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昙玄,只是现在这一次而已,你别大惊小怪了,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杜大夫的医术你难道还信不过?”
“是么?”昙玄握着她的双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掐断,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情绪,“舒云,你记得我说谎时的样子,可你说谎的样子贫僧也知道,你说实话,你之前真没有流过鼻血么?”
沈舒云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依然不肯承认:“真没有,只有这一次。”
昙玄的眸子里满是怒意,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明显的发怒,沈舒云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昙玄不容她逃避,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还不肯说实话么?那我们就再去杜大夫那里一趟!”
“昙玄!”
沈舒云猛然叫住他,一瞬间泪水便聚满了整个眼眶,她知道昙玄心细如发,自己瞒了他三四天已是极限。
“昙玄,你听我说,要我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别再去强求了好吗?”
昙玄的双手猛地颤了颤,一双眼睛满是不可置信:“不,舒云,这怎么是强求呢?你是我的妻子,贫僧只是带自己妻子去看病而已,怎么会是强求?不是这样的!”
“昙玄!”沈舒云一把抓住声泪俱下、状若癫狂的他,脸上也下起了瓢泼大雨,“你别这样,你是出家人,不应该比我更懂缘聚缘散的道理么,我这个病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就别再浪费精力和钱财带我去治了,我们放弃吧,没用的。”
“怎么没用,不试试你怎么就能如此确定呢?!这天底下除了杜大夫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大夫,或许就有人能治此病!舒云,我们别回去了,再去杜大夫那儿问问还有什么更高明的大夫吧,贫僧要带你去治,即使只有一丝一毫希望我们也要去试试。”
“夫君!”沈舒云听着他这些话犹如百蚁噬心,痛得几乎无法站立,她只好抱着他,任由自己扑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被人投入望龙河里也倨傲倔强不肯流一滴眼泪的女孩,那时她对死亡的认知还太浅显,以为死仅是死,然而多年后的现在,当她环抱着丈夫的身体,呼吸着他的气味时,她才发现死亡有多么恐怖,死即意味着自己再也看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再也抱不了他,自己将一个人永久的躺在冰冷的地下,而他,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他,也将带着对自己的思念日复一日痛苦而孤单的活着。
第70章 日日是好日
悲怆像潮水漫过桑田,无一幸免。
沈舒云忽然开始觉得自己的出现对于昙玄来说或许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若当日他没有救下她,那后来的一切皆不会发生,他还是人们心中品性高超、不染纤尘的方外之人,红尘俗世可怜可叹的缘与劫,情与爱,他都不必经历,也就不必为五蕴所苦,堕入桎梏。
“对不起。”
她由衷地向他道歉。
昙玄托住她虚软的身子,不知为何听到那样的话一点儿也不悲伤,笑将着摸了摸她的头,他说:“舒云,佛不是只供奉在案上享受香火顶礼的木头,佛也要历人世识人心的,不然何谈济世度人?”
沈舒云未及他会这么说,被堵得哑口无言。
“昙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小声嘀咕:“我想说,倘若我从未出现,你的人生应该会比现在轻松许多。”
“也不一定啊!”昙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轻不轻松在于我自身的感受和体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沈舒云被他这句话刺得眼睛一红,鼻子又开始泛酸,昙玄见了忙笑着拉住她的手哄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事了,天快黑了,快些赶路吧!”
他指指前面不远处一个隐在树丛里的村落,沈舒云望着下沉的夕阳点点头,两人无声地并肩走着,天越来越黑,旷野里起了一层白色的薄雾,远处的山峦被雾笼罩,轮廓粗浅得像画纸上一条轻轻带过的线,风一动将将要吹散。
晚上在村子里找了户人家留宿,避过一夜风雨,第二日雨停,地面潮湿泥泞,积了不少水。
昙玄把身上的包裹解了下来让沈舒云提着,然后走到她面前矮下了自己的背。
这个动作再清楚不过,沈舒云却犹豫了。
昙玄见自己弯了好一会儿腰都没人上来,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沈舒云在发愣,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一丝酸楚,一丝动容。
“怎么了?”他暂时支起身子。
沈舒云从肩头移上他的眼睛,与他对视了好久,末了又轻轻摇头:“没什么,来吧。”
她不说,昙玄也没问,低下身背起了她,一步一步慢慢稳稳地朝前走。
沈舒云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撑着下巴,包裹放在他们中间,导致她与他的肩隔了一段距离,其实私心上她还是更愿意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的。
下过雨之后的山路更加清新,周围的草木都朝下滴着水滴儿,几只飞螓(蜻蜓)颤动着潮湿的羽翅在枝叶间寻觅侦察,不期然被雨滴一打,慌乱地扑腾着翅膀上的水四散躲避了,只有那声“咕咕咕”的鸟叫,从他们甫入林到现在走了半个多时辰了还一路在叫。
背上的沈舒云听着那鸟叫问:“昙玄,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斑鸠。”
沈舒云道:“我小时候也经常听到这种鸟叫,有时候我父母不在家,我一个人有些孤寂,就会听着这种鸟叫声入眠。”
昙玄沉默地走着。
沈舒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说:“我那时候调皮,还跟人打过架,我父母为了不让这事儿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就给了那个小孩以及他的家长好多银子,但人的嘴哪里是银子能堵住的,该说的还是会被说出去。我父母为此难过了很久,我也很难过,但我难过的不是名声变坏了,而是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错,因为我打他是他说我爹爹不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事,干嘛还会被人说呢?”
