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皓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是,三天了。”
昙玄突然飞快直起身子往门外跑,何云皓闻声一把拉住了他急道:“师傅你要去干嘛?”
昙玄被拽住袖子动弹不得,他的脸上划过深沉的失落,喃喃地说道:“今天……今天是舒云的头七,我……我想去看看她……”
何云皓眼眶通红,但还是强力按下他的身子道:“不行,师傅你受了风寒还在发着热呢,不要命了嘛?!”
“……命……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带起脑海中一波盖过一波的眩晕,昙玄一个踉跄,紧接着身体便径直往下倒去,在合上眼的前一秒是何云皓仓皇失措的大叫,随即,无边无际的黑暗便汹涌而来。
昙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这个奇怪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着落,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雾气。他一走动,那些雾气也跟着动,但无论他怎么走,周围的雾气始终不散,是以他连前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雾里走了很久,浑身疲惫,发烫的额头沁出了丝丝汗水,汗液被雾吸干,他尚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前方一串叮铃铃的响动。
有人!
他飞快朝声音来处跑去,没跑多久他就发觉周围的白雾都散了,眼前出现了一片群山,群山包围着一条河流,在河岸边,一个身着白裙手挽披帛的女子正侧对着他朝河里放下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荷花灯。
昙玄只看了那女子一眼,下一秒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舒云!舒云!!!”
他满心雀跃地大叫,把女子一把揽进胸前。
眼前的场景变幻,顷刻间他们便来到了僧房里。
沈舒云轻轻拂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他道:“夫君,你受苦了。”
昙玄像小孩似的抱着她哇哇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不忘死死地搂着,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沈舒云皱了皱眉,轻道了一声“疼”,昙玄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开。
“你去哪儿了舒云,贫僧好想你。”他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垂泪。
沈舒云没有回答,环顾了一下他的房间说:“夫君,你答应过我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啊?什……什么?”他的声音哽得厉害。
沈舒云黯然道:“你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昙玄沉默。
沈舒云抚摸着他干瘦的脸颊道:“你要是真的爱我,那答应我的事就要做到。”
昙玄吸了吸鼻子,就着泪珠一起重重点头:“好,我做!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都做!”
沈舒云笑了,像寻常那般调皮地戳了戳他的光脑门。
“夫君,为我种束花吧!”她又说。
昙玄抬头,深深地凝视她的眉眼,问:“你要贫僧种什么花?”
“荷花。”
“荷花?”
“嗯,就种在小院里好吗?”
昙玄颔首:“好。”
“那你好好种,等花开了我就来看你。”
昙玄激动地握紧了她的手:“好,我一定好好种,你记得一定要来啊!”
“嗯。”
她温柔地应下,过了一会儿,外面遥远的天幕下突然传来一声鸡鸣,沈舒云立即站起了身子冲昙玄静静地说道:“夫君,我要走了。”
她说完昙玄的手忽然一空,下一刻他便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外面还是漆黑的夜,昙玄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空荡寂寥的房间,这才发现将将的一切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仍有无限留恋和惆怅。
不过,从这夜之后,昙玄的生活找到了另一个目标,他开始在小院里种荷花。
他以五十多岁的虚弱身体挥动铁锹锄头硬生生在油患子树旁边挖下了一方两米见深的圆池,从荷塘里移来藕种,然后年复一年地种荷花。
第一年,失败。
第二年,失败。
第三年,失败。
……
一直种到第七年,他的荷花终于开了,但他的妻子却没有来。
昙玄没有放弃,依旧年年种年年等,等到周围和他同岁数的人日渐凋零,等到丘儿和小芫的孩子已经比他还高,等到何云皓正式出家改名为静持,静持师傅的法号也沿用多年,他的妻还是没有来。
对此他没有丝毫怨怼,这么多年,奉佛、诵经、种花、等她……成了他生命中坚不可摧的信念,他在世上一日,这四件事便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死亡也将他倾覆。
