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拨了一弦,数下敲打,众人会意立马跟上,竟然不约而同地进对了拍子,不过随后有的速度跟不上,有的怕自己的琴声被盖过,便使劲弹;相反,有的怕弹错影响别人,索性只装模作样地弹,实际却没几个音弹得出来。
一曲奏罢,可谓难听矣。
见座上学子大多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萧庄仁惋惜道:“好好的一首《海棠醉》被你们弹成这样,也还好,尚有两个聪明人。”
他随手点了点祝九妹和梁山伯。
“说说看,你们为何不弹?”
祝九妹想不到梁山伯也没弹,顿时有点惊讶。
“回萧公子,古琴之声动静皆可赏,但清晰分明是必不可少,在无配合练习下,越多人加入自然越乱。弟子愚钝,只知古琴雅声,有弹者即有闻者,应是庄重。”
亭中回盪着祝九妹的声音,松绿发带轻扬,小手沉稳地摆放在身后。箐儿一时错觉,感觉身旁站起来的就是一个初长成的男儿郎。
“同回萧公子,弟子亦有此意。”梁山伯也站了起来。
萧庄仁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挑眉道:“不错,很好!”
他指了指前面的位置,又道:“我喜欢你们俩,坐到前面来吧。”
本来坐在前面位置的学子只好识趣地自己收拾东西离开,祝九妹与梁山伯也没想到这个萧庄仁竟然如此唐突,相互对视了一下,还是默默走到前面去。可怜的是同为坐在后面的箐儿想跟上去也不行,委实尴尬。
她见祝九妹回头对她摇了摇头,只好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一整堂课都无所事事,只能远远看着前方的小姐与梁山伯偶尔相视而笑。
她心里祈求缺席的人明天一定要回来,可一想到那人是马文才,霎时又烦闷不堪。
下课时,梁山伯本想邀祝九妹去他的那里作客,祝九妹虽欢喜,但心底还是在意男女之别,只好婉拒。
“小姐,”一路上,箐儿见祝九妹郁郁寡欢的样子,内心不知为何涌起一丝恐惧,‘你……觉得梁山伯如何?“祝九妹一听,吓得脚步一顿,“怎、怎么了?“
箐儿实在忍不住,直接开门见山:“小姐喜欢他吗?”
“你……”祝九妹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热得通红,不知是气还是羞,“胡说八道!”
罕有地,祝九妹这一回露出主子的姿态。
箐儿理应闭嘴,却终究还嘴道:“不管小姐你爱不爱听,银心还是要说一句,梁山伯这种书只会读什麽圣贤书,也只会喜欢那些温柔娴静的姑娘,他永远配不上小姐你。”
“闭嘴!”
箐儿抬头,只见祝九妹眼眶通红地盯着自己,显然,她也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不知怎地,她忽然不敢面对祝九妹,自己有太多话想说却不能说,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没跑远几步,箐儿开始后悔了,在这里只有她陪着祝九妹,如今怎么连自己也耍起脾气来?
她看到不远处的饭堂,心想打个饭顺便回去赔罪也好,便借了个篮子站到了堂外的队伍后面。
过了一会儿,箐儿感觉有人排在自己身后,本来也没在意,殊不知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巧啊。”
箐儿闻言回头,漠然道:“不巧。”
“公子你先回去,我排就可以了。”
尚武幽怨地盯着箐儿的背影,自从他得知箐儿二人的身份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
“不打緊,我同你一起。”
箐儿听了这话只觉他惺惺作态,明明方才还摆架子缺课了,如今又在装什么?
她想起就是因为他缺席自己才在堂上难堪,再想到祝九妹和梁山伯关系变好了,顿时来气,不由得侧头冷声:“看马公子这麽精神,应该是病好了吧?”
尚武一愣,傻傻歪头道:“公子,你何时病了?”
