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口氤氲的热气缭绕而上,模糊了女人的面容,又缓缓融进空气里。
我捧起奶茶,热量瞬间传递到手心。
轻轻抿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口感恰到好处, 咽下去后感觉身体从里到外都暖呼呼的。
递给我奶茶的女人正等我发表饮后感, 我看向她, 诚实地说:“很好喝, 谢谢多美。”
她拉开椅子坐下, 眉眼好看地弯起来,搞怪地冲我眨了眨眼:“不要这么客气呀。”
下野多美,当初因为听从命令把我送到咒灵诞生地而痛苦的好人, 事后转职去做了专门监测诅咒的「窗」。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她的状态总会比前一次见面时更饱满,新生活给她带来了好的变化。
这次也不例外。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质。
说起来,这还是我回到咒术世界以来,和她第一次见面。
下野多美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热饮滑过喉咙,藏匿在身体各处的寒意立刻被驱得干干净净。
“啊,活过来了,今年气温太奇怪了,才十二月就开始下大雪。”
“十二月份下雪很少见吗?”
“嗯,在东京几乎没见过,更别说大雪了。”她回忆了一下,肯定地说,“今年是第一次。”
然后双手托着脸,手肘支在桌面上,好奇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坐在房顶呢?”
她问的是之前见到我的时候。
那会儿她正要把整理好的资料送到夜蛾校长的手里,途径宿舍楼时不经意地抬了下头,正好看见我坐在房顶的边缘,双腿荡在外面晃悠。
其实在她进学校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本来没打算打招呼的,但我没想到她会抬头,还跟我视线对上了。
“吓了我一大跳啊。”下野多美幽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你要掉下来了。”
我想了想那个高度,“掉下去也没关系,踩着窗台可以借力,很轻松就能落地。”
下野多美:“嗯?!这样吗……”
我点点头,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热奶茶,满嘴都是奶香味,这才回答她的问题。
“坐在屋顶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雪花落下的样子,我很喜欢。”
最开始是像白糖一样的雪粒,后来雪下大了,就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漫天都是飘飘扬扬的鹅毛。
“我在家乡也会这样的。”
流星街偶尔也会下雪,但是污染严重,落下的雪花总是灰蒙蒙的,不如这里的雪干净纯白。
而且因为是难得的水资源,会有人专门收集起来用于生存,也见不到像这样粉妆玉砌的场景。
就好像世界都被洗净了。
下野多美惊讶地问我:“不会吓到别人吗?就算知道你很厉害,但是刚发现的时候也吓到我了啊。”
我被问得愣了一下。
……吓到?
试着想象了一下流星街人被吓到的样子,发现完全想象不出来。
“不会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也没人会关心的。”
如果坐在路边说不定还会惹人看上两眼,但是坐在屋顶上,就和坐在垃圾堆上一样正常,没人会去在意。
不过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柔软下来,还向我伸出了手。我犹豫了下,没有躲开。
然后,她摸了我的脸。
比黑曜石还要澄澈的眼里盛满了温柔。
像个可靠的大人那样,轻声对我说:“我会关心啊……房顶风很大,也没有遮挡雨雪的屋檐,很冷的。”
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我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清楚地在里面看到了和怜爱相差无几的情感。
……
她误会了。
现在在她的心里,我大概已经和小可怜划等号了吧。
我平静地想道。
下野多美对我心怀愧疚,本性的善良让她每次见到我都会下意识担任照顾者的角色,仿佛成了她的责任。
她的关心不是假的。
但是不适合我。
我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所以不会关注。”
………
一腔怜爱不幸错付。
下野多美:“……不管,反正就是会冷。”
忽然,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本来在触碰我脸颊的温暖立刻褪去了,拾起了那只手机。
“宏树?……嗯?你在等我吗?……知道了,我会尽快赶回去的……”
她的表情很快从疑惑变为担忧。
挂断电话,她歉意地看了我一眼:“安娜,我得走了,男朋友忘记带钥匙,结果被关在门外了。”
我晃了晃空掉的奶茶杯,杯壁还有温温的余热:“嗯,我也准备走了。”
离开前我又点了一杯相同的热奶茶,甜度选了最高,装在保温袋里带走。
“是打算带回去喝吗?”多美问我。
推开店门,一股冰冷的空气骤然袭来,里面还夹了几粒小巧的雪花。
我拂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短短几秒,小雪花已经被体温融化成了水露,徒留一阵刺凉。
举起手背贴了一下之前被下野多美抚摸的侧脸,原本感受到的、源自她掌心的温暖,已经被冷风全部刮掉了,只剩阵阵凉意。
重新把手放在保温袋上,热奶茶的温度被牢牢隔绝在里面,从外部只能隐隐能感受到些许热度。
听到她的疑问,我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应该不会带回去。”
离开饮品店我们就走了不同的方向,分别前她问需不需要开车送我一程,又打算把雨伞给我,我都拒绝了。
天色渐晚,即便是寒冷的天气也阻止不了城市的热潮,中心街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亮如白昼,越往外围走那些耀眼的灯光越少。
又走了一段路,一架路灯矗立在道路边缘,不远处有一张长椅,上方装了一面遮挡雨雪的矮檐。
我在长椅前坐下,略一低头,头发上的积雪立刻簌簌洒落下来,与纯白的大地融为一体。
斜前方的路灯投射出一圈暖黄的光晕,雪又变得更大了,从暗处经过光晕时显得格外清晰,翩跹如柳絮,轻飘飘、慢悠悠地坠落。
如果全速赶路的话只要几分钟就能回到高专,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动,斜靠在椅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光晕下翩然起舞的雪花。
远处忽然响起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出现在我的背后。那道声音倏地停下,紧接着挡风的塑料板被人咚咚敲响。
“我说——”来人拖长了嗓音,语气疑惑,“躲在这里吹风很开心吗?”