又过了十几年,昙玄八十八岁了,胡子花白脊背佝偻,李家村那些和他同年龄的甚至比他小一二十岁的都已离去,静持在去年秋天的时候也坐化了,他独自一人固守在庙里,像一棵荒崖上的老树。
他的手脚不再利落,眼神不再清亮,皮肤不再光滑,每天早晨起身时连普通的穿衣都要耗很久,但每天能看到大殿里那尊佛像,每天能看到院里那些潋滟多姿的荷花,他的心情就很好,仿佛一个饿久了的人吃到一口香喷喷的粥和馒头,这滋味比得过世间所有的珍馐。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在睡下后可以清楚的听到因为衰老所有的骨节都在体内发出“噼里啪啦”的松动声,他没有去管,只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一阵风把僧房的门一下吹开了,一个他想了几十年,念了几十年的身影从门口走来,昙玄浑浊的眼睛在刹那间猛然迸出一股年轻的神采,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变亮变滑,身体变壮变年轻,连声音都变得青涩透亮了许多。
他看着眼前的人激动到泪流满面,像遇见了来接他的佛,他颤抖地开口:“吾妻,贫僧……终于等到你了。”
来人也落了泪,长长地望着他,咕哝了一句“傻和尚”,然后她牵着他,两人肩并肩朝屋外的白光处走去,走入那永恒寂静安宁的所在。
昙玄逝后,县令沈丘依照佛礼为他进行火葬,火灭后在其灰烬中寻得一指骨大小的舍利,他随即命人造塔供奉,并将李家村这座无名寺庙修葺一新后改名为“栖霞寺”,自此,晚霞常照,洪钟清寒,木鱼声催,一代又一代的僧人在这里结团寻法,受庇伽蓝。
(正文完)
第73章 番外一:淼淼与何师兄
沈钰提着一份饭菜从食堂往宿舍走,一路上遇见很多对情侣在校园林荫道边手拉着手相互接吻或拥抱。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她那个怪异的梦,在梦里,她记得有个男人也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他的身材很好,挺拔又修长,身上还有淡淡的檀香味,搂在她腰间的手十指也非常好看,白皙而骨节分明,都可以去做手模了。
这样一个男人却看不清脸。
沈钰无数次想要拨开他脸上覆盖着的白雾,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个男人的脸始终是个迷。
渐渐的,她不再苛责要看清他的容貌了,从他这身风姿和这个身材来分析,他的脸必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好笑,她第一次抱男人,也是第一次被男人抱,居然是在梦里。是的,现实中的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正在读研三,整日埋头学业又天生不喜欢张扬的她从小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起初的时候,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她也会由衷的羡慕,但年岁见长以后,对社会以及人性见识得越深,她反而对爱情这东西没了以前那种向往。有,可以;没有,也没关系。
和她抱着同一想法的还有她的发小兼闺密孙淼淼,她现在已经研究生毕业,在本市一家五百强企业上班,当了人们口中的“成功女性”———五百强公司精英女白领。
这天,沈钰因为论文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时孙淼淼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小钰儿,明后天我休假,咱们去‘枫林渡’玩么?”
“枫林渡?那是什么地方?”沈钰搁了笔捏捏酸疼的眉心。
电话那头传来孙淼淼惊讶的声音:“天呐,小钰儿你多久没出去了,连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枫林渡也不知道。”
沈钰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突然一拍脑瓜:“哦,我想起来了,就是最近新开的那个旅游景区是不是,听说那儿还可以泡温泉,网上有游客评论说体验非常不错。”
孙淼淼无语地吐槽了一句,然后开门见山问:“怎么样,明天去不去?”
沈钰看着手底下那一大堆资料和电脑上毫无头绪的空白文档,犹豫了一会儿应道:“去。”
“好,那我明天开车过来校门口接你,八点不见不散!”
电话那头说完就“啪”一声挂了,沈钰把手机放进口袋,起身去浴室洗澡。
一夜的时间过得很快,第二天沈钰早早地起了床,一番简单的梳洗打扮后她背上包包来到了校门口,在那里等了十来分钟,一辆白色的雅阁停在了她面前,漂亮的玻璃窗落下,孙淼淼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拍了拍一旁的座位笑道:“还愣着干嘛,上车啊!”
沈钰“哦”了一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启动,飞快地在高速公路上奔跑,车窗外的风景顿时化为一幅幅模糊拉长的画,林立的高楼和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一闪而逝,转眼她们便出了市区,车子往那几十公里外的目的地赶去。
沈钰坐在副驾驶座上玩了会儿手机,然后闲聊一般说道:“淼淼,我又做那个梦了。”
孙淼淼望定正前方,头也不转:“还是没看到他的脸么?”
