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想出对策,三位侧妃就已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安王妃端坐不动,其他夫人都站了起来。明月好奇地看了来人一眼,也坐着没动。以她的身份,除了王府老王妃安王妃等寥寥几人外,还没谁有资格让她起身相迎的。
李氏给安王妃行了礼,杨氏与韩氏也上前行礼问安。
安王妃和蔼地笑道:“好,好。今儿天气不错,你们可以去园子里多转转,看看咱们王府里新开的两树白玉兰。咱们王爷可稀罕着呢,这两日可是写了不少诗。”
李氏温温柔柔地说:“妾身与亲王府的杨侧妃韩侧妃去看过那两树玉兰花了,所以才来迟了,还请王妃原宥。”
安王妃一滞,随即笑着点头:“迟来些也没甚要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是赏花,在何处赏都是可以的,也不一定要来这里坐着。”
李氏带着婉约的笑容,微微垂头,轻声解释:“两位侧妃来了府中,总要拜见王妃才是正理。”
杨氏这才笑着接道:“是啊,若是不来拜见王妃,岂不是我们不知礼了?若是给我们王爷知晓,定会责怪的。”
这两年的勇毅亲王府一直都是由杨侧妃主持中馈,安王妃对她也比较客气,这时自然不会驳她,略带热络地说:“都知道摄政王府的娘娘们是最讲规矩的,咱们两家王府又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也不用讲那许多礼节,岂不生分了?”
杨氏又客套恭维了王妃几句,这才看向旁边的明月公主,脸上的笑容更如春花初绽:“这位可是神鹰汗国的公主殿下?”
安王妃见避无可避,只得正式介绍:“正是明月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勇毅亲王府的杨侧妃,那位是韩侧妃。”
明月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女子,清澈水灵的大眼睛里丝毫没有嫉妒反感厌恶恼怒等情绪,既没有正室看到小妾时的骄矜,也没有未嫁女碰到夫家人的羞怯,仿佛眼前的两个侧妃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周围的夫人们都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大方到这地步,是她不懂呢还是真的无所谓呢?或者是有把握一进府就压制住这两个侧妃,因而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
杨氏已经在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次到安王府来赏花的重头戏就是拜见公主。她设想过公主会有的几种反应,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根据她的猜想,公主突然见到她,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撂下脸来,冷嘲热讽,她再一撩拨,公主多半就拂袖而去,闹个大笑话。当然,公主也有可能收起泛酸的心态,对她故作亲切,笼络一番,她也可见机行事,投桃报李,先笼住公主的心,确保以后继续主持王府中馈。可是公主没有丝毫反应,跟见那些公卿夫人一样,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微微一怔,随即上前去行礼,曼声说道:“妾身拜见公主殿下。”
韩氏与李氏也一同上前行礼。
明月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三位侧妃勿须多礼。今儿大家都是来赏花的,不必太过拘礼。”
安王妃对她的气度俨然十分钦佩,如果换作自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事先知道安王房里已有侍妾通房,若是陡然看到未来夫君的屋里人,也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
明月既是把两个王府的侧妃放在一起说,自然就是一视同仁,也没有装腔作势地给见面礼。来之前赵妈妈就把各种荷包和小饰物收拾好了,到王府来要打赏丫鬟婆子小厮什么的,都由她来办,明月根本不理会,这时也想不起这些事,却是歪打正着,让旁观的那些夫人暗自佩服。
韩氏和李氏答了一声“是”,退到后面去就座。杨氏犹豫了一下,感觉说什么都不妥,也只得答应着,退了下去。
安王妃暗暗松了口气,对明月更加亲热,笑着说起了衣服首饰:“你这身金色的衣裳真好看,一般人可是压不住,根本就不敢上身。”
明月却是实诚,直话直说:“那是你们顾忌太多,害怕别人说张扬啊暴发啊什么的,我可不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有什么议论都没关系,我只管过我的快活日子。”说到后来,她语带调侃,唇角含笑,双眉轻挑,眼波流转,流露出七分俏皮三分风流,别有一番引人之处。
安王妃轻笑:“你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摄政王端肃冷峻,等你见了他,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明月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在文渊阁前见到的男子,不由得更加愉悦,轻声说:“我还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在他面前也照说不误。”
安王妃有些无奈地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可等着看了。”
明月抿唇一笑。她心里明白,燕京城里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来自异族的少女公主嫁进王府后,会怎么跟那位冷血铁腕的大千岁过日子。
