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原来银心姑娘也知道我常来啊。”
听见他语气里的嘲讽,箐儿也没敢回嘴,这几日自己的确是一直在避着他。
“这次我是来送信的。”马文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什么信?”
“我派人查了郑府的底细,结果派出去的人差点被府上的人杀了。”
“死了人?”她没想到此次之事如此凶险。
“没死,因为郑云便是萧庄仁。”在她一脸震惊下,马文才继续道:“他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也将你们的话传给了吕姑娘,这便是她的回信。”
事情如此峰回路转,好一会儿箐儿才把话完全消化,接过信后,便准备去找祝九妹。
“你们就吃这些?”察觉到桌上的饭菜,男子不由挑眉问。
箐儿想起祝九妹交代的事,心又纳闷起来:“我们现在没剩什么银子,可不可以……”
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马文才嘴角一勾,便直接将钱袋递给了她,“拿着。”
“全部?”她怔道。
“还有。”马文才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放在她的手心,“这个给你,但不许卖。”
箐儿看着手中这块晶莹的玉佩,上面刻了精致的图案,隐隐透着蓝光,好看得很。
“为何送我玉佩?”
“不是送,是交换。”他意味深长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长年戴着?”
见她一脸疑惑,他低声试探道:“例如平安符?”
她哪来的平安符,唯一的那个纸符也早就掉了,“没有啊。”
对方一听,略为不满:“那你今晚摺一个。”
“我不会折。”她蹙眉道,说的同时自己从身上胡乱摸到一个东西,“这个可以吗?虽然里面没多少钱,但回到祝府后我们会还你。”
马文才缓缓接过一个钱袋,布料极好,只是上头的刺绣就强差人意。
“谁绣的?”
箐儿瞄了瞄上面绣的一朵“兰花”,那是自己陪祝九妹学女红时做的一个钱袋,虽然只是简单一个图案,却没少让她十指流血。
“我绣的,有问题吗?”她幽幽道。
马文才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又高高扬起,语气甚是满意:“就这个吧。”
第四十三章
吕春棠的信里只写了两句话,一是跟她们道谢,二是请她们把先前的信烧掉。
\“小姐,真的就这样烧了吗? ”
箐儿见祝九妹默默看着那封藏了快一年的信,迟迟未有行动。
\“要不我们就打开…… 稍稍看一眼? \”箐儿试探道。
祝九妹看了看她,终究忍不住点了点头。
打开信纸,结果上头只写了一个字。
忘。
看到字的瞬间,两人不由倒吸了口气,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幸好。\” 良久,轻柔的声音响起。
箐儿瞧出她的笑容中的酸楚,然后见她把信扔进火堆里。
对啊,幸好。幸好信还没送出,幸好他们也没走到那一步。
一个\“忘\”字,便是这世间上最决绝而最无情的道别。
有了马文才给的钱,箐儿在第二天立刻补买了饭堂的月票,二人也终于挥别缺粮的日子。
祝九妹已有多日未见梁山伯,这些天都以书信来往。难得今日再见,她竟莫名紧张了起来。
眼看如玉般的少年走到跟前,她连忙把头垂下。
\“英台。\” 梁山伯一脸腼腆。
祝九妹只觉得脸一热,也小声唤道:\“山伯。 ”
自从祝九妹的身份暴露了,二人的关系亦变得微妙起来。
马文才见两人就傻傻地站着也不走,不由打趣:\“二位是相见恨晚吗? ”
言落,便被箐儿狠狠踢了下,他也不怒,反而低声笑问:\“我的玉佩呢? ”
箐儿以为他要回去,便从怀中掏出递给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却亲自将玉佩系在她腰间。
\“这玉佩怎么会在她身上? \”尚武见状,差点激动得扑上前把玉抢回来。
\“回去跟他们说不见了便可。 ”
看着自家公子满不在乎的背影,尚武直觉欲哭无泪,那可是马文才从小就戴在身上的玉佩,出门前马夫人还特意叮嘱自己莫要弄丢。
\“你挡住我的路。 \”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尚武回头一看,便见四九略为不满地盯着自己。
不知是否错觉,当他们走进饭堂时,均能感受到周围莫名投来的目光。
