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玄的心情很好,背了一大袋东西也像空手一般轻松,但走到寺庙门口时却被里面的动静惊了。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你们这是……?”
“昙玄啊,是昙玄师傅,你终于回来啦!”新人村长强子见到他急匆匆跑了出来。
昙玄双眉微皱,巧了要问原因呢,村子强子就急不可耐地接下了他背上的东西,然后火急火燎地催促道:“昙玄师傅,你去集市那空当周家庄的周呈不知怎的摸到了这里,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已经疯了,拿了石头就在寺庙里砸人啊,舒云被她砸着头来,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昙玄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进到房间里,空气中顿时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
几个李家村的妇人和一个老大夫守在床边给床上的人灌药,昙玄再一看她肿得如发面馒头一样的大脑袋,眼前一黑,差点儿就地晕过去。
“昙玄师傅,你可不能再有事啊,不然谁照顾你可怜的舒云啊!”一个老婆婆重重叹了叹,忙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昙玄师傅,你也别太担忧了,这位大夫是景大夫,可是咱镇上一等一的看病好手呢,有他在舒云不会有事的。”
“是么,那借施主您的吉言了。”
昙玄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动如风,好似随时都要熄灭。
他颤抖着双手抚摸上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整个身体都凉得生寒。
“景大夫,你告诉我吧,吾妻她……她到底怎么样了?”
“昙玄师傅,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啊!”景大夫摇了摇头道,“老头子明人不说暗话,我这药虽然喂下去了,可你妻啊伤势太重,又流了好多血,她本来就身体底子不太好,这么突然来一下子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啊,即便是醒来了,以后能不能恢复正常更加说不准啊!”
景大夫说着把手里的碗勺递给了他,又道:“药我暂且开了一周的,若是一周后她还没醒,那应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若是一周后她醒了,你再叫我过来看看。我今天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现下就先回去了,记住,这几日千万要小心啊!”
昙玄立即千恩万谢地点头,末了要去拿银子付诊费和要钱,景大夫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们村长已经付了。”
昙玄又把钱拿给村长强子,强子连连推拒道:“使不得昙玄师傅,这些全当是大家伙们的一点心意,舒云平日里的为人处事哪个不说好,如今见了她这样子我们也难受,这个钱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收的。”
“是啊是啊昙玄师傅,钱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吧,舒云过几天醒了不是还要再找景大夫看病么,还是看病要紧呐!”
村民们的善良和热情让昙玄为止热泪盈眶,双手合十对他们一一大拜,这才在众人的一片推辞声中作罢。
到了晚上,村民们都回去了,昙玄一个人守在床边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换布,换药,换衣服,擦身,煎药,喂药,喂粥……一件件事无巨细。
转眼三天过去了,工夫不负苦心人,沈舒云终于在昙玄细致入微的照顾下醒来了。
第67章 灾
睁开眼的那一刻,沈舒云被屋内明亮的光线扎了扎眼睛,弹弹手指正要动,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打鼾声。
忍着头上的痛意微微侧过头,是昙玄伏在床边睡着了。脉脉秋阳蜿蜒在他脊背,细软的秋风拂动着他层层衣角和紧皱的眉,干燥灰扑的脸眼睑下冒出了大大的眼袋,像被人揍过,看起来又弱小又可怜。
一双冰凉孱弱的手朝他的脸颊摸了过去,轻轻描画着俊逸的眉,抚平眉间的山峰,在这双手的温柔触摸下熟睡的人动了动,下一刻一双眼睛就睁了开来,一道精光从眼底闪过,沈舒云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她的手便被一只更大的手凭空包住了。
她听到他干涩的声音发出了一连串颤抖而激动的话:“舒云,你醒啦?!贫僧就知道你一定会醒的,贫僧知道你绝不会狠心扔下我一个人!”
手被握得生疼,沈舒云皱了皱眉头,昙玄察色立即松开,随即高兴地转移话题道:“舒云你饿不饿?贫僧做好了饭菜还有你爱吃的秋梨膏和糖葫芦,你想吃么?”
