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气息渐远,她从少许晕眩中清醒过来,见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上还沾上自己的嫣红,一时魅惑无比。
“你干什么!”她傻傻瞪着他,倒不是在意自己被对方轻薄的事实,更多的而是疑惑。
对方眉头一舒,无耻道:“吻你。”
箐儿只觉得眼前之人简直不可理喻,霎时心头火起。刚要转身离开,手腕却又被一把抓住。
“好,我道歉。”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刚才是我失态了。”
她蹙眉回头,不知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戴上。”马文才将方才落下的面纱挂回她的双耳。
又补了句,“别取下。”
祝九妹本来差点就追上那轿子,不料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踉跄几步后发现娇子拐了弯,不知转去那个路口了。
更糟糕的是,她腰间的钱袋不见了,准是刚才撞她的人偷走的。
现在可谓是人财两失。
她沮丧地准备回头,也不打算追那贼人,前方却忽然引起一阵骚乱。
须臾,人群中忽然开了一条路,一个少年与另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祝九妹一看,发现男子正是刚才的贼人。更令她震惊的是,眼前少年竟是梁山伯。
“跟这位姑娘道歉吧。”他平和道。
那男子只觉得又羞又怒,却又不敢在如此多人旁观下另有动作。
“…… 对不起。”他悻悻地将钱袋还给祝九妹。
“那个不、不客气。”她僵硬道,头深深地垂着,深怕被一旁的少年瞧出什么来。
话刚落,似乎听见一声疑似淡笑,她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便改口道:“没、没关系!”
由于过份紧张,祝九妹猛然一抬头,视线便碰上了少年略带笑意的目光。
依旧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柔和儒雅的姿态。在四目相对的下一刻,对方也别过视线,不敢有半分无礼。
祝九妹自知他认不得自己,明明该是庆幸,却有一丝失落。
“多谢公子。”她垂眸道。
人群渐渐散去,梁山伯见面前女子略露迷茫,不禁询问:“姑娘是一个人?”
“原先还有丫头陪同,只是走丢了。”祝九妹低声道。
梁山伯斟酌半刻,转头与四九道:“我们帮这位姑娘找一下吧。”
四九点点头,不待对方的下一句,自己便转身离开。
“他知道我的丫头长什么样子?”祝九妹惊道。
梁山伯亦是愕然,随后才一晒:“姑娘别见怪,我家书僮就是这样子,不过他总有他的想法。”
祝九妹点点头,她自然也知道四九的性格。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刚冷下来,身后便响起一阵锣鼓声,惹得祝九妹不禁覆上双耳,却又不由踮起脚尖张望。
“去看看吧。”梁山伯细心道。
原来是卖艺的人来了,此时正在招客。
“来看傀儡戏咧!看傀儡戏!”
一个年轻男子边敲着锣鼓边走向人群,少顷,果然引来不少的人。
傀儡戏?祝九妹很是高兴,因为当年她与箐儿也曾看过傀儡戏。
记起以前那段偷看禁书的日子,又回想两人躲躲藏藏的模样,一下便忍不住笑意。
梁山伯见她蓦然笑了,澄澈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不由问道:“姑娘喜欢傀儡戏?”
“嗯。”她羞涩地点点头。
表演准备开始了,低而小的台此时上来了一男一女,同为中年,极像是一对夫妇。
祝九妹一下子懵了,因为眼前的二人正是当年的曹氏夫妇。
“放手。”箐儿看着从刚才就一直被马文才握着的手腕,眉头不由紧蹙。
对方却悠悠飘来一句,“这样不会走丢。”
“又不是三岁小孩,怎麽会走丢。”她语气有点嫌弃。
马文才瞄了瞄身边不解风情的女子,不由无奈摇头,原本圈在手腕的手也改为握住手心,深怕对方一不留神就溜走。
箐儿只觉得手心一暖,心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想挣脱,手却只能软软地被对方牵着,使不上力气。
“我要找人,你不用跟着我。”她木讷道。
“不用找,你家小姐就在这里。”
本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不料往前一看,果真发现祝九妹站在不远处,不知在观看什么。
“别过去。”马文才把她拉回来,又道:“若你们俩凑在一块,梁山伯就真的会瞧出端倪。”
听他一说,她才发现祝九妹身旁还站了个梁山伯。
“跟紧。”
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去人群,他们所在的位置与祝九妹二人很近,却又不会轻易让对方发现。
走进一瞧,才发现这里正演着傀儡戏,双眼掠过曹氏夫妇时,箐儿顿时一惊。
“他们是……”她抬头看了看马文才,见对方点点头,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里与祝府足有三个月的路程,就算这对夫妇如何四海为家,也不可能卖艺卖到这里来吧?
