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皆是他的意难平。
李颐听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从沉闷的旧事中抽身。
她揉了揉太阳穴,声线已经恢复平缓:“殿下不必介怀,时过境迁,自当各自放下。”
司白抬首,沉默地盯着她,忽而嗤了一声:“你何必故作清冷。旁人都以为,我重回九重天把你点上去是给我当贴身仙婢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点你上去,是要娶你为妻。”
他恳切地看着她,说出一直以来最想说的那句话:“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横在你我面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颐听手指蜷缩了一下,忽而冲他扬起一个久违的笑来。
司白有一瞬间恍惚,以为回到了乐平十八年。
凡人李颐听气势汹汹奔进大殿,做好了和满朝文武争辩的准备,却在看到殿内的他时,错愕了片刻,坚硬决然的外壳刹那间化为乌有,像一束缱绻的春花绽放。
那是司白印象中,李颐听对他的最后一抹笑容。
再见彼时笑容,司白也忍不住跟着她微微扬起了嘴角,却听见她道:“殿下,曾经我也坚定不移地以为你会娶我为妻。”
司白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他忽然慌乱,感觉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变了,急急道:“你别说!”
她后退两步,曲了曲腰身,郑重朝他行了一礼:“我被养在皇宫,自小就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于是我努力学文学武,原先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处境卑微,没办法觍着脸在宫里白吃饭,报效家国就是最好的报答。可是后来却是因为喜欢你。我想,我平白当了个郡主,又要嫁给国朝最尊贵的储君,这实在是皇恩浩荡、上天厚待,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都不及我的天资,可我仍然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我那时想着,以后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辅佐桦阴未来的天子,让桦阴在你的治理下成就昌明盛世,助你千古流芳,世代称颂。”
她无奈一笑:“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你躬勤政事,锐意进取,任贤革新,上爱戴百姓,下敬孝君父,如果没有城破,你必定是位贤明的君王。可是一国太子心里要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凡人李颐听短暂的一生里,至死也没有等到答应来接我回家的李昌师。我理解你,但无法原谅你。当我得知我只是殿下下凡历遍人生八苦中微浅轻薄的一环后,前尘往事皆尽。这一拜,是颐听仙子对司白神君的感激,谢你让我活了过来,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遇到魏登年,不会知道我死后曾有一个人为我彻夜悲恸。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下凡,去见他,然后嫁给他。”
司白晃了晃身子,目光紧紧追着她,仍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可他是个凡人,百年之后……”
李颐听笑了笑:“百年之后,我自去寻他下一世。每一生我都等他。”
司白闭了闭眼,颤声道:“我终究成了你可以忘却的一部分前尘往事,是吗?”
李颐听道:“是。还有那面镜子,里面封存的记忆还是散去的好。虽然我已经放下,然我那个夫君心眼极小,要是被他知道别的男子手里有一段我的回忆,定然要狠狠吃味。”
“别的男子……”司白今日得胜归来,身心却遭受连番重击,此刻胸腔上又是一记闷锤,喉间泛起一阵腥甜,他哽咽一笑,“我想娶的人,终究是再也娶不到了。”
顿了顿,他道:“我知道了,以后你我便是颐听仙子和司白神君,我这便送你下去。”
李颐听颔首:“多谢。”
司白走到她跟前,掌心聚起一团冰蓝柔光,在命盘挥展一抹,金色大盘子开始转动。
李颐听迫不及待地动了动,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铿锵脚步声。
一列银甲天兵鱼贯而来,列阵围堵在命盘前,又左右各出一人将她擒拿。
司白呵斥道:“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将领朝他行了个天族的尊礼:“二殿下,方才抓到的魔族公主指认颐听仙子为凡间接应她逃跑的同党。”
李颐听愠怒道:“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只能请仙子再走一趟了。”
李颐听又被带回了若水宫,跟长黎当面对质。
那个魔族公主一口咬定李颐听被魔族收买,此番去四明山就是打着成亲的幌子来助她逃跑的,李颐听矢口否认,然而为什么会从都城到了四明山却言语含混。
她打心底不愿意将她和司白的旧事摊开在众仙跟前,这一犹豫,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辩无可辩。
司白明白她的顾虑,但勾结魔族兹事体大,他不得不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劫走了李颐听,又把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原因,便用“私事”两字带过。
然而效果着实不大。
司白虽然替她担保解围,可大殿上的众将面面相觑,都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
鹤夭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最后不耐烦地下了结论——都关起来。
两族交战期间发现奸细是大事,并不是谁的三言两语都能听信,需要派人查清李颐听下凡时的行踪来判定长黎的指认属实与否。
司白位高,然在此战中的权力却没有鹤夭大,何况两族还未休战,他虽然极力为李颐听担保清白,李颐听还是免不了待查的处置。
押解去天牢的路上,她和长黎两看相厌,各自被一列天兵捆着,但并不妨碍你瞪我来我瞪你。
长黎:“你瞅啥?”