马文才机智,立马吩咐尚武去打听一下。
\“怎么我觉得,大家好像在讨论我们? \”祝九妹心感不安。
话刚落,坐在附近的几个少年忽然把身转了过来,朝祝九妹笑问:\“公子,你叫何名? ”
祝九妹一愣,便回答:“姓祝,名英台。 ”
少年笑了几声又转了回去,只听到他们隐隐传来:\“听这名字倒不像啊…… ”
梁山伯等人见了如此无礼之举,顿时也是怔住了,只有箐儿气得站了起来。
“坐下。 ”
箐儿见马文才忽然神色凝重,也发现四周的人纷纷朝自己看了过来,讨论的声音也更大了。
这时,尚武已匆忙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刚、刚才问了几个人,原来先前有人在山下曾看见…… 有两个女子与她们长得特别相似,便有人怀疑起来…… ”
祝九妹心里一沉,没想到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
这一顿饭实在吃得煎熬,祝九妹与箐儿二人全程把头垂得低低,却依旧感受到经过身旁的视线。
彷佛每一个人离开时都刻意绕到她们这个方向,为得就是一探传言中的\“花容月貌\”。
\“我先走了。 \”祝九妹艰难道,便自己站了起来。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特别是在梁山伯面前,她不想让对方看见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见祝九妹走了,箐儿也连忙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才刚走出了门,便碰见了刚才问她姓名的那群人。
隐约的嘻笑声钻入耳中,祝九妹直觉恶心得很。
\“让开。 \”箐儿黑着脸挡在她身前。
\“连书僮都长得这般清秀,难怪大家都说得如此夸张。 ”
其中一人大胆地靠近箐儿,正打算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时,眼前却有什么闪过,吓得那人连忙后退几步。
箐儿回过头来,竟发现马文才与梁山伯也出来了。
\“你们是何人?竟胆敢如此无礼! ”
马文才听到对方理直气壮的反问,只抛了抛手上的小石块,笑道:\“在下马文才,这位是梁公子,梁山伯。 ”
在听到这两个名字后,几人一时语塞,嚣张的气焰也霎时灭了不少。
\“我们是同院子弟,应当和睦共处,不知公子对祝兄有何误会? ”
祝九妹听到梁山伯的声音,心下滋味百般,手情不自禁地握着箐儿的手。
她情愿他不护她。
那几个少年虽顾忌马文才与梁山伯,但嘴上仍硬道:\“难道梁公子就不曾听见最近的传言? ”
梁山伯面不改容道:\“谣言止于智者。梁某与祝兄相识甚久,他的为人我是最清楚不过,若完后再有人议论他,那便是不信任山伯。 ”
见他话都说在这份上,几人咂了咂嘴便悻悻离去。
\“银心,我们走。\” 祝九妹低声道,便拉着箐儿离开了。
梁山伯刚想追上前,却又不知是否刚才言过了,惹了她生气,不禁停下脚步来。
“山伯既不放心,那便去吧。 ”
梁山伯一愣,朝马文才感激地笑了笑,便追了上去。
\“小姐,梁公子在外面。 \”箐儿小声道。
祝九妹刚回来坐下,听到这话心又乱了,闷闷道:\“他怎么也跟着来? ”
“那我叫他回去吧。 ”
\“等等。 \”祝九妹低声道:\“请他进来吧。 ”
箐儿将梁山伯请进来后,也识趣地把门关上自己退了出去。
看见站在外头的四九,她不由走到他身旁,脸上的疲倦再也藏不住。
\“不知不觉,快三年了。 ”
对方不语,箐儿见他抬头看着天空,自己也微微抬首。
正午已过,天上的阳光并不刺眼。天穹静谧,净如秋水,然不知九重天之上又有谁正俯视着人间。
\“苓儿,以后到底会如何? ”
似有若无的询问响起,这回四九终于有了反应。
\“你真想知道? \”少年的脸上总是略显苍白,眼神却总较常人深邃。
箐儿坚定地点点头,尽管她知道或许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少年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如今你只剩下三年的命,祝九妹只有不到一年。 ”
虽然箐儿心里大约也猜测到一二,可当她听见对方亲口说出这个事实时,心里仍不免震惊。
\“还有,\”此时,四九脸上才出现了少许变化:\“梁山伯的阳寿只剩不到半年。 ”