沈钰摇头。
孙淼淼咬了咬牙:“小钰儿,要不我陪你去寺庙里求个平安符吧,或者找个大师算一卦,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从小到大都做这个梦,这个梦里的男人肯定和你关系非凡,说不定是你前世什么人呢。”
沈舒云低头,没把梦里男人抱了她的事和孙淼淼说,不过她倒是同意孙淼淼的看法,这个男人应该和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因缘。
“所以,要去寺庙里看看么?”孙淼淼问。
沈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算了,这次不去了,等我忙完论文再说吧。”
孙淼淼也是从这阶段过来的,知道她现在的辛苦,淡淡说了一个“好”,而后加快了行车的速度,可是没走多久,车子在下一个缓坡时突然速度飙升,怎么猜刹车都没用,幸好这里的路段少有车走,不然非得出交通事故不可。
孙淼淼和沈舒云都吓了一大跳,好在后来车子下了坡之后自己慢慢停了下来,孙淼淼见状赶紧从车里走了出来,俯下身检查一下刹车的地方,果然那儿出了些问题。
“我去,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啊,好不容易休次假呢……”孙淼淼无语地吐槽。
沈舒云问:“怎么了?”
“刹车坏了,要换刹车片。”
说着,她掏出手机给汽车维修公司打了电话。
两人在原地等了一个小时左右,汽车维修公司来人了,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一身宝蓝色工衣和黑色长裤,头发短短的,笑容很是腼腆。
沈钰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男人很熟悉,待近距离接触后一瞧,顿时惊讶地发出了声音:“何……何师兄,怎么是你?”
“你是……沈钰?!”
男人看着她有些激动,沈钰忙向一旁的孙淼淼介绍道:“淼淼,这是我们学校读博的学长,姓何名皓。”
“何皓?”
孙淼淼看了眼前的男人好长一会儿时间,试探性伸出手,男人扫了扫她一身蓝色的裙子,再看看自己有些脏的手,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而后才伸出手去同她握了握:“你……你好。”
两人的手相触,孙淼淼的手心突地一疼,像过电一般猛地震颤了一下。
她有些惊住了,忙甩手松开了他。
何皓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也没有生气,还是站在那里羞涩的笑,笑得孙淼淼有些不知所措。
沈钰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拉了拉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淼淼,你怎么了?”
孙淼淼盯着自己的手,好一阵嗫嚅,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顿了顿,她道:“钰儿,我感觉这个人我……我在哪里见过……”
“啊,不会吧?你和我们不同校啊,再说了我刚读大学时何师兄就读研究生了,现在我研究生他博士,而且他家也不和我们同一个地方,你怎么会见过他,就连我和他在学校见过的次数都数得过来,认识他还是之前我勤工俭学时在一家教育机构做过兼职讲师,正巧那段时间他也在,所以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是同校。要说何师兄原本也不用这么辛苦出来做好几份兼职的,只是他家里不宽裕,他母亲又得癌了,所以他才这么努力去赚钱。”
听完沈钰这么说,孙淼淼有些触动,但心里头仍是觉得奇怪。
她记得之前确实没见过他的,也没听过这号人,但不知为何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给她的感觉如此竟熟稔,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一般。
“淼淼,你别光站着了,让何师兄快点儿检查一下吧!”看到孙淼淼又盯着何皓在发呆,沈钰偷笑着撞了撞她的肩膀。
孙淼淼回过神,哦了哦,然后同何皓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何皓听完先趴下去看了看,然后笑道:“孙女士说的没错,正是刹车片坏了,我,我这就给你换。”
他从自己车上搬了一个大工具箱出来,里面满满的都是各种修理工具,蹲下身先把前轮卸了,随后爬进去左右捣鼓,乒乒乓乓弄了好一阵,刹车片终于换好了。
孙淼淼付了钱,何皓接过,正当她转过身要开车走人时,何皓突然又折了回来。
“你还有什么事?”她皱了皱眉。
何皓站在车窗前支吾半天,低头害羞地说道:“那个……孙,孙女士,可以……可以留个联系方式么?”
孙淼淼习惯性地想拒绝,但见他此刻挠头抓耳的模样有些呆,看起来就像那呆头鹅似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拿过他手机加上了自己微信,道:“我一般周四周五比较有空,其余时间工作挺忙的,特别是白天,希望你不要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