“人言可畏,人性更是难以捉摸,有时候人们指责一件事或一个人,往往并不是这件事或者这个人有多错,而是那些人需要一个表明自己的立场。”
昙玄将她的屁股往上托了托,一下就将沈舒云的思绪打乱,她问:“我很重么,要不要下来?”
“不必,我背得动。”
沈舒云笑了笑,听完他这句话便心安理得的趴在他背上。
很小的时候也看过父亲背母亲,那是在母亲生辰那年,父亲带着他们一家去郊游,那时候沿河夹道上绿草如茵,垂柳如幔,她被家里老长工阿姨抱着,父亲背着母亲就走在他们前面。风轻轻吹动细软的柳条,落在母亲的肩头,母亲开怀的笑着,父亲也很开心,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画面,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她对爱情的认知。
一个男人肯委下身子背你,代表着他很爱你。
所以,这一刻,沈舒云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却像是被上苍满足了一切心意的孩子,神情温和,嘴角高翘,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暖意,这暖意似明媚的秋阳,一下就将清晨幽林间的寒凉驱散了。
他们回到家,昙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去整理翻找自己装书的柜子,将柜子里所有的老书新书都翻了出来,挑了些杂记小说拿到沈舒云房间,自己则埋头在医书上,刻苦之程度,几乎到了手不释卷。
沈舒云知道这是他在担忧自己的病,但她没法阻止,更没法再劝昙玄放弃,正如没法劝他不要再诵经。他的个性是执着的,这份执着有时候让她着恼,但更多时候也被狠狠一暖。
他像之前对待让她苦恼痛苦的每月癸水来临时会腹痛一样,谨慎小心,事无巨细。白天没事时看,晚上再挑灯夜读,在辛勤劳作赚钱之余捣鼓出了各种方子,然后每熬出一帖药总要自己先试喝,自己喝了没啥大事才让沈舒云试试。
沈舒云喝了一个多月的药,流鼻血的症状渐渐没有了,头晕头痛的毛病也在减轻,昙玄和她都很欣喜,而一多个月的时间也让昙玄再次攒到了一笔银子,不多,只有十二两,却是他拼尽全力努力出来的结果,为此昙玄甚至去集市街头写字卖字。
沈舒云在一旁看着他这样一开始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拖累,缠着让他歇息了几天,在这几天中昙玄却更为焦虑,每天坐起不安,倒比让他赚钱攒钱的日子更为难熬,所以后来她干脆放弃了,自己的时间也所剩不多,在这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她更想让他们的日子比以往更和谐,让他比以往更快乐。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他开心了自己也更开心不是嘛?!
靠着这种想法,她接下来还是该干嘛干嘛,日子悄然过去了几个月,他们再回过神时,年节来临了。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只在入冬不久下了一场细细的雪,雪细如沙,刚一触到地面便化为水,是以这场雪虽然下了一整晚,第二日看时除了地上的湿濡以外再无他物。
沈舒云难免觉得遗憾,若杜守元的推测没错,今年当是她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吧,可惜连天公都不作美。
她为此隐涩了多日,在除夕夜这天,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温度骤降,乌云遮蔽白日,仅一刻钟的工夫,天空就变得黑沉沉的。
昙玄把晒得半干的衣服和一簸箕甘薯片收了,见沈舒云还在油患子树下剪门红,又赶紧过来催促她帮她一道收拾。两人收拾完刚刚进房,外面猛地杀来一阵狂风,吹得四下里烟滚黄尘糟乱不已,不禁一阵庆幸。
在她临窗望雪的时候,昙玄烧好了木盆。
沈舒云闻得暖意,折了身子过来烤,昙玄把几个甘薯和芋头扔进火堆里,又去地窖里拿了玉米出来放在火上烤,不多时她就闻到了玉米的甜糯香,下意识咕咚咽了咽喉咙。
“喏,给——”
昙玄笑着把玉米递给她,沈舒云也不客气,接过剥了皮就啃。
清甜的香味伴着热而糯的口感入腹,好吃得令她仰面长叹。
肚子填饱了瞬间话也多了起来,沈舒云突然问:“还记得我们第一年一起烤火赏雪的事么?”