一刹那,箐儿仿佛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梁山伯若死了,那祝九妹又该如何?她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为何而死? \”她艰难道。
\“因病而死,无药可治。 ”
箐儿一把抓住四九的双肩,哑声道:\“苓儿,你可以施法,你会救他的对吗? ”
四九低头沉默,方才还尖锐的视线,此刻竟不知往哪里安放。箐儿见他不作声,心里知道他想什么,眼眶一红,不敢置信地道:\“你是他的书僮,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
\“箐儿,我不能救他。 \”对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救梁山伯会犯天命,仙主给的通令也用不了,只能如你先前一般损耗自身修来施法。如今的我只剩五年的命,若我再救他,到时候死的人就是我。 ”
四九见她一脸鄙夷的神情地看着自己,又叹气道:\“若我死了,那你的劫又该谁来帮你渡? ”
听到他这么说,箐儿反倒松了口气,既然她只有三年的命,她的情劫不外乎就是自己先死,两人不得终老而已。
\“我的劫就算了,这一世就当我欠了他吧。 ”
既然她还有三年寿命,那么与他再共度三年的时光亦算不错。而且死了以后,自己也可以日日托梦给他,那他也不会寂寞了。
这么一想,又不禁低喃:\“下一世,我会去找他。 ”
四九见她这般天真,忍不住摇头道:\“马文才与你一样,也只剩三年寿命。”
箐儿满脸愕然,心下竟莫名一痛。
\“说来奇怪,马文才本该有八十年阳寿,如今却一下子只剩三年,其中必定出了什么问题。 \”四九神情凝重道。
她清楚,秦凌既派她下凡助箐儿渡劫,那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劫数。
\“我有一个猜测,或许你与马文才冥冥间有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 ”
\“那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也会死? \”箐儿愣道。
“很有可能。 ”
落红缤纷,素商已至。祝九妹靠在窗旁,静静地凝望外面的秋景,入神沉思。
二人均没对方才发生的事提过半句。
\“这秋景的确教人倍生伤感。 \”坐在一旁的男子忽然道。
祝九妹收回视线,沉静道:\“我在想,秋是最短的季节,很快就会被寒冬取代,迎来一年末后便又回到初春,一年就这样过去…… ”
梁山伯不作声,安静听着她的一言一句。
“…… 年复一年,天地有循环,不过凋零了就早已于尘土之下。我们虽年轻,但人在世间如过客,韶华一瞬,便已花甲之年。如今与你,与诛位有缘同窗,很快就要各自分离了。山伯,你说时间是不是过得太快了? ”
言落,身后却一片寂静。
祝九妹黯然垂眸,微微失落道:\“山伯见笑了,方才不过是英台的无病呻吟。 ”
就在她转过身来,却发现对方此时亦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英台说得对。 ”
梁山伯看着一片红叶落土、沾染,被新的风一吹,又飘出视野之外。心中意境不知何至,眼眶一热,无力之感竟一下子涌上心头。
“山伯? ”
回过神,感受到祝九妹略为惊讶的目光,梁山伯立即盖去脸上的悲凉,吃吃笑道:\“方才思绪飘远了,不由触景生情。 ”
或许生了窘态,他又忍不住低头喝茶去。
祝九妹见他此举,突然觉得一阵好笑,\“下山以后,山伯有何打算? ”
\“还是会先去考试,若与官职无缘,便打算回来书院协助山长。 \”他坦然道,气度之大让人难以想象竟是出自一位未满双十的少年。
祝九妹知道他心系百姓,也记得他曾在画上提过的那首诗,如此想来又是满满敬佩。
“英台呢? ”
刚说完,两人皆不由一愣。梁山伯察觉到说错话,便慌道:\“抱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
祝九妹笑着摇摇头,道:\“回家以后,恐怕就再不能随意出门。 ”
梁山伯一时不知所言,她又问:\“英台与山伯曾行结拜之礼,不知往后,你是否还愿意做我的兄长? ”
\“以前我们自然是兄弟,如今…… 如今…… \”蓦然,梁山伯鼓起勇气问:\“不知英台是否已许婚配? ”
这话来的防不胜防,祝九妹一怔,拼命压下狂跳的心脏。
良久,她颤声道:\“不曾。”
第四十四章
因下山之日迫近,院中弟子皆不敢有半分松懈,这一个寒冬过得算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