在乐声悠扬中,明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叫好声。
她长在草原,弓马娴熟,练就了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与听风辨器的双耳,目力与耳力都极佳,所以那些夫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以为她听不见,便肆无忌惮地连王爷的家事都谈论起来,还有东家长西家短,诸如吏部严侍郎养了个外室,被正室知道了,带着一群粗壮婆子过去掀了他的外宅维阳伯家妻妾成群,入不敷出,只好把庶女都嫁给商贾人家,换来大笔银钱供他们挥霍都察院钱御史下江南公干,回来时带了两个小美妾,颇为娇媚,疑似来路不正,遂被家中悍妻打得头破血流户部吴大人的儿媳妇据说是亲家以庶女充嫡女,究其根源,乃是儿媳妇的娘家几兄弟闹分家差点儿打起来,其中一家吼出来,这才揭穿老底,吴大人恼羞成怒,本想休了这个儿媳,可数年未育的儿媳妇偏偏这时候诊出了身孕,子嗣难得,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明月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暗地里听得津津有味,果然规矩大了反而丑事多,在草原上就没那么多有趣的糗事。
除了这些近处的议论和不远处的才艺表演,远处偶尔随风飘至的喝彩声她也听得很清楚,这时不动声色地四处一扫,再侧耳细听,便发觉这个赏花会其实是男女在一起的,只是当中以茂密的花树和一道影壁相隔,彼此看不真切,却能听到抚琴吟唱声。这边千金做了书画诗词,会有人取去,拿到那边展示。那边文人士子的佳作,也会有人送到这边来诵读。
所谓的京中四大才女八大名士十二才子的名号一般就在这样的聚会中得到公认,然后传扬出去。故此每年的安王府赏花会是燕京城里的一大盛事。
明月来自异国,跟这些才子佳人都没关系,不似别人,牵丝拉藤的总有些关联,或姻亲,或表亲,或同乡,或同年,所以才会产生感情,羡慕嫉妒恨是一类,关心提携爱护是另一类。明月态度超然客气,对表演才艺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们偶有评论,也是赞赏为主,不偏不倚,让那些原本看不起她的夫人小姐们都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管怎么说,她也即将成为勇毅亲王妃,对一个人的正面评价总是锦上添花之举,甚至对于一些因故而境遇不佳的千金有着意想不到的积极作用,或许会让家中重视,亲事上得以顺遂,这就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明月的母妃虽然并不强求她成为淑女,但十余年的言传身教,还是让明月懂得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原则。她嫁来中原,为结两国之好,因此连皇甫潇那些女人的醋都不打算吃,其他人就更是犯不着树敌了,自然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渐渐地,雨停了,水面景致又是一变,散发出另外一种风情,也让众千金们有了更多的兴致。
到了午时,表演暂时停止,大家一起用膳。
午膳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在大堂摆筵,而是把席面送上来,都各自在凉亭水榭中用膳,却也别有一番情趣。
其实这些千金小姐也并不是人人美貌无双,大部分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不过有官宦大族的气派镇着,华美的衣服首饰衬着,再加上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又青春年少,看上去自然都比较顺眼。大户人家联姻,相貌最多只看三分,家世背景倒是占五分,还有两分则是本人的品德性情。这些女孩儿到王府来露个脸表演才艺,多半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比较好的归宿,所以都很注意一言一行,等膳食送上,也就是略动两筷子就放下了。
明月才不管那许多,对着眼前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她的姿态很悠闲,筷子却没停过,很是痛快地吃了个七分饱,这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端起茶碗呷一口,只觉身心舒畅,唇齿留香。
安王妃看她吃得香,很高兴地叫过管事妈妈,让她去打赏厨子。
明月也回头对赵妈妈说:“妈妈也去打赏,这厨子真不错,比迎宾馆的强。”
赵妈妈答应一声,笑着跟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到厨房去了。
安王妃拍了拍明月的手:“等你进了勇毅亲王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厨子比我们府的更好。”
“真的?”明月一脸惊喜,“那太好了。”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容易满足。”
明月理直气壮地说:“世人追求荣华富贵,可我打小就是嫡出公主,而且是父汗母妃膝下唯一的公主,还能再求什么更尊贵的东西吗?再说我们那儿盛产美玉宝石,还有各种皮子香料,我从小看到大,真是不稀罕。不过我们那儿的饮食粗糙,不比你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所以啊,到了燕京后,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好茶叶和好菜。”
安王妃和其他公侯卿相夫人都点头称是。她们之前还没想得很清楚,明月这一说,她们便记起来,最好的玉和各类宝石几乎都出自西域,上好的皮子则来自极北草原和雪山,很多香料和药材也是西域独有的特产,就算有人从那边带了种子过来,内地的气候水土也根本种不出来。以明月公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稀罕。
