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听扒着墙根,却好半晌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一如那日在皇寺一般,捅穿窗户纸偷偷去看。
这一看之下,整腔血液都涌到了脑门。
书案前,两道身影交叠到一块儿。
黛色罗衫勾勒出前面那位窈窕的身形,她踮着脚,抻长了线条好看的脖子,贴住了他的唇,面覆绯色,又有一丝羞怯,压在他胸前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正是苏觅。
被她推在书案上的人,官服还没有换下,明黄和黑色两相纠缠,搅到一块儿,从苏觅的臂下露出一片袖角,单手扶住她的腰际。
那小腰称得上盈盈一握,刚好撑满了他的虎口,他揽着身前的人,力道之大,手背的青筋都一条条凸起。
就好似,极热络用力地回应。
李颐听晃了晃身子,盛夏的夜里,全身的血液却冷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登年胸口猛烈地几下起伏,眸中似有情动,可是钳住她腰际的手掌用力更甚,终是完成了把她推开的动作。苏觅紧攥的拳头被惯性带着松脱,露出刚刚一直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划出“刺啦”的一声。
魏登年狠狠擦了把嘴角:“苏姑娘请自重!”
苏觅笑着叹息:“我还以为魏侍卫喜欢我,看来是自作多情了。你也别误会,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奇怪的是,看到魏侍卫却有些情不自禁,或许是你太好看了。”
她笑得无奈,这话旁人听起来大抵会觉得十分轻浮浪荡,可魏登年只是复杂地瞧了她一眼。
他盯着苏觅,胸口火烧似的感觉忽然涌上来。
魏登年立刻旋身,连退几步坐到主位上,半个身子隐在书案之后,缓缓闭眼长舒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淡漠。
“说正事吧。”
“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找你想办法救宋炽的。”
苏觅往前走了几步,魏登年立即提高了音调:“你就站在那里。”
她步子一顿,嗤了一声:“怎么,你还怕起我了?”
魏登年不答,也再未看她,只是面无表情盯着前方,眸色如雾沉沉,看不出所想。
苏觅终是没再上前,转了话题:“你跟小炽有交情吗?要是没有就别救了。”
魏登年道:“你很讨厌她?”
苏觅道:“恰恰相反,我只是不喜欢太子救她。我也不知道太子怎么会觉得你一个侍卫能阻止堂堂郡主的婚事,就凭你皇寺救驾的那点功夫吗?”
她轻笑一声:“好了,太子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我的话你也可以好好考虑。你若是答应了我,会得到很多钱,即便你离开皇宫离开都城,平生都享用不尽。至于小炽,我会想别的……”
魏登年忽然打断她:“臣做不到。”
“什么?”
魏登年凉薄的眼直视苏觅:“臣这一生都是为了权力和郡主而活。”
苏觅因为他的话微微蹙眉:“如果权力和郡主,非要择其一呢?”
魏登年忽然笑了,泪痣灼灼,晃得满室烛火都黯淡无光。
“这世间任何东西任何人和郡主比,我的选择都是郡主。”
苏觅脸上的神情几番复杂变化,良久才道:“你要怎么救小炽?”
“这便不关苏姑娘的事了。”魏登年伸手送客,“还请姑娘替我转达给太子殿下。”
苏觅嗤了一声:“告辞。”
魏登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跨过门槛踱过花圃,直到拐去长廊再看不见人影,身子微微终于塌了下去,撩开衣袂,将扎在大腿上的匕首冷静快速地拔出。
细密的血点刹那间在眼尾甩出一道弧线,跟那颗肉粉色的泪痣相连成线,绝艳妖异。
魏登年快速压紧伤口止血包扎,行云流水地做完一系列动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收拾妥当后才靠在椅背,仰着头露出一截颀长的脖颈。
喉结赫然暴露在空气里,随着他吞唾液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瞬,坠在喉头那颗圆润的汗珠终于在支撑良久后一路滑过脖颈,砸进了衣襟。
魏登年的身体比他的思想要来得诚实,忍痛片刻,里衣早就湿了大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连日来的不对劲,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让他忍不住去注意苏觅,忍不住心悸……
到底是怎么回事?魏登年墨黑的眸子浮现一丝淡淡的茫然。
某条无人的窄胡同里,李颐听把那条冰蓝色的丝带揉搓得面目全非,再在地上狠狠踩了数脚,有几根银丝甚至被折腾得脱线冒了头。
她记得前段日子她醉酒时曾唤过一次月老,却来了个公子哥,只是她断片断得厉害,来人长什么模样却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话带到没有。
等了半晌,月老却没有现身,只是地上出现一行带着飘飘仙气的绿字——
您的红绳太粗,还在切割,请稍等。
李颐听气得七窍生烟:“月老你大爷的!咒你戏本子的男主丑出天际!”