万事皆有因果,她心里是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看着眼前这对中年夫妇,她既肯定二人不过是凡人,但同时又有说不出的异样。
“对了,”她忽然向身旁的男子问:“我记得当年你曾到他们家作客,你们关系很好?”
“谈不上好,不过是一时无聊想看戏,恰逢他们不在街上,便寻了过去。”
马文才彷佛记起什么,又轻笑:“想不到你与你家小姐竟爱看那种书。”
她自然知道对方在讲当年她还书那事,不甘道:“为何男子可看,女子则不能看?”
何况她们也只挑合适的来看。
马文才笑了笑,前言不搭后语:“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那天也是在看戏。”
箐儿不语,如今回想当时情景,的确是滑稽曲折。当时也没想到两年后的此时,一切竟会如此相似。
恰巧一出戏毕,接着便要开始新的话本。
开场,二人先是灵活地动起地上的傀儡,并无对白。数步走位,几番大幅度的动作均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不知不觉已投入戏里。
良久,一声低吟响起,在喜庆的夜里显得分外兀突。
“你,为何在这里五百年了?”
箐儿心猛然一跳,这声音与刚才的完全不同,没想到二人还有变声的本领。
“前世作恶多端,如今便来还债。”另一把凄凉而清扬之声响起。
傀儡一动,再次沈吟:“你还不完。”
她静心看了一会,觉得剧情好生熟悉,偏又记不起。
“这戏叫《多情累》。”马文才忽然开口。
一经提醒,她终于记了起来,不禁反问:“你也知道?”
“只看过话本而且。”
箐儿回想当年他曾从自己还的书中借了其中一本,原来就是这本。
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不由朝祝九妹看过去,果然见她亦是一脸愕然。
戏的结尾却与话本有一点不同。
“老僧只赠你一言。”接下来的话与她曾看过的是一模一样。
“知善恶而轻生死为一;斩七情而除六欲为二;破红尘而忘天外为三。何欲何求?尔心自知。”
然而妖精却不像当年话本上所写的泪流满脸,反而执拗道:“我不求生,不求七情六欲,也不眷恋这红尘天外。”
蓦然,箐儿只觉得心一阵绞痛,被对方牵着的手亦不由痛苦地紧攥。
“怎么了?”马文才感觉到她的不适,立马稳住她的肩。
她刚摇摇头示意没事,声音已继续响起。
“我什么也不求。”说的人又哭又笑。
箐儿只觉得心脏的痛楚越发明显,额上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马文才见她痛得弯下腰来,终于忍不住低头查看,不料手背竟有了几滴清凉。
箐儿有点迷茫地抬头看着他,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滑了下来。
不是什么也不求,而是求不得,不敢求。
祝九妹觉得,一出戏的时间好像过了数辈子的光阴,直至她听见妖精说出最后一句话,喉咙的那股酸意再也忍不住倾涌而出。
戏终,梁山伯转头见身边的女子竟满脸泪水,霎时微愣。
“姑娘……入戏了吗?”他谨慎道,深怕自己说错话。
祝九妹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隔着雾气看着他,“公子见笑了。”
她用手背狼狈地擦了擦眼睛,就在此时,眼前多出了一块素净的手帕。
“若姑娘不嫌弃……”好像察觉到不合适,男子又改口道:“还是算吧,这毕竟……”
尚未说完,祝九妹便夺过手帕,小声道:“谢谢。”
手自然而然地除下面纱,轻轻将手帕印在脸上,熟悉而陌生的清香萦绕,絮乱的心仿佛也得到安抚。
她本能地抬头一笑,却见对方怔怔地看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梁山伯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脑海里只不停浮现刚才女子的脸孔,熟悉的模样与另一个朝夕相对的人重叠,他的脑袋就变得不好使了。
走了上楼,他的脚步却不自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沈思片刻,终究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箐儿,此时她已换回男子装束,与平日无任何异样。
“英台在吗?”语气略为侷促。
箐儿淡淡道:“公子已经睡下,梁公子明日再来吧。”
梁山伯听后,只觉得心一空,点点头便也离开。
关上门以后,一个女子这才从暗角中走了出来。
祝九妹来不及换衣,此时身上仍是女子衫裙。
“小姐……”箐儿见她眼神空洞,脸上尽是倦意,心就堵得难受。
梁山伯回到房中,不久后四九也回来了。
“公子,那位姑娘找到人了吗?”四九自知这是明知故问,刚才他一眼就瞧出女子就是祝九妹。
“四九,”梁山伯迟疑道:“我今日看见一位女子,她长得……与英台一模一样,你说有没有可能……”
“那位女子如今在哪?”四九平静道。
“她很快就跑了。”梁山伯回想起那张清丽的脸孔,脑袋依然混乱不已。
半刻寂静,四九忽然问:“若祝公子是位女子,公子会告发她吗?”