李颐听:“瞅你怎的?”
一言不合,飞腿开踢。
见过泼妇,没见过天上的泼妇,天兵们都愣了一下,然后才慌忙想起去扯二人。
李颐听和长黎双手被缚,但能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滚到一块儿打得不相上下时,她忽然间听见长黎的声音:“伏扬和你是什么关系?”
却没见长黎张嘴。
李颐听一愣。
“继续打,不要被他们察觉。”长黎法术未封,只是被天界的仙气压制,只有接触到李颐听才能传音。
刚一停下,李颐听又被长黎一条腿勾住,重新滚到一起,扑扯着对方的头发不松手,天兵们拉谁谁就痛得大叫,还被两个人乱踹的脚重伤,两列天兵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小心翼翼去掰她们的手指,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把这东西给你?他现在在哪里?”长黎一连串的问题把本就蒙的李颐听问得更蒙了,长黎叹了一声,又道,“罢了,现在不是讲话的时机,我只问你一事,给你脖子上这块东西的人,他过得可还好?”
给她黑玉的人……官拜二品,不愁吃穿金银,在某些意义上算是过得尚可吧。
李颐听迟疑地点了点头。
长黎得到想要的答案,悄然收力。眼看厮打的阵仗小了下来,两边的天兵立刻把二人拉开,分得远远的。
长黎挣扎得气喘吁吁,微微站定后忽然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的将领,大骂:“你说要救我回魔族,现在看我被俘又退缩了?你这个不守信义的小人!”
话一出口,周遭的眼神立刻变得微妙起来。那个被指摘通魔的将领如同被烫到一般,押着长黎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不是,她胡说!”
然而轮不到他争辩什么,人就被互相打着眼色的天兵扑倒,也同她们一般用束灵锁绑了,折返若水宫。
放在以前,李颐听是万万不敢想——照她的阶品,千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的武神,一日之内竟见了三回。
不过第三回 ,是没她什么事情的。
鹤夭再审长黎时,她口中接应她的神仙就变成了方才那位无辜的将领。
一人怒站出来对质道:“这是我的副将,大战期间同我形影不离,一刻也未单独离开过,奸细一说简直信口胡诌!”
长黎转头,直指他大叫:“不,是你!我认得你的脸,就是你说我长得好看让他来接应我,就此逼迫我事成之后嫁给你的!”
那名主将闻言,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偏偏长黎还真就长得好看,美目怒对,分明是在栽赃陷害,可对上她又娇又嗔的神色,将领一腔辩驳突然偃旗息鼓,磕磕绊绊道:“我、我没有……”
李颐听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服气,甚至还有点想嗑瓜子。
司白站出来道:“上神,这妖女显然已经开始挑拨离间,眼看自己被俘,干脆破罐子破摔,可见先前的证词都是胡乱攀咬,不可相信。”
众人附和:“对,没错。”
司白道:“颐听仙子无辜受牵连,又有差事在身,请上神放人。”
李颐听清清嗓子,乖巧地站直了身子,一脸期待地盯着鹤夭。
鹤夭沉吟片刻,道:“那就……”
此时,一只白色纸鹤扑棱着飞进大殿,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高阶神仙们附庸风雅的传音方式。
鹤夭将纸鹤放在耳边,未几,纸鹤化为一缕烟雾散去,他微微一笑,接着道:“暂且关押吧。”
司白道:“上神!”
