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家仆婢女端着盖了红布的盘子跟她行礼往主院走去,李颐听叫住他们,一个个掀开红布看了,都是新人拜堂时所用之物。
“别的倒也寻常,只是这对红凤花烛有些别致,就是本郡主也没见过。”
李颐听拿起来细细观赏,青釉凤凰形的台底,胎浅金色,全器施釉,釉色鲜亮,垂须、凤尾栩栩如生,背部负方座,就连那对红烛,表面都雕了成双高飞的比翼鸟。
捧着红漆盘的小丫鬟忍不住得意:“郡主好眼光,这是陛下赏给主子的,自然是上上品。”
李颐听笑了笑,手指在一对红烛灯芯上摩挲了几下,才爱不释手地还了回去。
随后继续闲逛,却避开了一干家仆。
她悠悠拐进后院,未料猛地被人捂住了嘴巴,还不等她挣扎,便被迅速拖行至旁边的下人房里。
今日毕家大喜,上下忙作一团,房内压根不会有人。
李颐听身体被人强转了个面,压在墙上,一双手缠上她的腰间,那人脸颊从后方轻慢地贴上她的脸颊,间距暧昧,衣皂的清香猛地钻进鼻尖。
她大怒:“放肆!你是何人?”
腰间的力道猛然收紧,后背结结实实抵到那人前胸,叫她不能动弹也无法扭头,额头在白墙上磕了一下。刚一闷哼出声,便有一只手伸出来,抵在了她额间。
磁性的嗓音从耳后传来:“小听。”
“魏登年?”李颐听愕然,“你怎在这里?”
魏登年低低的气息吹在耳郭,粗重地纠缠着她,腰间的力道松了一些,但李颐听仍然在墙壁和他胸前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先前是我没忍住性子让你不快,我跟你道歉。为什么方才假装不认识我?到底是我生气还是你生气?”他压低了声音,明明是质问的口吻,脑袋却先委屈地蹭在她的脖间,“这都一个月了,你怎如此小肚鸡肠。”
李颐听摸了摸腹部:“我本来肚子就小。”
魏登年轻笑一声,不舍地松了手,扳过李颐听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你在找什么?”
李颐听无辜道:“哪有找东西,没什么。”
“没说实话。从你进门起我便一直跟着你,你看似无所事事,行为却怪异。你想干什么?”
魏登年两只手指夹出她腰间的油脂包,里面的东西原本包得严严实实,被方才那一压,溢出些白色泡沫:“这又是什么?”
李颐听立刻抢过魏登年手里的纸包,揩去泡沫重塞回腰间。
她侧身绕开魏登年:“我还有大事要办,叙旧到此为止,我先走了。”
魏登年紧拧着眉,擒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眸子如同一砚化不开的浓墨。
李颐听狡黠一笑,挣脱开来:“等着。”
她匆匆出了门,又在后院瞎转了半炷香时间才回了主院。
这个点,宾客大多已经到了,场子里满当热闹,男人们攀附交际,女人们八卦闲聊。毕愁携妻在门前迎宾,毕想接亲的队伍已经出发,沉寂落败了六年的将军府好似重燃了昔日荣光,只可惜物是人非。
午时三刻乃属吉时,毕想会在此时迎新娘进门跨火盆拜高堂,现在还剩一刻。
红豆见到李颐听,迎了上来,李颐听在她手里抓了把香瓜子放嘴里开始嗑,眼睛瞄向场上说得神采飞扬、唾沫四溅的那个妇人。
红豆瞧着她的眼色,介绍那位是朝中一位言官的夫人,因着丈夫的官职,最易收集八卦,且那言官惧内,常常讲些朝中之事给妻子做消遣,是以官场里谁人的是非都说得上一二,是官妇团里出了名的“舌精”,名唤张若。
李颐听点了头,颠颠地凑了过去听,妇人们正在聊朝中新贵。
“那位公子啊,妾入宫见贵妃娘娘时曾有幸在陛下身边见过一次,那可真叫一个玉树临风,迎面走过来就像都城的春风似的,妾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当真有那样好看吗?比这次科考高中的郑易大人如何呢?”
“郑大人也是温润公子,可是那位却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神仙!”
“诸位说的可是陛下手底下那位新来的侍卫?”
大家议论得正起劲,转头见到李颐听,都是一惊,纷纷行礼。
“同是来喝喜酒的,都平身平身。”李颐听摆摆手,“方才听见你们正在谈论一个侍卫,可是魏登年?”
