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知道梳山马匪猖獗,却不知猖獗至此。
而连日来云淡风轻的魏统领忽然就像是换了个人,浑身散发着癫狂、阴鸷的气息,大家说不上来,只觉得迎面见他走来,煞气都扑得背脊发凉。
五日,只花了五日,偷袭、布阵、围剿,出其不意又速战速决,他带着他们荡平了梳山十四座山头,灭了朝廷多年来最为头痛的梳山匪患。
三百士兵还可以轮流倒班,而他却不眠不休,仿佛不是血肉之躯。
被活捉过来的马匪,不论昼夜,他都会一个个逼供,刑罚之厉,竟然让多人忍受不了,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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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之中走出来一人,软胄银甲,眉目沉冷,一派凛然肃杀之气。
士兵们骤然噤声。
“今早跟我回来的那批原地休息待命,剩下的,列队!”
“是!”
听到这话,士兵们便知道又要出发去剿匪了。
纵然频繁了些,可是他们中间许多人原本只能在都城混个日子赚点辛苦钱养家,现下碰到这样的好机会跟着称职又玩命的统领赚取功名,一个个立马放下手里的事情,兴奋又期待地列队。
全军肃立,整装待发。
这时,一道身影从军营外至队尾一路小跑上来。
底下的人看清楚那人面孔后,全都低声笑起来。
王霄怒扫了他们一眼,手里的信封“啪叽”砸在魏登年手里:“我是出去看见有人送来了这个东西,指明要给你才回来的,要不是怕延误事,我才不会回来!”
底下的笑声又大了两分。
魏登年也勾了勾嘴角,接过信来拆开,迟疑地拈起那缕乌发,快速阅览了一遍,抓着纸张的手用力了几分,又仔仔细细复看了一遍,凝声道:“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尖嘴猴腮,很瘦,好像……”
魏登年道:“有点眼熟是不是?像不像跟在逃跑的那个马匪头子身边的人?”
王霄大惊:“我现在立刻把他追回来!”
魏登年一把钳住他的肩膀,生生止了他的步子,忽而眉目舒展,低声嗤笑起来,好似连日来身上压着的无形重量一下散了个干净,声音都沾染了少许欢愉,丢下一句“原地待命”,转身钻进了主帐。
王霄一脸疑惑地挥了挥手,让士兵们私下散开,然后进了主帐。
“信里说什么?”
“郡主在他们手上,要我今晚子时独自带着一百万两银票去赎人。”
王霄立即道:“统领,不可啊。”
魏登年却止住了他的话头,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一缕发丝:“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统领!”
“下去!”魏登年扬声道,“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你也不行。违令者斩。”
王霄想反驳,可看见他不容置喙的模样,终究应了声是,缓缓退下。
帐中再无他人,魏登年将那小缕乌发一根未落地放入干净的帕子里,再小心翼翼地包好,虔诚的模样就如捧着的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最后再妥当地塞进了贴身的裘衣里,紧紧贴着心脏。
然后他又从腰间取出一包牛皮纸,里面包着颗仅指甲盖四分之一大小的黑色药丸,捏起来便丢进嘴里,服水咽下。
他已经有所准备,急着去床上休息,药效却来得太快,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似的剧痛让他直直磕跪在地上。
鼻尖残留的发丝香气消散,帐外的声音亦愈渐小去,周遭的一切物件变得模糊而扭曲,就像眼前缓缓关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
魏登年就着眼前残余的微末光亮朝床的方向爬过去,每挪腾一步,脏器便搅得更紧密一些,几步路花费了一炷香时间,终于爬到床边,绵软的小臂撑着床沿几番用力,却连起身坐上去的力气也没有。
魏登年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好像被齐齐敲碎后被重新拼接再复敲碎,一阵又一阵的骨痛像海浪般从四肢百骸冲刷撞击至全身。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像瀑布似的从额角往下淌着,滑过瘦削憔悴的脸颊,流过分明的下颚线,再无声地落进衣襟。
王霄听见动静,朝里面喊了两句魏统领却无人回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进去的冲动。
