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太“唉”了“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昙玄长得很是高挺,脸上又一副十分庄重肃穆的表情,万老太扫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把到嘴的话给吞了下去。
终于甩掉了万老太,沈舒云大松了口气,继续往里走的时候也有人放下农活跑到路边来看他们,沈舒云感觉自己和昙玄此刻就像戏团里的猴,那一双双眼睛恨不得能把他们盯出个洞,但万幸的是他们还算识趣,虽然有人在私底下议论他们,但没谁再像万老太似的拉着她纠缠不休。
沈舒云想早点儿摆脱这种被围观的场面,于是拉起昙玄小跑了起来。
她爹娘的坟在村子西侧的山腰上,要过去要先进村,然后从村子往西进去大山,沈舒云近一年的时间没回来了,这次一回来便发现进山的路被人拓宽了不少,一路总是会扯到人的荆棘被人铲平了,沿着路走了半个多时辰她就找到了沈父沈母的坟。
这是一座小小的坟,坟上有两块墓碑,一块碑上写着“先考沈氏天益之墓”,另一位紧挨着的写着“先妣段氏美如之墓”。
沈舒云看到这两块墓碑顿时就泪流满面,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的碑前低头痛哭起来:“爹爹,娘,女儿回来了。女儿不孝,生前女儿不曾孝敬过你们半分,死后过了这么久才回来看你们,女儿欠爹爹和娘的,只待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
沈舒云想起自小到大的日子,伏在碑前哭得肝肠寸断,原本在一旁站着的昙玄也不禁湿了眼眶。他解下身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香烛纸钱,一边把香烛插在坟前的土地上一边递了把线香给沈舒云。她哭着接过,然后看见昙玄用火镰和火石点燃了香烛,她把线香头并拢了放在烧热着的香烛上点燃,而后对着坟墓郑重的拜了三拜。
拜完接下来就是烧纸钱了,昙玄把烧纸钱的任务交给她,自己则拿了线香点燃学着沈舒云的样子也对坟墓郑重拜了三拜,而后低头认真的对着墓碑说道:“二老在上,不孝女婿来此谢罪了,舒云之所以一直没来看望你们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疏忽了二位,若二位有什么怒气还请冲我来,请万勿怪罪于她。”
说完昙玄插上香,随后就同沈舒云一起烧起了纸钱。
纸钱烧完,正好太阳西下,火红色的晚霞洒在四周的花草树木上,也洒在了身前的坟上,沈舒云望着墓碑上那两个熟悉的名字,脑海里闪过他们活着时候的音容笑貌,霎时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昙玄帮她抹去眼泪,她却越哭越凶,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揪着他厚实的僧衣道:“昙玄你知道嘛,我爹爹和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最是疼爱我了,我有什么事我爹爹和娘都保护我,不让我受伤,我以前总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会这样,我也以为我和爹娘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可不料老天竟然这么残忍,它一声不吭就把我的爹娘夺走了,以后无论天大地大,我再也找不到看不到我的爹娘了,我想好好给他们尽孝也无从下手了,我真没用,我真不孝啊!”
听着沈舒云絮絮叨叨的痛哭,感受着胸口上传来的湿濡,昙玄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他慢慢伸手环住了她的双肩,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打着她的脊背,缓慢而低沉的说道:“沈施主,姻缘天成,生死有命,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你还记得你之前用我师傅的事来劝我么?你说只要我带着我师傅的信念活着,那我师傅就不是真正的消失,现在我也想同你这么说,只要沈施主带着你父母的信念活着,那他们就一直与你同在。”
第36章 心之所向
抱着昙玄,嗅着他衣上沉静的檀香,沈舒云的悲伤也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她擦了把眼泪,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对昙玄说道:“是啊,是我看不开了,说起道理很容易,可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觉要做到真的很难。”
昙玄拂了拂她的头:“是很难,莫说是你,贫僧至今也无法勘破,但这不妨碍我们试着去努力。”
“好,那一起努力!”沈舒云擦干眼泪笑了笑,然后慢慢松开了他。
夕阳的光辉一点点灭尽,四野里越来越昏暗,黑沉沉的夜幕像张巨大的网,将天地都禁锢了起来。
沈舒云带着昙玄走在去沈家庄祠堂的路上。沈家庄有前后两个祠堂,其中那个用了很多年的老旧大祠堂是她父亲沈天益出资修建的,初来沈家庄无处可去,今晚他们只能在这儿过夜。
这个老祠堂在村子后面,过去要绕过沈家大宅,沈舒云带着昙玄走到被封的沈宅前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往那棵探出墙外的桃树上望去,而后低下头,脸上露出丝丝悲凄的笑。
“怎么了?”注意到这一切的昙玄上前问。
沈舒云苦笑了声摇摇头,含着泪回道:“这就是以前我和我家人住的地方,院里那棵桃树是我小的时候和我爹娘一起栽的。”
听她说完,昙玄也抬头看过去,暗夜里,那座老宅像一座巨大的坟墓,风过发出呜呜声响,像逝者在低低的悲鸣。
昙玄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问起她当时的事件的具体经过。沈舒云沉默良久,忽然道:“你听说过吃绝户吗?”