气完了又没出息地捡起带子拍了拍灰,捋直了重新系回自己手上。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是如此。
-2-
她在浓重的夜色中回到王府,外边御龙营的人见到她跟见了鬼似的。
一人问道:“郡主您不是下午就回府了吗?”
李颐听恶狠狠道:“干你何事!”她把王府看门的人扯进来后,“啪”地关了府门。
不止是御龙营的人见鬼,看门人也是一样:“郡主,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李颐听心道奇怪:“外面那么多人守着,你也别值班了,回去睡吧。”
看门人一脸不可言说的模样杵在原地。
李颐听没空关注他,往里面走。
府里灯火通明,连平常不用的客房都点了蜡烛,一路却没见到一个婆子家仆。
她心中奇怪,继续往前走,却发现不止是下人,连红豆、濮阳王和濮阳王妃都不见人影。
整座王府都已人去楼空。
看门的小少年终于追上她的步子:“王爷以为郡主不满婚事要私逃,已经遣散了大半的下人,然后带着王妃和家里的钱,从暗道连夜跑了。”
李颐听:“???”
少年一下子跪在地上:“小的这条命就是王爷捡回来的,所以自愿留在府里,这要是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很快就会被发现。郡主,您快走吧!”
李颐听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真的都走了?”
“都走了,郡主也快些走吧。”
原来她去找魏登年,被误会成逃婚了。
可濮阳王夫妇即使以为她要私逃,即使知道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还是故意纵她离去,还给她指了暗道。
难怪了。
她走时红豆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还有随处可捡的珠宝,那哪里是红豆给濮阳王妃整理妆匣掉的,分明就是濮阳王夫妇二人给她准备的细软。
李颐听又气又好笑,胸口闷闷的,还升起一些令人心酸的感动。
前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亲情,竟没想到会从宋炽的父母这里得到弥补,纵然那些感情是对宋炽,可是这一刻,李颐听只想自私一把,代入一次自己。
她鼻子泛酸,把看门少年扶了起来:“我不逃婚。你从暗道出去,把他们追回来,告诉他们,女儿再不孝,也不会让父亲和母亲后半生漂泊孤苦。”
“郡主!”少年人着急道,“王爷他们不会孤苦的,两大车金银财帛呢!您先顾着您自己吧。”
李颐听一脚过去:“我不想逃婚你还逼起我来了是不是?去把他们追回来继续当清闲王爷王妃,快去!”
看门少年愣了一下,见李颐听神情不似有假,是真的不逃婚了,跪地重重给她磕了个头,欢天喜地地往膳房跑了。
李颐听嘴角的笑意在那少年跑远后一点点消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沉沉地回了房。
魏登年是不会管她了。
九重天的任务虽然失败,可她也不能丢下宋炽这一众亲人撒手就走,既然顶了她的身体,便要担起她的责任。
李颐听不是个自轻自贱的人,绝不会嫁给张鹤那个老头子,所以必须自救。
这样想着,她在脑子里把能求助的人搜刮了个遍。
最后竟然只想出一个人来。
李颐听翻了半天才翻出根叉了毛的狼毫,至于那些名贵的墨砚,都被濮阳王夫妇搜刮带着逃命去了。
她气极反笑,最后只找出盒胭脂,融了茶水当作墨蘸了,给宋戌写信。
李颐听在信里拜托他到时候安排几个人扮成马匪把她劫走,这样不仅能逃婚,还可以撇清关系,不让皇帝怪罪到王府。
届时再找月老带她回九重天去请罪,辞了这引导魏登年的任务。
便借着此事换一位仙人吧,或许会比她做得更好……
李颐听封了信,枯坐在位置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只是心里麻麻痛痛的,片刻不停地像在被什么东西啃食一般。
就这样等了半宿,王府里终于逐渐有了人声。
李颐听动了动发麻的腿脚,出门迎接。
好家伙,果然有两大车的值钱玩意儿,一人背着三四袋,撇开被遣散的丫鬟婆子,也还跟着二十几个伺候的,乌泱泱一片,个个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红豆哭得眼袋都肿成了两个眼睛大,一见了她,便把包袱往地上一丢,狠狠扑进李颐听怀里。
“小姐!我就知道小姐是不会丢下我的!”