魏登年原本便是要在回程的路上吃解药的,忍痛难看,他不想被她瞧见他非人的模样,只是路遇送亲的仪仗队耽搁下来,此刻知道了即将要去见她,也不管连日操劳的身体状况便服用了。
服用无息解药者,五感失其四,魏登年初听大夫所言,想的不过是一个忍字,此刻才知道,应当是惧。
形、声、闻、味、触,这会儿只剩触可感知,他分明睁着眼睛,目光所及却是无边黑暗。
没有办法辨别时辰,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生命跳动。
若从前在周家是身处地狱,那么此刻便是连地狱的门框都摸不到,惶惶孤苦不知何处何地,甚至怀疑余生都要如此度过了。
剧痛难忍之下,他以头撞击床沿,磕得“砰砰”声不停,直到把自己磕昏过去,又再次被痛醒。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再湿,肤色好似都被冷汗刷洗得又白了几个度,撞散下来的碎发贴着他精致又毫无生气的侧颜,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折腾了,只能生生受着摧心剖肝的痛楚。
扣着床沿的左手掌骨根根凸出,证实着跪在地上的人还活着,右手攥着胸口那块衣服,里面塞着的帕子里装的是她的头发。
只有这样紧紧攥着的时候,他才有撑着活下去的力量。
无人知道,连日奔波至今,直到此刻忍受着急痛和惊惧时,魏登年最大的想法是庆幸。
还好,他们要的是他的命,不是小听的。
还好。
五个时辰,从烈日当头熬到新月如钩那么漫长。
中间几度昏死,可他还是忍过去了。再睁眼时,浑身痛楚渐散,四感恢复清明。
醒来的那一刻,魏登年低低笑出声来,左眼角的泪痣熠熠生辉。
纵然再难忍耐,到底还是被他撑过去了。
第12章
我会娶你,三媒六证,八抬大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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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阑人静,万籁俱寂。
闭门闭户的商铺街市皆融入沉沉夜色,祁城最繁华的东街上,数道身影如密密点点的黑色弹丸,围拥住某一处宅院。
魏登年如约而来。
神情淡漠,发髻却梳得整齐,嘴角的一圈青色胡楂也刮得干净,一袭鸦青色的长衫衬得他风姿秀逸。
他看向院子中央坐着的络腮胡子:“我的人呢?”
“你们果然有一腿。”络腮胡子招招手,四马立刻贴着墙挪到魏登年身后,关上了门。
“魏登年,你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总算栽到老子手里了!”
话音未落,“嗖”的一支箭矢从檐上射下来,携着劲烈的风声呼啸着直奔院中央的魏登年。他旋身而动,衣袂翻飞,靴底点在箭头三寸之下,原路踢了回去,屋檐上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络腮胡子一下子蹿起身来大吼:“干什么?反了是不是!老子话还没说完,射什么射!都给我收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屋檐以及几间黑黢黢的屋舍,面色浮现一丝不耐。
络腮胡子道:“你听着……”
“我没空听你废话,最后说一遍,把我的人带出来!”
魏登年一把扯开外衫,排扣绷裂了好几颗,啪嗒掉在地上滚落开来,露出紧绑在身上的一排火药管。
他一下子划亮了火折子:“我要见她,现在,立刻,马上。”
全场哗然。
络腮胡子刚坐下的屁股又弹了起来:“你、你、你不守信用,奸诈!奸诈狗官!”
魏登年道:“承让。”
“老大消气老大消气。”四马在他二人间看了看,立刻换上了狗腿的嘴脸,“我去把人带出来,我去!爷,别冲动!”
他麻溜地钻进屋内。李颐听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无奈嘴巴被帕子塞得满满当当,正挣扎着,四马便进来了,她立刻配合四马解开脚上的绳子,发丝紊乱地被带了出去。
“爷,人来了爷!”
魏登年衣衫翻飞立于院内,浓墨的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即亮了,就像乌云散开,露出一轮银月。泱泱箭头对准着他,络腮胡子的人蓄势待发,可是他眼中好似只看得见她一个。
“还好吗?”
李颐听见到他腰上绑着的东西,情绪激动地要冲过去,又被四马拽了回来,热着眼眶点了头。
“好。”得了她的回答,魏登年一下子松快下来。
他把火折子凑近引线,引得院内一阵骚动。
“大胡子,管好你手下跃跃欲试的人,这里面的火药足够毁了整条东街,要是一不小心射中我,我一个手抖或者倒地,怕是我还没有先断气,大家就一起陪我炸成块了。”
四马立刻高声附和:“听见爷说的话了吧,都别乱动!”