“正是正是。”
张若愧笑道:“妾等眼皮子薄,让郡主见笑了。”
“本郡主前月正巧从陛下那里借了他一日陪本郡主逛街。”李颐听顿了顿,八卦一笑,“果然是神仙般的人呢。”
妇人们顿时哄笑开来,气氛一下轻松,上下尊卑变得不大分明。
李颐听聊着聊着忽然身子晃了几下,险些栽倒,离她最近的张若立即扶住了她,慢慢送到客座上。
“郡主这是怎么了?”
李颐听虚弱地倚着扶手,指尖撑额,道:“本郡主也不知这是怎么了,自伤好之后便常常这般。”
张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可是废太子篡位失败那次受的伤?”
“正是。”李颐听微微蹙眉,眉目间露出一些烦忧来,“不止如此,本郡主还……”
她话音戛然而止,冲身后站立的红豆道:“你先下去吧。”
红豆行了礼,远远地走开了。
张若瞧着她举止神秘,身子也不由跟着往她那边倾斜过去,眼睛四下张望着。
主院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她们的动静。
李颐听喝了口茶润喉才道:“你别跟其他人说,这事诡异,本郡主谁也没有告诉过。”
张若被她吊起了胃口,忙不迭答应了。
李颐听道:“本郡主啊,自伤好后发现生病那段时间的记忆全失,就好像、好像有人占据我身体似的,可病好后身体无半点异常,本郡主便也没跟人提起。可是离宫的前一夜,半睡半醒间我忽然口渴,叫了几声我的贴身丫鬟都无人应声。”
张若道:“照理说,郡主寝宫内外都会有人守夜的……”
“正是如此。本郡主心中奇怪,想自行下床去倒水喝,起身时忽然闻见宫乐连连,清歌婉转,当是宫中最厉害的伶人所歌,可细细听来,却又不似我卺朝乐声,本郡主便下床去瞧,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李颐听抖了个机灵,自己接话道:“本郡主明明在自己寝宫,撩开了纱幔,却看见了神扶殿。
“那是一场盛大的宫宴,乐师五十,歌女数百,皇宫大臣齐聚主殿,酒酣脸热,一个个醉笑沉迷却又眼中含泪,似哭似泣。本郡主见到陛下便立即行礼,可是高位上的那人却说我不是他朝的公主,不必向他行礼。本郡主离主位远,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声音确实十分陌生,不似当今陛下。再然后那皇帝挥挥手,便有侍卫二人将我往殿外拖去,后来的事情我便不记得了。只是醒来时,我仍在寝殿的床榻之上,一切如常,可我却清楚地感受到押我的侍卫腕上的铁环冰凉,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真。”
张若惊恐地瞪大眼睛,手臂上已经爆开一层鸡皮疙瘩:“御兵铁腕?御兵铁腕!前朝陈国天子亲兵全部手戴铁环,刻有姓氏,有铁血手腕之意。听闻陈国国破之时,国君放弃反抗,诸多王公贵胄知道陈国已经走到了头,干脆自暴自弃命歌姬乐师奏乐,畅饮整夜,宫宴之上似哭似笑,乐师五十歌女数百……郡主见到的是陈国被我卺朝攻破那夜啊!”
李颐听也是一惊:“当真?”
“自然当真!妾不敢欺瞒郡主!”张若说得自己毛骨悚然,赶紧喝了几口茶水压惊,瞧着李颐听讪讪道,“郡主,您这一病不会是开了阴阳眼吧。除了这个,可还有什么奇怪的症状?”
李颐听的神色骤然大变道:“夫人可见过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
张若点头:“见过啊,卺朝的战神,就连街边的百姓恐怕也在魏将军回城之时见过多次吧。”
“那魏将军可是剑眉入鬓?”
“是啊。”
“可是鼻梁高挺?”
“是啊。”
“可是眉峰高耸眼窝深邃眸黑如墨,眼神还凌厉逼人?”
张若不住点头:“郡主说的都对啊。您年纪尚轻,应当没见过魏将军,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李颐听道:“因为他就在你身后。”
张若脸色刹那煞白,当即从椅子上滑坐在地,头皮发麻,不敢往后看,哆嗦着喊:“郡主……”
李颐听“哎呀哎呀”地把张若扶起:“本郡主怎么可能真的开什么眼呀,我只是进了这将军府感觉阴气森森的,与你开玩笑而已。”
张若长长嘘了一口气,青天白日竟然被吓出一身冷汗,腿脚还软乎着,尝试几次才重又站起:“郡主你别说,我也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虽然毕家大肆操办,但到底也空置了六年之久,原主人又是冤死……”
张若急急收了话头。李颐听微微一笑,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此话题。
-3-
未过多久,迎亲的队伍便回来了。李颐听在人群中看着新娘跨过火盆,再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内堂观礼。
午时三刻,吉时已到,宾客就位,主座上高堂也已落座,满堂瞩目的情况下,却忽然出了状况。
宋帝亲赐的红凤花烛点不燃了。
底下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点烛的丫鬟也是急得面红耳赤,火折子都要㨃到烛面上了,还是点不燃。
张若凑到李颐听身边道:“这是大大的不吉啊,不会是这宅子原来的主人不愿意有人入住,不高兴了吧?”