李颐听也紧紧回抱住她,摸着她软软的发髻:“傻丫头。”
濮阳王就跟在红豆后头,见状立刻去捡包袱,一边拍灰一边痛心疾首道:“这样的贵重东西也敢乱丢,败家玩意儿!”
王妃走上来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濮阳王痛得嗷嗷乱叫,不敢再作声。
她走上前来,半是欣慰半是忧愁,伸出手来摸李颐听的脸,又笑又哭:“我的炽儿,我的炽儿啊,你不逃婚,你可怎么办啊,我命苦的炽儿啊。”
李颐听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被激得乱了,她放开红豆,扑进王妃的怀里,借着宋炽的身体喊出了那个她想喊却没喊过的称呼——
“母亲。”
母亲的怀抱香香软软的,掌心温和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李颐听的爹娘为桦阴战死,自她有记忆起便住在巍峨的皇宫。她没有被母亲抱过,只能暗暗地想,要是她的母亲还在人世,抱她的时候大抵也应当是这样舒服温情的吧。
濮阳王偷偷抹了把眼泪,随即又摆出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行了行了,这儿还有这么多人呢,瞎哭什么,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王妃回头怒瞪了他一眼,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讪笑一声。
李颐听松开王妃,拉着她的手牵去了濮阳王身边站好,自己重重跪了下去。
二人皆是一惊,伸手去扶,却被李颐听拂开。
“出嫁时人多事忙,女儿宋炽提前拜别父亲和母亲。”
濮阳王道:“炽儿你,当真要嫁给张鹤?”
“皇命不可违,我虽是出嫁,却不见得会嫁给张鹤老头。”
濮阳王道:“这是何意?”
李颐听行了拜礼,磕头道:“父亲和母亲只需要知道,不论女儿身在何处,外面怎么谣传,女儿都会好好活在这人世,所以不必伤心。”
去了九重天,便再不能见了,理应好好告别。
濮阳王夫妇泪眼纵横:“炽儿,你长大了好多,我们的炽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这么懂事了。”
李颐听眼眶一热,看着夫妇俩泪眼婆娑的模样,心酸得无以复加。
凡人浊眼,他们自然是看不到宋炽的壳子里装的是仙子颐听,也不会知道面前的宋炽早就淹死在了郸城。
可是这样也好。
有时候不知道才是幸福的。
她强行把泪花憋了回去,再拜两下。
“翼都山高水长,女儿去后,万望二位珍重。”
安抚完濮阳王夫妇已是深夜,李颐听又把跟回来的那二十几个丫鬟婆子遣去休息了。
到了第二日,她才让红豆跑一趟,拿着宫牌把信送到宋戌手里。
宋戌回复得极快,他的人下午便来了,可是不知为何,王府门外御龙营的人全部撤了个干干净净,宋戌的人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亲自将回信交到了李颐听手中的,上面只有一个字——
妥!
李颐听还正奇怪宋戌怎么转了性子,讲话这么简洁,那随从又掏出一个半指厚的信封递了过来:“方才那封是回复郡主的事,这封是诉说对郡主的思念之情。”
行,是她想多了。
-3-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从都城到翼都骑马得要半月,若是加上公主出嫁时的护军、随从、女婢、彩礼、车马什么的,路上起码要耗费一月,是以九月初李颐听便要动身。
这着实太过仓促,可那张鹤却拿着大师算的吉时说事,非要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到翼都才能去煞。
宋帝前面已经允了公主下嫁,此刻若是为了这点子事计较,让张鹤心存怨怼,得不偿失;更何况李颐听本来也只是宋帝不忍心嫁女儿,临时顶替上去的郡主而已,能有长公主出嫁的规格已经是极大的恩典。
后来濮阳王府又添了许多嫁妆,只是被李颐听偷偷塞回了库房。至于红豆,她没肯带走,那丫头求了她整整一日,中途还哭昏过去一次,李颐听却是狠了心,怎么都没有应允。
小住府中的苏觅似乎也极为伤怀,也不怎么进宫侍奉皇帝,整日来往李颐听这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姐妹多么情深。李颐听先前还敷衍了几次,后来便干脆说身子不爽利拒绝见面,从王府离开时也未与其打招呼。
也不是厌恶,只是瞧着她的脸,总要想起那日窥见的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得很。
出嫁当日,仪卫、车乘由皇宫出发,宋帝携贵妃亲自相送,宋戌还在被关禁闭,他们二人心中都清楚,这次出嫁只是走个过场,他先前闹了那么大一出,若是李颐听出嫁不闹,怕是会让宋帝怀疑,于是干脆不准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