昙玄的心紧紧一揪,沉吟良久方道:“略有耳闻。”
#VALUE! 沈舒云凄然一笑,边向村后走边望着黑暗中的沈家大宅说:“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爹爹早年做茶叶和布匹的生意都做的很不错,家里资产殷实,除了这座我们自家人住的沈家大宅以外我爹爹还在外面购了一处宅子专门做生意,存放货物。那座宅子最开始我爹爹交给了我叔叔打理,因为他们是亲兄弟,我爹爹很信任他。后来过来好几年,某一次我叔叔带人去外地进购茶叶的时候突然被盗贼劫持了,人和货都到了盗贼手上,我爹爹担心得不行,一听说这事儿想也没想就拿了钱去赎人,人赎回来之后我爹爹对我叔叔更加看重了,因为他觉得此次事件害得我叔叔差点儿丧命,作为兄长自己应该补偿他。”
沈舒云说到这里前面的路口出现了好几条小岔道,岔道上坑坑洼洼的布满了石头,她回过头对昙玄说了句“小心”,昙玄却主动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VALUE! 沈舒云望着两人相牵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昙玄笑了笑,月色下,他的笑容和他的手心一样暖,给了沈舒云无穷无尽的力气,于是她继续道:“我爹爹的这一举措在后面看来无异于引狼入室,从此我叔叔便开始了他的图谋,他先是把铺子里对我爹忠心的那些手下全部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打发走,把手下全换成了他的人,后来又开始做假账拿过来糊弄我爹爹,再之后他……他联合那伙强盗在一次我爹娘带着我去寺庙烧香祈福的路上将他们杀害了,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所听到的那样,他以我还小,又是个不懂经商的女儿家彻底将我家的生意变成了自己的,然后把沈家大宅也给卖了,再之后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要弄死我。我之前想过要去打官司告他,可等我好不容易逃到古罗镇的县衙击鼓鸣冤时,那里的县太爷说我还是个小娃娃,我的话不可作为证据,于是就把我给轰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县太爷和他也是一伙的,他们早就勾结了。”
事情的前后经历讲完,沈舒云早已泣不成声,停住脚步满心悲痛的对昙玄说道:“昙玄,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知道一切,明明知道杀父杀母的仇人,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法外。”
昙玄低头,眸中露出深切的悲悯之色,他的手握得更紧,手心里的温度像暖洋洋的太阳笼罩在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舒云,你相信有因果报应么?”
沈舒云摸着眼泪摇了摇脑袋:“不知道。”
昙玄笑着将她额头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贫僧信。贫僧的师傅修行了一辈子,临去前曾跟贫僧说过‘实有天堂、地狱,因果不虚’,贫僧信师傅,既然师傅说有,那一定有。”
沈舒云哭笑出声,道:“那我也信昙玄,既然昙玄说有,那一定有!”
昙玄会心一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而后想了想又问道:“方才看你家宅子门上贴了张封条,这又是为何,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么?”
沈舒云咬了咬嘴唇,牵着昙玄小心的避过脚下的石头,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我最后离开沈家庄的时候是被沈天海打晕了套上麻袋绑走的,后来在外宅听他家的下人说起过他把我家宅子卖了后好似染上了赌博,那段时间天天泡在赌坊里。”
昙玄闻言又道了声佛号,说:“贪心不足,如地狱之火加身,终会毁人毁己。”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老祠堂高高翘起的四角飞檐在月光下流淌着青灰色的光芒,祠堂门前一扇巨大的砖红色的大门尽管红漆已经剥落大半,但仅扫一眼也仍可想见它当初的大气豪华。
点亮火把推门进入里头,一眼望去是一个回字形的四角天井,这一带的祠堂大多都有这种回字形天井,天井过去就是祠堂大厅,大厅右侧有一座漆红的扶手阶梯,阶梯一直通往二三楼。
沈舒云带着昙玄来到阶梯下面,指了指二楼和三楼道:“二楼三楼原是做红白喜事时宴请客人之用,我爹是个厚道人,考虑到有时从远处来的客人晚上吃了席子没办法回去,而村里有些人家又太穷住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他让工匠们建造祠堂时还在二楼三楼专门留了可供睡觉的房间。”
昙玄点点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我们上去吧!”