沈舒云想说自己正痛着,嘴里发苦不想吃东西,但他太热情了,她拒绝得话到了嘴也无法说出口,最后挤出一个笑,她轻轻颔首:“我想吃。”
门哐吱拉开,昙玄出去了,沈舒云含笑闭目在床上等他,还未眨眼,门动了,他已搬了饭桌过来。
桌上放了大半桌子菜还有一碟糖葫芦和一碗秋梨膏,它们正泛着甜丝丝的香气,勾人馋涎。
她起不了身,昙玄全程投喂。
沈舒云靠在他肩膀上像只趴窝的雏鸟,他的勺子一来她就张口。
细嚼慢咽的把一碗饭吃完,昙玄又喂了她秋梨膏,沈舒云想吃糖葫芦,可惜要用力咬,她现在没力气也用不了力,只得瘪瘪嘴,望物解一解馋。
吃过了早饭,外面的阳光更甚,秋风吹得油患子树叶沙沙作响,沈舒云眯着眼睛打量外面的天光,突然道:“昙玄,我想出去晒太阳。”
“好。”
他只回了一个字,即刻找来披风小心地将她的头和身子裹住,先搬了把椅子出去,回头再来抱她。
阔别多日的暖阳晒在身上,沈舒云有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不真实感,分不清之前的是梦亦或现在的才是梦,只觉万事万物都飘渺诡谲没有定数,唯有身边的这个人才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和拥有的。
“昙玄,你也来坐吧!”沈舒云定下心后朝他看过去。
昙玄伫立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长长一道影子,青灰的面颊呈现着不健康的青紫,两颊处更是深深凹了下去。
沈舒云的鼻子有些酸,几日不见,他仿佛又老了。
“昙玄,对不起!”沈舒云十分难过地道歉道。
昙玄眸中莹光闪烁,如碎了满天星辰:“舒云,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这些。”
他说着默默蹲下来,头枕在她腿上,闭着眼睛享受秋阳的照耀,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如同老井的水面,无悲无喜,亦无一丝波澜,只有那间重间轻的呼吸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宁。
沈舒云心疼地揉着他的太阳穴道:“我知道你辛苦了,现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昙玄闻言瞬间就把头抬了起来,直视她的眸子里有着说不尽的担忧和害怕,他执着地摇头,如临大敌:“不用了舒云,我能撑得住的,倒是你,这次伤得这么重,不能再有一丝闪失了。”
“昙玄啊昙玄,你说你平日里挺聪明的,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怎么这么傻?”沈舒云笑着劝解他,“这里就你我两人,若是你的身体累出了什么毛病,你指望谁来照顾我?!”
昙玄听后也苦恼起来,沈舒云借机一戳他的脑袋道:“你不去里面睡也好,那就在我膝盖上先眯一会儿,这你总放心了吧?”
“嗯。”
昙玄终于应下,发出低低的笑,在她膝盖上调皮地转了转脑袋,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便沉沉睡着了。
时光在这一刻似乎慢了下来,沈舒云抚着他的脸颊,耳畔是风过秋林树叶的躁动,听着那声音,恍惚间似过了几个世纪,风还是那风,景还是那景,她膝上的人儿也未变。
五日后,沈舒云已能摸索着下地,昙玄在旁边看着她,一见势头不好就赶忙上前搀住,久而久之沈舒云能自己走到小院里,后来还能自己拄着木棍去如厕。
景大夫在此期间来了两次,起先见她短短时间就能生活自理,不免为她强大的身体愈合能力而震惊,拉过她的手细细一把脉,景大夫的脸色却愈来愈凝重。
“怎么了景大夫,还有什么问题么?”昙玄扶着沈舒云的手臂,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景大夫瞥了沈舒云一眼,暂时没说话,又仔细辨了辨脉象,顿时心里一寒,一张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昙玄师傅,我听闻你也通医术,不知我来之前你可为你妻诊过脉?”景大夫将昙玄一人拉到了房间里,关上门后他的脸立即变了颜色。
昙玄毫不犹豫地点头,神情更加紧张:“诊过,但贫僧长于药,对脉象只是粗通,是故并未诊出有何异常之处。”
“无怪乎,莫说是你,我刚才也差点儿就遗漏了。”景大夫背着手直起身子长叹了叹,脸上俱是不忍,但又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你妻脉浮大中空,按之弦硬,又间或有下沉之相,此乃病人失血过多过猛后脑部出现气血不足导致神经脉络损伤之象,同时我还怀疑你妻脑内尚有未清除干净的淤血阻塞脉管(血管),故而别看她此时无恙,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真的说不好。”
“景大夫,你这……!!!”
昙玄的声音猛地拔高,外面的沈舒云小跑过来问了他们几句皆被昙玄哄了回去,而后他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景大夫,你可还有什么办法?”
“这会儿没有。”景大夫吐了口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闷气道,“老实说老头子我虽然行医多年看过的伤病无计其数,但像你妻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我现在也是无能为力啊,只能先看看情况再说。”
昙玄的脸苍白如雪,一惯挺直的脊背也被这个仿若天雷般的消息压得佝偻了下去,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喉咙咽唔有声,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此时莹光闪烁,痛苦不堪。
景大夫的眼眶也是一片灼热,见惯了生死的他也硬不下心肠,握了握昙玄的手臂,他苍白地安慰着:“昙玄师傅,不是还没出什么状况么,或许真的就此好了也说不定,这人啊活下来了就总有希望,再大的灾再大的难也不过如此。”
打开门景大夫收拾了东西回去,昙玄将他送至大门口,方才临出房门时他已经拾掇干净脸上的痕迹,是以这会儿沈舒云并没发现刚才这个男人如何痛哭过,她只是看到他眼睛红红的,昙玄跟她解释说因为自己这些天都没休息好所以困了,沈舒云似笑非笑,也不戳破他,只是抱了他的胳膊幽幽问道:“昙玄,你们刚才聊了这么久都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在确定一下你接下来的用药。”昙玄目光躲闪地回道。
沈舒云揪了揪他的耳朵,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狡黠:“昙玄,你说谎的时候总是眼睛不敢看人……”
昙玄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禁不住别过脸震了震袖子:“舒云,贫僧……不……不妄语的,你且安心就是,这一切都有我呢!”
