,他也有一瞬间后悔钻进了这吃人的深渊,可过后还是笑着抹了把脸,转身进了下一场“戏堂”。
此后只有百官之首、第一权臣魏登年。
彼时他也才不过二十二岁,跟毕愁斗了四年,距离他称帝还有八年。
李颐听没有哪一刻像这般责怪自己粗心大意,为什么不等调查清楚再说?为什么被九重天上的人催了催就急功近利?为什么……没有上辈子就认识他?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也无用,不如替他挽回一点什么。
至少不要等他攒满了恨意和绝望,再来亲自动手。
六月初,毕想新房完工收检,半月后便将作为婚房娶妻过门。由于这是宋帝亲赐,毕愁还专门准备办场答谢宴拍皇帝马屁,两场喜事并作一场来办,是以排场极大。
李颐听作为郡主也在受邀之列,魏登年就更不必说,毕愁要这间大宅子就是为了噎魏登年,头一个便是要请他来。
两人几乎前后脚到。
李颐听心里装着事情,怕影响情绪所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连红豆也支开了,独自一人在将军府里乱转,熟悉地形。
原将军府坐北朝南,主院有回廊和凉亭作为招待宾客所用,主人住所、下人住所分庭而建,房屋朴实无华,倒也简洁英气。别院内有营房、客房、书房用作军事办公,面积大抵占了五间客房,平地开阔,头有棚顶,雪雨天气也可习武。
毕愁得到府宅后,把将军府原来别院办公的地方全部拆掉,建了个敞亮宏大的戏台子用作消遣,其余地方上上下下全部打理装潢了一遍,焕然一新,富贵逼人,只是好好一间利落的宅子终究变得市井俗气。
李颐听每处地方都走了一遍,偶尔还在假山和游廊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