马文才忍不住接话:“她在骂你家公子我。”
尚武明白过来,马上骂回去:“你、你你才病! 你全家都病!\”
箐儿听到这话,直觉他连祝九妹的份也骂了,立马转身狠狠瞪着他:“你说什么?“马文才有点高估了自家仆人的智商,马上赔礼道:“我家仆人向来百无禁忌,还望银心兄弟你息怒。”
尚武虽然有点怕箐儿,但听见“银心兄弟”四字仍不禁咕噥:“不知廉耻……”
随后听见自家公子轻咳一声才乖乖闭嘴,站在前面的箐儿想起自己还是有把柄落在二人手上,也把气忍下装作没听见。
负责盛饭的恰巧是常关,轮到箐儿时,她简单地打了下招呼便急急提着篮子快步离开,仿佛连一秒也不想与那对仆人待在一齐。
“哟,是马大公子。”
“辛苦了,常大爷。”
身后隐约传来两人熟络的谈话声,箐儿不禁嘀咕:“人缘这麽好,看你明天怎麽应付那个萧庄仁。”
回到南院,箐儿敲了敲门,紧张道:“我回来了。”
见无人应声,自己便进屋把饭菜摆好,然后来到祝九妹床边。
“小姐,你睡了吗?”帘子落下,里头寂然无声。
正当箐儿打算离开,却传来祝九妹的声音。
“银心。”随后帘子被拨开,只见祝九妹抱膝坐在床上,小脸憔悴。
箐儿紧张得双手不知放哪里,生硬道:“小姐……我……”
“对不起,银心。”祝九妹愧疚地抬起头来,“我刚才不该吼你。”
箐儿先是一怔,接着鼻子微酸,哑声道:“没有,小姐一直对我最好。”
刹那,祝九妹的眼泪也猝不及防地落下。
“你放心,这里只有祝英台,没有祝九妹。”
箐儿知道自己的话必定伤透了祝九妹的心,一个女子整天混在一群男子之中,这绝不是可外传的事,倘若她真遇到自己的意中人,对方也必定心存芥蒂。箐儿一人倒无所谓,只是如果祝九妹真爱上了梁山伯,最痛苦的,无疑是她自己。
可爱上一个人难道是错吗?
箐儿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她一直想要助素月渡劫,却从来不懂如何渡情劫。
无论爱与不爱,若心甘情愿又何妨?
她开始动摇了,不肯定是否继续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第二十章
翌日,箐儿因为昨日胡子一事而缺席了张夫子的课,今天来到学堂才知道她们身后坐着的正是马文才和尚武。
“他们怎么坐在后面?”箐儿在祝九妹耳边急道。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祝九妹也是一脸无助。
箐儿回首看了那对主仆一眼,正巧与马文才四目交接,见对方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她赶紧把头转过来,不禁叹气:“真是冤家路窄。”
总觉得只要遇见他们二人就没好事情发生。
这时张夫子来了,师生相互打了招呼以后,他就紧紧盯着箐儿身后的方向,严厉道:“马文才,把你抄的一百遍名字呈上来。”
夫子话一出,众人便想起昨天的事,四周顿时一阵低笑声。
马文才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面露真诚道:“夫子,弟子思来想去觉得昨日实在无礼,因此额外呈上一篇劣作当作自罚。”
张夫子始料不及地接过尚武递过来的一叠厚纸,除了那千遍一律的名字外,底下果然还有一首诗。
《自勉》
上有夫子训,
前有梁山伯。
先天不足恨,
唯有后天勤。
张夫子看了一眼后神情复杂,心道:“还真是劣作啊……”
不过看他如此有诚意,或许真的是天资不好才无心想学,这么一来,他对马文才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消了一大半的气。
正当众人期待着他把马文才所作的诗念出来时,却见张夫子把纸一收,脸上异常宽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你们要多多向马文才学习。”
众人不解为何夫子忽然判若两人,纷纷猜测纸上写的诗必定是上等佳作,心里对马文才既羡慕又妒忌。
今天最早来到千音亭的人依旧是萧庄仁,他不同于别的夫子,永远比学生更早来。而学子来时总见他在亭子最高座上抚着琴,这一次,他弹的依旧是《海棠醉》。
当祝九妹一行人来到亭子时,萧庄仁一见箐儿准备坐在祝九妹旁边时,立刻不满地盯着她。
箐儿连忙解释:“禀萧公子,今天马公子回来了。”
萧庄仁闻言朝远处一看,果然见一个气度不凡的少年走来。霎时,他阴阳怪气地嘴角一勾,看得她也替马文才感到心惊胆颤。
“坐回去,那是你的位置。”
这话无疑是在羞辱马文才,身旁的祝九妹也只能担心地目送箐儿沮丧地走回后面。
箐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看着台上精致的古琴感觉莫名讽刺。
“银心兄弟,这可是我的位置。”
见马文才主仆来到自己身旁,又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她怎么感觉是自己欺负他似的,因而不由微怒:“谁叫你昨天缺席?”
“你不是说我生病了吗?” 箐儿下凡这些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徒。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待她回天庭以后自有折磨他的方法。
此时大家皆安静坐在位上,只有他们三人在后面争持不下,萧庄仁也终于开口:“来者何人?”