一上来二楼,果然两侧都有好几间小房间,沈舒云找了右侧的一个小房间打开,不料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几口红漆大棺材,顿时吓得尖叫了起来。
昙玄立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拍打着脊背柔声安慰她道:“没事,别怕,这些都是空棺,不打紧的。”
沈舒云还是吓得不敢挪步,昙玄上前关上房间的门拉着她往左侧走去,道:“那我们再去看看别的。”
一连串看了二三楼所有的小房间,结果里面全都有棺材,大大小小,红色黑色红褐色,在暗夜里看来十分骇人。
“昙玄,我……我害怕!”沈舒云瑟缩着脑袋,脸上都是恐惧。
昙玄对此很淡然,他让沈舒云跟在自己后面,找了一间只放有一个棺材的房子将里面的空棺搬了出来,然后拉着沈舒云进去休息。
“别怕,一切恐怖相皆是虚妄,只要你能定下心来,恐怖便不会再袭击你的身心。”昙玄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道。
沈舒云紧紧的跟在他后面,拽着昙玄的衣角道:“昙玄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还是怕。”
“那贫僧今晚就在这儿陪着你。”昙玄脱口而出。
沈舒云惊呼出声:“啊?你……你不去别的房间睡啦?”
昙玄抿唇一笑,揪了揪她的脸佯装无可奈何的说道:“贫僧也想去啊,奈何某人胆子小。”
“唔,昙玄,你是不是在骂我?”
“有嘛?”
“有!你就是在骂我!”
“那沈施主又要来揍贫僧?”
沈舒云歪歪头思索了一阵:“嗯……今晚先不揍了,今晚昙玄要保护我,得留着力气,欠的这顿就留着下次吧。”
昙玄吐槽:“沈施主真小气!”
入夜,万籁俱静,祠堂里更加听不到什么声音,连偶尔从小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都是暗哑的,沈舒云怕黑,怕太安静,昙玄就找了几根蜡烛点上,然后盘腿坐在地上给她讲《金刚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沈舒云趴在床上认真听着,目光从昙玄光滑的头顶缓缓向下,依次扫过他的饱满的额头,如剑的双眉,深邃的眼睛,英挺的鼻梁,淡红色的唇,有型的下巴,然后再到烛光勾勒下他纤长清癯的影子。无一不完美。
她满意的笑,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向已故的父母祈祷:爹娘在上,虽然你们的女婿是个出家人,虽然他不能行夫妻之礼,虽然女儿和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可除了这些他任何一点都比别人好万倍,女儿也是真心爱他。
心之所向,便再无畏惧。
女儿为了他甘愿放弃作为世俗女子拥有的一切,甘愿陪着他日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甘愿余生都吃素,甘愿没有夫妻生活没有孩子,如有需要,亦甘愿为他献出性命。
爹,娘,如果你们也赞同女儿的决定,那还请你们在天上能够保佑他,保佑他一辈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保佑他早日寻得正法实现理想,女儿在此谢过爹娘了!
第37章 羁绊
沈舒云睡了一个特别安稳的觉,醒来很久还觉得不可思议,她本是最怕这些东西的,可昨晚却依旧睡得香甜,想了想,也只能是因为昙玄了,有他在,所以她竟忘记了黑暗和恐怖。
昙玄!想到他沈舒云左右望望,房间里除了她就剩角落里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昙玄不见了。
她支棱着身子要下床,这时房门口“吱”的一下开了。
“你醒了?”昙玄从门口走了进来。
沈舒云嗯了嗯,问:“你去哪儿了?”
二三月的温度还有些冷,昙玄搓了搓手道:“做完早课就去下面的大厅里逛了一圈,发现了一个火盆,所以贫僧就生了点火烤一烤。”
他的话音落下,沈舒云扫了一眼他的手,又扫了眼房间一角的被褥,然后募地冲他招了招手:“昙玄,你靠近一些。”
昙玄的眸子微愕,但还是听话的靠了过去,沈舒云一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前哈气,边哈边搓着给他取暖。
昙玄低头看着他们相贴的双手,眼神有些躲闪,末了干咳了两声道:“沈施主好了好了,贫僧已经暖和多了,沈施主要吃烤甘薯么?”
“嗯?”沈舒云挠了挠脑袋,突然有些搞不懂状况了,“什么烤甘薯,哪来的甘薯?”
这两天他们一路走来都是吃的包裹里的干馒头,可从未见过有什么甘薯啊!
昙玄低头浅笑,眸中跳跃着丝丝缕缕狡黠的光芒,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沈舒云更加迷糊,呆头呆脑的就跟着他往房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