她埋头依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一只手若有若无地把玩着他的前襟,闻言轻浅一笑,那笑到达眼底,竟徒然转为一股无法言状的苦涩悲凉。
又过了几日,沈舒云各种活动笑闹已和往常一样,脸色却依然苍白干枯,尽管昙玄想尽了办法让她多吃东西,甚至为了补身子他还让人帮忙给沈舒云炖了好几只老母鸡,十几年没沾过荤腥的沈舒云乍一闻到肉味直接吐了,还是在昙玄半哄半强迫的情况下才勉力吃完。
何云皓一家和李家村的村民们在此期间也送来了很多吃食,水果糕点之类的源源不断。,贤儿小芫更是每天都来,贤儿还偷摸着将家里积攒的十几两银子塞给昙玄,说是他们夫妻的心意,昙玄不肯收,贤儿和小芫就在院里长跪不起,从日中跪到日落,眼见着他们实在执拗,昙玄最后不得已收了,对贤儿说是借,来日有了宽裕,必定如数奉还。
日子在所有人的期盼和担忧中逐渐逝去。
某一日,昙玄在大殿里做早课,彼时天还未亮,四下里一团漆黑,只有大殿灯火通明,灼灼燃烧的蜡烛像天边闪耀的星辰,在黑夜里不知疲倦的发光发亮。
昙玄直着身体跪坐在蒲团上,左手虎口处挂了一串暗旧脱色的佛珠,右手拿着木鱼棒,每念一段经文,佛珠便拨一颗,与此同时右手的木鱼棒往下一敲,“咚”地发出一串脆响。
沈舒云不知何时从房间摸到了大殿门口,在通明的烛火映照下她的脸煞白如鬼,脚下仓忙间不知被什么绊了绊,身后异动传来,木鱼声止息,昙玄猛然起身回头将她搀了起来,眉间都是慌乱的心疼:“舒云,你怎么过来了?小心着凉,快回屋去吧!”
沈舒云的眼神看他的眼神很是陌生,右手紧按着太阳穴,左手用力把他往一边推,昙玄抓得越近,她的挣扎愈甚,两相僵持,昙玄怕她受伤更怕她耽误久了着凉,随即无奈败下阵来,放开了她道:“舒云,贫僧不和你争了行不行?只求你快些回去。”
面对着他的恳求,沈舒云一脸的惊恐,半句话没说就提溜着裙摆慌忙往外跑,跑到寺外黑漆漆的天幕下,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第68章 求医之行
“舒云!!!”
昙玄大呼着跑了过来,佛珠撞动手臂发出嗑啦啦的响,沈舒云见他过来,如同见了恶魔,也顾不得天黑路滑,立马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好在她的气力不及昙玄,不多时便被昙玄从身后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舒云你去哪儿,这里才是你的家。”昙玄的眸色中俱是沉痛,下一瞬他就想起了景大夫的话,果然,果然他们并非幸运儿,该出现的劫难一样逃不过。
沈舒云执着地挣开了他的手,眼眸里全是泪,她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昙玄,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杀要剐随便,但即便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杀了我的父母,夺了我的家产,我恨不得饮你血嚼你肉,好叫你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心重重一沉,昙玄闭眼,深深吸一口旷野里冰凉的空气,眸中除了沉痛外更多的是深深的心疼。那些痛苦的过去,到底曾伤她到何种地步,以致于她连他都忘了,但却对那份经历记忆尤新。
“舒云。”昙玄凑近她,沈舒云慌忙后退了几步,见状他只好停下脚,眉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要饮我血也好,要嚼我肉也罢,贫僧都依你,只求你跟我回家吧,好么?”
沈舒云的目光依旧是恶狠狠的,闻言重重一哼道:“狼心贼子,你以为我会信你么,你若是真的,那就把手拿过来让我咬一口,否则我宁死也不和你回去!”
“只要你回去,什么都依你。”
昙玄叹一声,说完果真伸出一臂,沈舒云毫不犹豫立即就扑咬上去,牙口紧紧往下一咬一撕扯,顿时昙玄的手臂被她咬出了一个红彤彤血流不止的伤口,至此沈舒云还未停下,对着那伤口又是一咬,昙玄的眉头紧紧皱起,嘴里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痛苦闷哼,而后她方满嘴血的松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