“在下马文才,不知公子是否留了位置给弟子?”马文才从容笑道,并没有被萧庄仁的气势吓到。
萧庄仁听到他喊了自己一声“公子”,很是解气,语气也不免好了二分。
“你的位置已经是她的。”
“那不知银心兄弟可否把位置还给马某?”
见马文才笑容灿烂地向自己询问,箐儿心里虽嫌弃,口上却马上说:“不客气不客气,我还你……”
她边说边站起来,萧庄仁却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这样不好,毕竟这可是我亲自赐给她的座位。”
箐儿无语,她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耍什么把戏,这还“赐”呢……
“好琴应属知音者,在下斗胆提议,不如以斗琴方式来决定这一席的去留?”
她看着马文才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样,实际上分明是挖坑给自己跳。
“我放弃,我不会。”
箐儿话没说完,萧庄仁却代她答道:“好!”
马文才朝她抬手行礼,示意她让座。
箐儿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不笨,明白自己早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不过是两人的斗气的手段罢了。
一下勾弦,清澈而悠扬。
先是数个单音,琴音如珠落玉盘,抚琴而去,修长而白哲的指头勾弹自如,仿佛云雾间的白衣仙人,弃尘世而自娱,余音嫋嫋,奏尽人间悲欢。
若论琴技,马文才尚未达到巅峰,但论意境,也算是萧庄仁见过仅有一二的人才。
“到你了。”马文才起身向箐儿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心里纷纷不敢置信如此韵味的曲子竟出自一名学子手中。
箐儿有口难言,视线落到前方的苓儿,却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
人间果然是看人心最好的地方。
她也不知是自己到底该生气,委屈,还是彻底失望,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体内有一股寒气在运转,渐渐地,体内的凉意开始变得温热。
对了,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坐在前方的祝九妹直替她捏一把汗,以前在祝府自己只教过她一两首简单的曲子,不过箐儿无心向学,恐怕此时连基本的音也忘得一干二净。
正当她准备开口求饶时,却见箐儿果断地坐下,挽袖、抬手、试音,一连串动作熟练得很,竟不像一名初学者。
不只马文才与萧庄仁也感到奇怪,就连相识多年的祝九妹也为之讶异。萧庄仁二人本就没想过让她真弹,却不想她竟快一步坐了下来。
箐儿弹的也是一首《海棠醉》,只是无论音色或姿势与萧庄仁昨日所弹的如出一辙,难免让人觉得她是模仿所得,不过就算是模仿,也未免太相似了,众人纷纷感到奇怪不已。
曲罢,萧庄仁迟疑道:“你会古琴?”
“小的不会,不过是模仿萧公子你,这样看来,小人觉得还是马公子更胜一筹。”箐儿面无表情地说完,便静静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去。
刚才她是以寿命施法,所以此时身体虚弱,自己缓缓调整呼吸,才没有腿软。
“公子,你怎么了?”尚武忽然见马文才面色难看起来,额上竟冒出一层冷汗,连忙把他扶住。
就在方才,马文才感觉到心脏处莫名一阵绞痛。
“没事,我缓缓便可。”
他看着箐儿低头站在一旁,额上的发丝也同样湿透了,看来她也费了不少劲。
他不由心里苦笑:难道这也会传染?
萧庄仁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无趣道:“坐吧马文才,你也过来吧。”
箐儿回到祝九妹身边坐下,马上被她一把捉着自己的手,焦急问道:“银心,你怎么……”
箐儿的双手异常冰冷,一直忍不住颤抖,她不过是施了一个小法术而已,却不知为何此次虚弱如此。
“我没事。”
刚说完,突然感觉体内涌进一股温热的气流,刚才冰冷的手瞬间暖和了。
她下意识往苓儿的方向看过去,对方正朝自己点了点头,却依旧是目无表情。箐儿心中一暖,自知是自己小气,错怪了她。
众人皆没想到,这个马文才竟先后把张夫子和萧庄仁一拼搞定,虽时有顶撞,但他嘴上巧灵,三言两语又立刻把对方安抚下来。久而久之,他的名字也算是在这个山头传了个遍。祝九妹二人虽对他心怀敌意,但看他至今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两方的关系也算是相安无事。
至于与苓儿之间那戳不破的心事,箐儿始终对她还有防备,而对方也似乎也不关心她的一切,反倒把梁山伯的生活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也算是个尽忠职守的仆人。
“小姐,把这个喝了会舒服点。”箐儿忧心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捧到祝九妹前面。
最近的课业特别多,不仅要把夫子安排的书读完和背完,还要准备几天后的考试。若此次成绩不如理想,很有可能会调到别的班去,未免书院出现无心向学的纨绔子弟,成绩过于强差人意的学子还会一律被逐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