鹤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大战期间,万事慎重为好,不急。”
可去你的不急。
-2-
李颐听又被押去了天牢。
她如今是肉体凡胎,就随便被关了进去,也没用什么捆着;但长黎身为战俘还是魔族,就没有这么好过了,她的牢房设了禁咒,专困魔族,任凭你有天大的法术都施展不出来,且牢房梁前挂了一块玄翎镜,活脱脱一个监视器,一举一动都被鹤夭所掌握。
像李颐听这种疑犯,照理来说要跟长黎隔得远远的避免串供,但两人的牢房却面对面,就差没有放一块儿关着了,更像是故意让两人有接触机会。
长黎从进来起就开始骂人,李颐听则来回踱步。两人各烦各的,但从进了天牢后就心照不宣,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切都很奇怪。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黎的指控都是假的,鹤夭却不放她走,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只突然出现的白色纸鹤,鹤夭得到的指令到底是什么呢?
她脖子上的黑玉是魏登年贴身佩戴多年的东西,长黎怎么知道?魏登年一介凡人,会和魔族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最重要的……
“喂,你们查完了没有!快点放我下凡成亲!这怎么跟诓我上来时的说法不一样?”
一日过后还没有消息,李颐听把牢笼里的结界拍得霍霍作响,着急上火,然而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没得到。
她又颓丧地往榻上一躺,忽然间却对上长黎,她神色幽幽,似打量似揣度,似笑非笑。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颐听翻了个身不去看她,脑子里却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魔族公主不会是魏登年在凡间招惹的桃花吧?
戏本子上一般都是这么编排的,可是长黎当时的神情又不像跟魏登年是那种关系。
李颐听思绪乱成一团,心里酸酸胀胀的,嘴角撇得像挂了两壶油,赌气似的也不吵着闹着着急下凡了。
期间司白来了一趟,说会催促鹤夭那边的人尽快取证;月老也来了一趟安抚她耐心等待;还有之前靠着戏本子交好的小仙们,一日也来个两三波,给她带新出炉的戏本子看,冰冷幽静的天牢都跟着沾带了仙气。
今日已经送走了第四批,与她相熟的都差不多来过了,李颐听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来,便捧着戏本子强迫自己静心。刚刚进入状态,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哎哎干什么,本殿下就出去了一趟,都不认识了是不是?听说咱们这儿抓来个魔族的公主,我来看看好不好看。”
男子大刀阔斧地闯了进来,乌发披散,随意地绾在脑后,走路时宽袖挥得生风,三分不羁三分慵懒四分漫不经心,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是纨绔”的浓烈气息。
乍一看,眉眼还跟司白有些相似。
狱卒们拦不住他,司黑大摇大摆地进来,在李颐听面前转了一圈,待看到长黎后,脸上的狐疑散去,惊喜道:“是你啊,小美人儿!”
长黎眯着眼看他。
司黑道:“你不记得我了?咱们在四明山见过的!那时你被一头四角火虎兽咬伤,还是我救的你,你还问我为何会出现在偏远的野岭。”
长黎沉思片刻:“你是糟蹋了一点家里院子,被亲爹赶去山上的那个?”
李颐听放下戏本子。
原来是那个摘光了天界所有的生姜送给小天婢,害得天后没东西泡脚,被罚到四明山思过的大殿下。
“对啊对啊,你还帮我骂我爹没良心来着。我就知道凭我这张脸,记性再差的人都忘不了。”
司黑神色如常,李颐听却忍不住为他汗颜。
把望不尽版图的天界所有生姜都拔了,竟然还称为“糟蹋了一点家里院子”。
长黎冷眼道:“你竟然是天界的人?”
司黑比她还愕然,道:“我的气质看上去不像吗?”
长黎:“……”
司黑司白,她竟然没有联想到一块儿去。虽然就一字之差,黑白也很搭,可听着差别也太大了,天帝是个“取名废”吧!
长黎暗恨自己没有早点猜出来,早下黑手。
一路不放心跟着的狱卒试图劝他离重犯远些,被司黑催着赶走了,走时,还让人解了结界,自己钻了进去。
他莫名很高兴:“当时你还说来要我家拜访,同我饮酒用饭,你果然守信。”
长黎额头的青筋跳得有些欢快,眼珠子在困着自己的牢房转了个遍,咬牙道:“你撤了这压制我的术法,试试我是不是来做客的!”
司黑讪笑两声:“这都是小节,不要拘泥,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也可以吃饭的。”
长黎:“滚啊!”
司黑成了天牢的常客。
所谓常客便是,晨起就来,待到午时,然后邀约长黎共进午膳,被她拒绝后再叫人把精美佳肴搬到长黎旁边,搭席自己开吃——到了司黑的品阶自然是不必食五谷杂粮的,主要是他自己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