魏登年满意地点点头:“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们讲讲条件。想活,就把她放了,我留下,保你们平安离开。一百万银票没有,我身上也就二两,还有留在外头的那匹马,爱要不要。”
络腮胡子:“???”
四马赔笑道:“爷,你这是不是有点欺负人?要不再商量商量?”
魏登年笑了一下,忽然将脚边一块碎石横空踢起,朝着一处屋檐拍去,击中正欲逃跑的那人腰间,凌厉的力道让那人“哎呀”一下掉进院子。
魏登年吹了吹指尖的尘土,温和道:“哦,我还要提醒你们,不要妄图逃跑。我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在她没有安全离开之前,出去就是死。”
络腮胡子方才气得一度失言,此刻捋顺了气,终于开口道:“你骗鬼呢,既然你的人就在外面,你怎么敢点引线!”
魏登年道:“试试?”
络腮胡子道:“好,就算你不管你手下,那这条街的百姓呢?你不是卺朝的狗官吗,上千百姓的命你不顾吗?”
魏登年道:“我不在乎。他们算什么,我可以让任何人去死,包括我自己。可我要她活着。”
四马战战兢兢插了句嘴:“可你要是点了那东西,她也会死啊。”
“所以我这不是在和你们打商量吗?”晃动的火光在他绝艳的脸上流转,魏登年笑得像个亡命之徒,“不答应就一起死,反正我就烂命一条,比谁都豁得出去。”
院内一片静谧。
四马一只手抓着李颐听腕上的绳结,一只手死命地摇着络腮胡子的胳膊:“老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杀不了他总不能被反杀吧,何况我们还有定金,换个山头东山再起啊。”
络腮胡子犹疑片刻:“你真会放我们走?”
魏登年不答,只是火折子又靠近了些引线。夜风吹啊吹,火光晃啊晃,几次堪堪擦着线头过去。
络腮胡子有一瞬间屏息:“啊呀不管了,我实话说吧,这些都不是我的人,他们主子给了我钱,让我带着这些人来杀你,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我们投降!”
说完,络腮胡子和四马立刻往边上移了好几步,跟后面的那群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局势瞬变,络腮胡子身后的官兵们有一瞬间堂皇。
魏登年终于正眼看向他们:“你们呢?”
无人应答。
“哦,还是不信?”
他轻笑一声,火折子贴上了引线。
“刺啦”一声,火星子循着白色引线,一路飞速上蹿。
众人汗毛倒立。
“老大我们要死了!”
“啊啊啊啊啊!”
“放下箭!快放下箭!都把刀丢了!”
场面一时大乱,官兵们丢刀弃箭,院内的往屋里跑,檐上的往下面跳,站着等死的也有,唯魏登年屹然不动,气定神闲,直到其中有一人喊道:“我们答应你,答应你!”
在火星子离火药管仅三寸之时,魏登年伸手掐灭了引线。
一院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络腮胡子嗓子都喊劈了,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疯子,疯子!这是个疯子!”
“多谢夸奖。”魏登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就像盛夏里一束惊绽的夜花,可是无人敢驻足欣赏。这样绝艳的笑容,出自一个绑着火药管、随时准备跟大家一起炸成块状的男人身上,只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爱人本来就是赌命,在来之前魏登年便已经准备把命留在这里。
而那些来杀他的人就算失败了,左右不过受一顿责骂,所以他们不敢,他们豁不出去。
“好,既然都冷静了,现在开始,听我的吩咐。”
魏登年风轻云淡地开始说话,好像刚刚点火药的人不是他。
他指向四马:“你先送她出去,外面会有人接应;然后我要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之后你们可以胁着我单独出城。”
络腮胡子道:“不行,放开了她,万一你……”
“不会。”魏登年眸中有一瞬间温软,“只要她还在这世间,我便也想苟活。”
络腮胡子始终坚信李颐听和他有一腿的事实:“就信你这回。”
他发了话,四马立刻去解李颐听的绳子。
李颐听还傻傻地愣在原地,方才一番变故也忘记要逃,只是定定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登年。
别人不清楚,但李颐听知道,魏登年有多不容易才熬下来,他有多么看重权力和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撑了这么多年,眼看要平步青云……
绳子终于从发麻发青的腕上褪下,李颐听搓着手,却不肯走。
她问:“你真是魏登年?”
他但笑不语。
“你长得很像他,可是魏登年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豁出命去?这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