他从背后绕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双手朝后架在椅背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怎么不回去?”
我转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直接把怀里的保温袋递给他:“这个给你。”
“……给我的?”五条悟颇为意外地接过去。
“味道还不错。”
他从保温袋里拿出热饮,翘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欸~这么肯定我会来吗,如果我没来那不是白买了吗。”
我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淡淡说道:“没关系,我也可以自己喝。”
“明白了,是一边失望一边喝掉对吧。”五条悟胸有成竹地总结。
我试想了一下那种情况,否认了他的猜测:“……不会很失望,但我大概不会再买了。”
“噢,那你这次为什么要买?”
“……想买就买了。”
五条悟直接把吸管插.进杯口,咬着吸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嗯——是吗?知道了。”
两秒后,他把吸管吐出来,歪头看我:“这个甜度正合我口味啊,不过你喝不了这么甜吧。”
“所以,你说的自己喝——”
“偶尔也可以喝。”我打断他的话,不等他开口就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率先起身走在前面,五条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出声道:“——真的吗?我不太相信啊。”
“你明明从来不吃这种甜度的东西。”
“不要故意逞强啊。”
语气懒洋洋的,却又依稀能听出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话好多。
我站住脚回头看他,正想出声反驳时,对街突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爸爸~”
闻声看去,大概五岁左右的女孩扑住父亲的腿,蹲在地上大声撒娇:“背我嘛。”
“不行,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走路。”父亲举着伞,用那条腿拖着她往前走,不肯妥协。
“不,不,我还是小孩子。”
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父亲无可奈何地蹲下.身,“那你要好好撑伞哦。”
“嗯嗯。”女孩攀住父亲的背,双手用力举起伞,但因为力气不够的缘故,整把伞总是东倒西歪的。
父亲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了,长叹一声:“好了,我们肯定会被淋湿的,回家妈妈要教训了。”
“哈哈哈哈哈……”小女孩乐不可支。
他们越走越远,两个人的影子在暖黄的路灯下拉得又长又细,最后几乎完全融为一体了。
直到他们的谈话声小到听不清、又消融在风里,我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远,什么也没做。
落在我身上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被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五条悟走上前来,垂眸看着我,眼里没什么情绪。
我轻声开口:“真好啊……”
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心里泛起淡淡的涩意,发自内心地说,“五条悟,我好羡慕她。”
这一刻连风声都悄然消弭了,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树枝不断向下弯折,雪粒顺应重力簌簌下坠,落到地上溅出纯白的花。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握着奶茶的那只手忽然抬起,暖热的杯壁贴上了我的脸,瞬间传递过来的热意让我下意识一怔。
“没必要羡慕小鬼。”五条悟弓下腰,不紧不慢地开口,“这种小事,我也可以。”
……
……什么?
我微微睁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等了好几分钟,又有一根树枝被雪压弯了腰,大片积雪噗地砸在地上,他也没有收回那句话,反而又问我:“怎么,不相信么?”
……
……不相信吗?
我一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闷闷的涩,又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索性故意顺着他说:“那你蹲下。”
没想到他直接把奶茶塞给我了:“帮我拿着。”
然后屈膝蹲下,“上来。”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真的蹲下去了,抱着奶茶站在原地犹豫。
“快点啊。”五条悟冲我勾了勾手,“自己提出来的又不敢做了么?”
“……谁不敢了。”我怀着无比奇怪的心情伏在他的背上,在他起身的瞬间,视线直接拔高了一大截。
以前有这样过吗?
好像没有。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感觉自己有点僵硬,五条悟估计也察觉到了,嗤笑了我一声:“你不会是在害怕吧。”
搁在他肩膀上的手紧了紧,有无数条借口从我心里掠过,随便说一个就好,反正他也不知道真假。
小巧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又被无下限挡在外面,积成小股的雪堆在空气里,被咒力一搅就轻飘飘地散了。
雪白的短发随着前进的步伐上下浮动,柔软又温顺,时不时触碰到我的指尖,泛起细微的痒意。
我垂下眼帘,行走间能看见高领下一截好看的颈项,鬼使神差地低声说道:“……有一点。”
五条悟大概没想到我会承认,脚步停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那再多几次就不会怕了。”
为什么会觉得害怕?
……
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是自己凭实力抢来的,那我会拼命把它搂在怀里,谁也夺不走。
但如果是它自己主动跑到我面前……
我反而不敢要了。
我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六角形的晶状体轻盈剔透,洋洋洒洒地从黑夜中飘落下来,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要纯净透明。
不经意间,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高大的电视塔,顶部亮着温暖的灯光,在黑夜中像一粒柔和的光点。
“五条悟。”我指了指那座电视塔,“我想去那里。”
他“啧”了一声,抱怨道:“你把我当交通工具了么。”
虽然话这么说,下一秒我们还是出现在那座电视塔的顶部了,上面有一个大型平台,周围是一圈是防止掉落的铁栏杆。
我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到平台的边缘坐下,这个视角能清楚地看见夜晚东京都市圈的花攒绮簇。
“来这里做什么。”他在我旁边坐下,无聊地扫视了一圈,“你喜欢看这些?”
说着指了指下面那些亮眼的霓虹灯。
我摇了摇头,看着天空:“我喜欢高的地方,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雪花的形状。”
“嗯?”
“它们很漂亮……晶莹剔透,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我把视线转回他身上,犹豫着想伸手碰他的眼罩,但伸到一半又开始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