昙玄点了点头。
沈舒云笑道:“一晃都过去近二十年了,时间真快。”
昙玄拿着火棍拨了拨木盆里燃烧的柴:“再过十几年你我就老了,贫僧现在倒是有个心愿,就是想看看沈大小姐老了是什么模样。”
“唔,不要!那肯定很丑!”
“不,很美。”昙玄笑着又拿了一个玉米烤熟,正色说,“人老了,皮肉虽然不好看了,但风韵气质却会随着时间的沉淀而越发纯粹精炼,就像酒,时间越长越浓香。”
沈舒云脸皮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心里特别满足。
娇俏俏拍了下他的手背,沈舒云扬起嘴角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昙玄笑而不答,玉米熟了,他学着沈舒云的样子剥了皮就往嘴里送,然后叹一句“真好吃”。
沈舒云啃了半个棒子,左右看看,道:“没茶,我去把茶壶提过来。”
她站起身,昙玄立马探身过来按住她,道:“你别动,还是我去。”
说完就转身走了,沈舒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好一阵恍惚,好在没一下他又进来了,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擒了两个杯子和一盒茶叶。
像十几年前一样,昙玄给她击了一碗咬盏,沈舒云喝过,习惯性的再要,昙玄也习惯性地继续做,这期间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听得见茶水呼噜噜不断击打碗壁的声音,这熟悉的场景和声音似乎穿破了多年的时光壁垒将青春也一并相携过来。沈舒云抬头看现在的昙玄,觉得什么东西变了,细瞧之下好像又什么都没变,到最后竟致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变没变。
她想得出神,一碗咬盏已经做好,昙玄搁下筷子缩回自己座位上,望着外面扑簌簌落下的白雪,忽然有些怅然地说道:“舒云,你看那雪花,雪过之后便化为水匆匆而逝,没有人在意雪后的水,人们只记得雪落时的美,何其像我们的人生,说来有冗长的几十年光景,但值得铭记的日子却少得可怜,然而仅有的那一段吉光片羽,只要肯多回味,也足以慰籍整个人生。”
昙玄说完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沈舒云鼻子酸涩,知道他这句话在表达什么之后更是心中凄楚。
禁不住去握他冰凉的手,沈舒云摇头道:“你错了昙玄,人生并非因为片刻的吉光片羽而活着,是为每一日平凡的日子而活着,那些看似简单平淡的被暖风吹过,被暖阳照过,被花香拂过的日子,都是人生最好的日子。”
第71章 最后的告别
杜守元预估的一年期限在昙玄的不懈努力下被改写,癸丑年的新春已过,沈舒云还好好的活着。
这年她三十六岁,头发因长时间吃药脱落得十分厉害,几乎要掉光,眼角上也多了好几道深长的皱纹,即使不笑,那纹路依然清晰可辨。
渐渐的她不再对着镜子梳头发涂润肤膏,那把用了二十一年的梳子也在这年的某一日早晨突然折断。沈舒云望着这把陪了自己二十多年时光的旧物的逝去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发足狂奔出去找昙玄,然后扯住了他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道:“昙玄,我……我……”
她“我”了半天死活说不出来,只有那双哭红的眼睛一直盯着沈丘的房间。
昙玄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下来,柔声问:“是不是想丘儿了?”
沈舒云不点头,也不摇头。
昙玄道:“那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无论身在何时何处都务必要赶回来。”
这几年时间,中途沈丘其实寄过两次信回来向他们报平安,第一封信寄来时他在扬州求学,第二封寄来时他已身在京都。
沈舒云和昙玄都回过信,但他们把她的病瞒下了,只闲说了些家里的农活杂事,然后就是让他好好保重身体,专心向学。
他们这个年代,要获取亲人在外的消息很不容易,因为交通太不畅了。山高路远、关山重叠,往往几个月前写的信,待亲人真正收到已是几个月之后,在这期间诸多的变故于是就不得而知了。
沈舒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沈丘得知消息回来的那刻,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会耽误他的学业,在犹豫了很久之后,她还是选择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