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谢娘娘!”
李颐听回到殿中,立刻以沐浴为由支开了魏登年。
她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等着,惶恐不安,心惊肉跳。
不多时,果然一个侍卫装扮的人跳窗而入。
“郡主,跟小人走吧,殿下,殿下一直都在等你。”
第19章
原来不管良善与否,你们都是容不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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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颐听“噌”地起身。
“吉青,是他派你来的?他可安好?”
“殿下一切安好,您消失的这十年,殿下在岭东一线悉心计划暗招兵马,虽然目前还没有复国的实力,可是足够为了郡主跟魏狗贼作一番抗衡。”
李颐听道:“什么……”
魏登年逼宫前夕,宋戌逃出都城保存实力,带走东宫十二卫率在前,追捕平息后与其他逃出去的皇室旧部会合在后,蛰伏多年,隐忍不知所终,如今得知李颐听回来的消息,前尘旧恨再也按捺不住。
吉青单膝跪下:“殿下知道您成亲当日失踪之事,知道您是不愿意嫁给魏狗贼的,便一直在等待机会将您抢回去,只要郡主一声令下,殿下的兵马便会挥师京都。郡主,殿下命属下至此见您,等一句话。”
李颐听微微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魏登年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收拢。
吉青混进皇宫他并非刚刚得知,其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故意不动声色是想钓一钓宋戌这条大鱼,否则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混进宫来,他这个皇帝早就做到头了。
岭东一带是魏国边界的军防重地,他暗自搜寻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前朝皇室的踪迹,却万万没料想宋戌竟然把灯下黑玩得这样好。
已经放了他一马,还想拐骗他的皇后。
魏登年的眉眼一点点沉了下去,杀意从眸中直接迸发出来。他站在殿外的阴影里,眸子凉得像十年前疯找李颐听一夜无果那般。
李颐听道:“既然宋戌等一句话,那你便告诉他,我的心意从未变过,我从前喜欢魏登年,现在喜欢魏登年,而且以后也只会比十年前更加喜欢魏登年。”
踏入殿中的脚步一顿。
吉青似不解似愤懑:“郡主,您怎会如此黑白不分?魏登年他、他建朝辗司广搜天下和您相像的女子入宫,搞得民怨沸腾,几乎没有女子敢随便踏出家门;他折腾纳谏臣子,作为君王非仁善,作为夫君非良人,他就是个变态!郡主你怎可如此糊涂!”
“够了!吉青,我见你不是想听你斥责魏登年。”李颐听重新坐了回去,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欢喜神色,“在你看来,他是昏君是恶人,可我看到的魏登年却与你看到的截然不同,话不投机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你告诉宋戌,我不会把他的下落告诉魏登年,但是如果他想对魏登年不利,我会拼尽全力和他作对。”
吉青:“郡主!他可是致你亡国的仇人啊!”
李颐听道:“吉青,你太年轻了。历史长河众浪齐奔,多少王朝覆灭其中,就算没有魏登年,也会有别的人结束卺朝,往来更迭皆是命数。你说只要我一声令下,宋戌的兵马便会挥师京都,可是你们又有多少人呢?十万?二十万?你们能攻到魏国第几道防线,攻下几座城池呢?沿途的百姓就活该死于战火吗?你们若是输了,难道又要再等一个十年,重新积累一波不要命的士兵,卷土重来吗?”
吉青连连摇头,仿佛大受打击:“这算什么,郡主这是在教育殿下吗,以食受卺朝俸禄的郡主的身份?为了大义,为了复国,理应有赴死的觉悟!”
“你错了吉青,大义从来不会站在任何一方。你们有你们的大义,魏国士兵也有他们坚守的大义。你若是觉得我没有活成你们想象中郡主的样子,心里不好受,那你姑且也把我当作和魏登年一样的恶人吧。”李颐听温声道,“我向来厚此薄彼得很,想要偏颇的人,他做了再大的恶事,我也要偏颇。正义容不得他,我陪;天道要灭他,我阻。言尽于此,你怪我,或是一字一句回禀宋戌也无妨。”
话音落下,吉青不答,殿内静谧下来。
气氛焦灼之际,魏登年一撩衣摆走了进来:“抢人抢到孤这里来了,也算胆识过人。”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吉青如临大敌,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作警备状,又有片刻迟疑,还是拦在了李颐听面前。
宋戌心里最想要保护的人,作为下属,亦理应如此。
李颐听有一瞬慌张,抓住吉青的手腕往后带了带:“魏登年,他只是奉命来见我,你会让他走的,对吗?”