一旁的镇远侯夫人笑道:“喜欢好茶叶还不简单,我明儿便差人送几两赤香白毫给公主,那茶虽说不算极品,胜在难得,公主尝尝看。”
明月欢喜地点头:“好啊,谢谢夫人。”
另一位定国公夫人是客人中年纪最长的,见明月很单纯可爱,心中喜欢,不禁赞道:“公主虽生在草原,却有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的品格。”
其他几位公侯夫人都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婆媳俩还真像,这就是缘分。”
明月没什么害羞的表示,脸上的笑容很甜,显然也觉得老王妃很好相处。
说到婆婆,安王妃也有点儿羡慕勇毅亲王的王妃。大家都知道老王妃慈善温和,什么事都不管,对儿媳妇是一等一的好。她嫁到安王府,早期也颇为吃苦,尤其是迟迟不孕,那是受够了婆婆的刁难和指责,就连其他侍候王爷的女人一直没有怀孕,都怪到她头上,明里暗里怪她不贤,简直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直到她怀孕生子,情况才好转。老王妃放了权,待在院子里吃斋念佛,她才算是松了口气。相比起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真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婆婆。
用完膳,聊了一会儿天,几位夫人都去安排好的客房歇息,那些来做客的小姐们也都自由活动,可赏花,可品茶,可读书,可休息,王府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安王妃一早起来,就忙碌到中午,感觉很疲惫,需要午睡一会儿才能养足精神。她对明月说:“一个时辰后才会接着进行花会,公主也去歇一会儿吧。”
明月没意见,虽然她神采奕奕,从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入乡随俗,自是听从主人的安排。
安王妃安排明月歇息的院子清幽雅致,窗明几净,瓶中插着雪白的梨花,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架上有不少书籍,满室书香气息。
明月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没去碰那些书,便在榻上坐下,笑眯眯地说:“安王妃真是厉害,这么多人的聚会,却料理得妥妥当当。”
赵妈妈一边为她卸下首饰一边轻声笑道:“等公主进了勇毅王府做王妃,也要做这些事的。”
“唉”明月嗔道,“妈妈快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一想起来就头疼。”
“再头疼还不得做?”赵妈妈放好首饰,趁机又开始了老生常谈,“当年大妃娘娘刚嫁给大汗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就管着整个太子府,谁不夸娘娘睿智聪慧?”
明月叹气:“别拿我跟母妃比,不然我就更没信心了。”
这时,安王府的丫鬟秋藻亲自端了水进来,服侍公主净了面。接着又有一个丫鬟进来,她手里捧着果篮,里面放着枇杷荔枝苹果梨,都很新鲜,表皮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滴。秋藻殷勤地解释:“枇杷和荔枝都是进上的,因王府里要举办赏花会,两宫太后特地赏了两篓过来,今儿客人太多,果子的数量不够分,王妃就没有拿出去待客。”
明月微笑着点头:“替我谢谢王妃。”
赵妈妈拿出一根赤金珠钗打赏了秋藻,又给了送水果进来的丫鬟一块二两的碎银,轻言细语地道:“公主要歇息一会儿,有我们在这儿侍候着,请二位姑娘只管去忙你们的。”
秋藻高兴地谢了赏,就行礼退下。
她刚走出门,另一个丫鬟就猛地跪到明月面前,重重地磕下头去,哽咽着说:“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全家。”
那个婢女一跪下,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愣住了。
秋藻吃了一惊,上前一步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大变:“你不是樱桃,你是谁?”
赵妈妈更是脸上色变,赶紧横身挡在公主面前,乌兰和珠兰更是冲动,上去就按住了地上的婢女,不让她动弹分毫。
那婢女泪流满面:“公主殿下,奴家不是刺客,乃是江南总督楚耀坤的嫡女楚灿华。”
赵妈妈他们虽不是很清楚大燕官职的高低,却也知道江南总督是个非常厉害的大官。她打量了一番那个女子,看她纤纤弱质,委实不像包藏祸心的歹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明月一点儿也没吓着,不紧不慢地说:“赵妈妈乌兰珠兰,你们都退开。楚小姐,依你的出身家世,完全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来赴这安王府的赏花会,怎么会乔装改扮,行此突兀之举?”
楚灿华的身上有种地道的江南美女的柔顺婉约,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公主殿下,奴家的父亲遭人陷害,被诬贪墨渎职,被摄政王下令,罢官夺职,递解到京。不但如此,摄政王殿下还抓了奴家的三位叔叔和五位堂兄,家也被抄了。奴家的祖母听闻噩耗,当即晕倒,没两天就病故了。母亲承受不住,也病倒在床。只奴家支撑着跟来燕京,却四处求告无门。求公主殿下大发慈悲,让奴家能见大千岁,容奴家当面陈情,虽死无憾。”
赵妈妈又恼了:“你既是出身江南官宦,怎么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公主殿下现在可不是王妃,岂可随便见王爷?简直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