她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半个大堂的人都听见了。
毕愁也听见了,不信邪地接过了火折子去点,紧接着眉头也紧蹙起来,斜了丫鬟一眼:“还不快去换一根来!”
丫鬟连声应了,将红凤花烛换成普通红蜡后,终于点燃。
傧相喊道:“一拜天地——”
好端端坐在下席左首的李颐听忽然倾身栽到了地上,张若惊呼一声“郡主”,打断了仪式。
魏登年率先起身,又强行忍住了冲过去的念头,等到众人围了过去才慢慢走近。
李颐听猛地抽搐几下,口吐白沫。
众人惊呼,纷纷后退,她周围迅速空了一圈。
毕愁“唰”地起身走下去,拨开人群,蹲在李颐听旁边:“郡主,郡主?快去叫大夫,不,去宫里请太医!”
下人得了令,匆匆跑出大堂。
谁也不敢贸然去扶李颐听,她抽搐得厉害,五官也逐渐狰狞,嘴歪眼斜,像犯了疯病。
红豆哭着扑上去,替她擦去了流出来的沫子:“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您怎么了?!”
张若在旁问道:“你家郡主从前可患过此种病症?”
“从来不曾啊!”
她哭得凄凄,躺在她怀里的李颐听忽然瞪圆了眼睛,猛地站了起来,背脊笔直,姿态威严,抬着下颚睥睨众人一圈,整个人的神态气质都跟之前不大一样。
红豆:“郡主,你没事了?”
李颐听却好似不认识她一般,拂开了她的手。
红豆红着眼睛:“郡主?”
李颐听四下打量了一圈,推开众人,忽然一把将高台上的茶盏花烛通通拂了下去。
“吾辈替陛下开疆辟土,功在大卺,帅府岂容尔等宵小之辈搅扰践踏?”她声音沉沉,虽仍是女声,却同往常大不相同,径直就坐到了主位之上,双目圆睁,一手撑在扶手上,双腿岔开而坐,不再动弹,宛若入定。
张若已经从李颐听身边退避到人群后面去了,见此情形,腿都开始打摆子:“魏将军……郡主这是魏将军上身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纷纷退了几步。魏登年立于其中,紧紧盯着李颐听,满目惊疑震动。
毕愁回头怒剐了张若一眼:“夫人休要胡说。”
也有人回了句嘴:“是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她被上身了!”
张若一副怕极了的模样,连礼仪也不顾了,高声道:“郡主胸口受伤那次死里逃生,阳气大损,定是最容易招惹邪祟的!整个太医院都说她活不了,可她偏偏活了,这已是诡异至极,方才又突发恶疾,转而清醒却神志全无,像是换了个人,不是被附身是什么!”
内堂哗然。
“说得有理啊,有理啊。”
“方才拜堂之际红凤花烛就没点燃,想来这是先兆!”
毕愁怒道:“都闭嘴!”
毕想盯了李颐听半晌,见她目光空洞,身子也一动未动,看不出个究竟,索性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道:“郡主,今日臣大喜,您这样闹,怕是……”
话音未落,李颐听猛地蹿起来,重重甩了毕想一掌,清亮声响当即让整个内堂都静了音。
“这里岂有尔等竖子说话的份!”
“你!”
毕愁眯了眯眼睛,拨开了儿子,在背后招了招手,数名家仆鱼贯而入,朝李颐听涌过去。
他们虽穿着普通的下人衣服,却是毕府训练有素的打手。
众人纷纷避开,只有魏登年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往李颐听的方向移步几寸。
哪知道家仆们才刚一靠近,李颐听立刻挥舞拳脚一顿暴揍,五六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竟然擒不住一个娇弱的女子,一个个鼻青脸肿在地上痛滚。
毕愁挂不住面子,呵斥道:“都给我退下!”
张若惊呼:“你们看呐!你们看呐!郡主从不会武功,这就是被魏将军上身了!”
李颐听忽然大笑:“尔等占据帅府,闹得老夫家宅不宁,老夫亦不会让尔等如愿!”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急急冲进来禀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假山旁边的芙蓉亭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