“我自然会让他走。”
魏登年方才的满身阴霾尽散,嘴角噙笑,身形松弛且慵懒地往椅子上一躺,愉悦的味道都能从眼角眉梢攀出来。
他看向吉青:“孤会让你走,且让你安全地活着回去告诉宋戌,孤决定不杀他了。不仅不杀他,还封他为藩王,把岭东划给他作封地。若是不信孤,他还可以自掌部分兵权。”
李颐听和吉青皆是一愣,摸不着头脑。
吉青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是个花招,但宋戌办得到。”魏登年凝声正色道,“作为代价,孤要他,永世不得踏入都城一步。”
城池可给,黄金可赠,唯有妻子不能妄想。
魏登年伸手做了个请君滚蛋的手势:“孤等着。”
自古以来,皇帝们都有“敬天法祖”的观念,也就是祭天,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在远古先民眼中,天地孕育万物,是至高无上的神明,祭天仪式是帝王代替百姓与天神交流的一种方式,更是展现君权神授的手段。
魏登年是个不信鬼神的皇帝,江山是他自己打下来的,什么君权神授都是放屁。是以自他上位就取消了这种活动,还曾轰动魏国上下,急坏了一众朝堂官员,但也没人能让他改了主意。
今年他却是想带着皇后游玩一番,接纳了大臣们的上谏。
同往年一般认命走个过场上谏的大臣都傻了,捧着朱批的折子拿回家看了一晚上,才终于相信这是陛下准奏了。
于是开始大费周章地准备祭天仪式。
周昆给魏登年逐一汇报祭典的流程,有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等步骤,最后起驾回宫,大典结束。
周昆说完,见魏登年不为所动,又把繁杂种种一条条阐明清楚。他还是没吱声。
魏登年正在和坚硬的橘皮作斗争,干净短洁的指甲费劲地在橘皮上划拉半天才划拉出个口子,由上往下顺着一块块皮撕下来,露出圆滚滚、黄澄澄的完整果肉,一点果皮也没破开,他又把橘肉上的白色脉络一点点清理干净,最后把第一块送进李颐听嘴里。
周昆咽咽口水:“陛下?”
“嗯?”魏登年鼻腔哼了一声,余光都没给他,翘首盯着李颐听,“甜吗?”
李颐听也拿了一瓣送入他口中。
魏登年嚼了两下,眉毛得意地飞扬了起来:“连橘子都选得这么甜,不愧是我。”
周昆谨小慎微地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一张老脸都不自在了,又叫了魏登年几声。
沉浸的帝王不爽地蹙眉,终于舍得把目光吝啬地分他一眼:“就这么办吧。你刚说的那些流程,一天只进行一项。”
周昆咂舌:“陛下,这如何使得,祭天之时百官都会到场,岂不是要停滞多日?”
“那就让他们都带上家眷一起住下。行宫不是有温泉吗,多辟几间房出来都去泡泡,省得他们表面正直上谏,私下说孤不够意思。”
“陛下……”
“就这么办了!”
郊外行宫是个福地,依着温泉,连旁边燕回山的草木都如春花般开得漫山遍野。
魏登年打定主意要多待几天再回宫,仪仗队浩浩荡荡在行宫落下脚,又把祭天推后了三日,第二日先带着李颐听去燕回山小猎。
行宫在燕回山山脚,山中悠悠的梅花香气丝丝缕缕浸透冷冬的暗夜,李颐听抱着暖和的魏登年在梅花香中睡着了。
她睡眠向来很好,极少做梦,只是这次一入梦,便身在一方狭窄且暗无天色的空间。
十几步的尽头处站了个颀长的白色身影,黑与白的色差太过明显,李颐听几乎一眼就看到了。
她小跑过去,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司白?”
司白转过身来,神色清冷淡漠,透着股肃杀的味道:“李颐听,我今夜以分身入你梦来,是为了提醒你,尽快证魏登年是否成魔。”
“我还没有尝试……”李颐听踌躇道,“我跟魏登年相处多日,很确定他只是个普通凡人,什么天界魔界的他都不知道。”
司白凝眉,语气不耐道:“你确定了又有什么用,只有天界确定,才能保你二人清白,你再拖下去,上面我可挡不住了。”
李颐听觉得司白今日有些奇怪,他平常讲话并不是这个语气,也没有连名带姓叫过她……罢了,或许是想通了,及时划清界限吧。
李颐听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好自为之。”司白丢下这句话便消失不见。他暂塑的梦境散去,李颐听随即惊醒。
李颐听下意识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岁去,左右划拉几下,空空如也,只摸到个寂寞。
“你是在找这个吗?”魏登年的声音陡然从旁响起。
李颐听吓得身子震了一下,借着昏黄烛光辨出他手里的短戟,干巴巴笑了两声:“啊,是……是啊,我把你吵醒了?”