“不会。”他坚定道。
“那公子会继续与她来往吗?”
尖锐的提问令梁山伯徒然一愣,久久不答。
四九与他相伴近十年,是再清楚不过梁山伯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心里想起素月与栩风的情劫,又想起箐儿费尽心思破坏这一切,垂目须臾,终究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翌日,六人如常下楼用膳,今日的气氛却分外尴尬。
从下楼开始,祝九妹便是低头不语,梁山伯面露窘色地打了个招呼,她亦未曾把头抬高半分。
马文才见众人死气沈沈,瞧出不妥,便道:“尚武,今日有什么好地方可去?”
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众人便要回山上去了。
尚武听见自己被点名,立马兴致勃勃:“公子放心,我已经把值得游览的地方都列在纸上,等等便拿给你!”
梁山伯这时听他讲话,才留意到对方脸上的伤,“尚武,你受伤了?”
尚武刚要声情并茂地一诉昨晚惊险之事,便被马文才硬生生打断。
“没事,不过是撞到门去。”
听见自己威风的事迹一下变成“撞到门”,尚武也只是结舌半刻,便连忙附和:“对、对……”
马文才淡然一笑,又道:“他已经看过诊,并无大碍。若像某些人讳疾忌医,那就不好了。”
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在讽刺自己,箐儿的嘴角不由一抽。
昨晚她胸口忽然一阵绞痛,马文才本想拉她去看大夫,只是忽然看见祝九妹跑回客栈,心里担心,也没理会他自己便追了上去。
“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突然,祝九妹低声道。
众人一下静了下来,良久,梁山伯避重就轻道:“兴许祝兄疲惫,休息一天也好。”
当祝九妹听见那一声“祝兄”,只觉得心下一痛,说不出的苦意搁在喉咙。
用完早膳,见各人纷纷回到楼上,尚武奇怪道:“你们都不出去吗?”
“今日我也不去了。”梁山伯满脸歉意道。
“你自己去玩吧。”马文才亦道。
尚武顿时十分委屈,既然大家都不去,只有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好玩?
回到房中,箐儿见祝九妹一个人瑟缩在床上,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她。
她清楚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只要趁两人生了隔膜,便好顺便了断二人的情谊。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难受得很。
“小姐,你要跟他谈谈吗?”箐儿不忍道。
“谈什么?”祝九妹顿时苦笑:“君子诚以为贵,值得信赖的朋友骗了他两年多,你说他还会再信我吗?”
门窗紧闭,房间微暗,这里照不进半分晨曦。
悽楚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我在这里与众多男子相处许久,他若没有半分嫌弃,那是不可能的。”
而她的确感受到方才对方有意无意的疏远。
箐儿实在受不了了,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后,她猛然破门而出,直接找梁山伯去。
“出来!”她用力拍门。
“银心?”梁山伯一怔,不明她为何一脸怒气冲冲。
箐儿瞄了眼身旁的少年,冷道:“四九你先出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四九瞧她这副鲁莽的模样,不禁轻轻摇头便出去了。
这回,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
她越是单刀直入,便越显得梁山伯的迟疑不决。
“我……不确定。”
“那你为何不问?”
梁山伯脸色一黯,不语。
箐儿看这眼前这位谦谦君子,顿时便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