他半边眉眼隐匿在阴影里,下颚线像被剪裁过一般精致,手指在鎏金的柱身纹路上摩挲了几下,递过去:“这是兵器,怎么在床上放这么危险的东西,当心伤了自己。”
“不……不会的,这个啊……其实是配饰!”李颐听放到腰间比画,“你不觉得我在这儿挂上这玩意很是飒爽吗?”
魏登年笑了一下:“都依你,睡吧。”
李颐听悄悄松了口气,把岁去塞回枕下,刚缩进被子里就被魏登年长臂一卷,收进怀中。
他胸膛贴着她后背,温热的气息吹在耳郭:“明早膳食想吃什么?”
“鲜花饼吧,要多放点糖。”
-2-
司白为了禀奏军情,已经在书房外等了几盏茶的光阴。父帝还没回来,来往的天婢们目光灼灼,他只好推门入内等待。
书房静谧,浮阁书柜在祥瑞的紫气中自转,想找哪本册子一目了然。
司白缓步走到书案前,最上面搁着的那本是即墨的笔迹,关于岁去的使用方式及说明。
他伸手越过高高堆砌的折子,把军情奏报放到桌面,收回来的时候晃动的宽袖却将即墨那本折子掀翻在地,露出下边同样笔迹的折子。
“即墨什么时候还做了这种杀器?”司白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来,轻声读道,“烛槐锏,屠魔利器,凡是魔族血脉者,一沾即毙,灰飞烟灭,永无轮回。”
手册内页的杀器图样,跟父帝让他送去给李颐听的岁去,一模一样。
白封紫边的御折失手落地。
李颐听翻了个身,身后早就被她扯到头了的被子升起来,露出她的大半背脊,冷意像幽魂一般缠绕上来。李颐听瑟缩了一下,往身后一摸,魏登年不知去向。
她穿戴好衣物,想起昨夜的插曲,又把岁去别在了腰间。红衣似火,一柄鎏金色利器相衬,的确英姿飒爽。
李颐听不喜欢让人跟着伺候,问了周昆,便独自去燕回山寻魏登年了。
山头被雾色掩盖了一半,天光初现,从枝杈间透下来,像一张被熨烫的浅黄色薄饼。
空气里有草木的湿润淡香,深些的草丛中还有前日的残雪。
李颐听细细打量,离她最近的山间小路那不太硬的泥土里有浅浅靴印。这是皇家行宫,照理不会有其他人,她便沿着这条蜿蜒小路一路上行。
快到半山腰时,忽然听见高声唾骂。
“魏登年你背义寡恩,不得好死!”这声音太过熟悉,可因为怒意几乎狰狞变调。
李颐听浑身一震,扒开左边挡住视线的灌木,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尸体七倒八歪,一地的猩红将花田染得刺眼。
魏登年一袭黑衣背身于她,手里提着的长剑半截已染成了红色,鲜血还在朝着剑尖汇聚,汩汩向下滴着,没入花田。
宋戌和下属被捆住手脚,在他面前跪成几排,毫无招架之力。
魏登年走到谁面前,手里的长剑便搅进谁的心脏,手缩剑收,一剑一个,干脆利落。
宋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声嘶力竭道:“你杀我啊!你先来杀我啊!”
魏登年嗤笑一声:“急什么,这不马上就要来了?”
吉青骂道:“我就知道当日你在郡主面前招降是假,下套才是真!”
魏登年脚步一顿,恶毒道:“现在才知道?太蠢了。”
“可怜郡主深受蒙蔽,一心向你!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鼠辈!郡主若是知道——”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人已经身首分离,脑袋骨碌碌滚出半米,眼睛大大地睁着。
他掏掏耳朵:“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吉青!”宋戌痛喊,“到底为什么?我已经投降!炽儿对我从来没有过感情,我们再也不可能了,到底为什么你还不放过我,放过他们!”
魏登年声音冷漠:“你喜欢她,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足够我杀你一百次。我恨不得把她跟整个人间的关系都斩断干净,这世上只有我能护她爱她,她只能依赖我一个。你这一辈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回来!”
“魏登年你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猪狗不如!”
宋戌声音已经沙哑,唯有谩骂才得以微微宣泄满腔愤怒。他的身体前倾,满脸憋红,可他越骂,魏登年的笑容便越是疯狂。他穿行在跪成排的人群里如同游逛市集,扬剑的姿势流畅利落,就像只是抛出去一锭银子买一件喜欢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