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没想到与未来的皇后还有这番渊源,不禁有些诧异:“这么说来,王府跟赵相既是亲,也是仇?”
“仇还算不上,不过老王妃对赵家是有所不满,赵相与王爷在朝堂上也是对手。”范文同安慰她,“这与后宅内眷的关系不大。以后公主是王妃,赵氏是皇后,不过就是每月初一以及逢年过节进宫请安,大家依礼相见也就是了。下官听说赵相的嫡孙女温婉贞静,不是个跋扈的性子。若是她识大体,自然以后会想着笼络您这位勇毅亲王妃,您也敬着她,彼此客客气气的,也就敷衍过去了。”
“嗯。”明月点头,“我上次在安王府见过她一面,瞧着是个聪明女子。”
范文同轻松地笑道:“细论起来,公主与她并无利害关系,她首先要警惕的还是与她同时入宫为妃的那几位贵女。说到娘家身份,她的祖父虽是首辅,但是一旦有什么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就要回家荣养,很容易就被剥了权柄,反而其他几个出自公侯府第的千金要更稳当些,还有的人家手里有兵权,皇上更要着意笼络。几位后妃一起入宫,谁先生下皇长子,是非常重要的,若是皇后生下嫡长子,在后宫的地位自然就是铁打的江山。所以,皇后指定会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皇上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为难宫外的一个王妃?”
“说得是。”明月连连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若是当初亲事未改,自己也入宫为贵妃,日子肯定难过得很,哪里有在宫外这般自由自在。
范文同说完朝堂说后宫,说完前院说后宅:“王爷的两个侧妃跟他的日子比较长,入王府有十一二年了,如今都已近而立之年,王爷虽然不宠,多少有些情分。杨氏现在暂时主持王府中馈,等公主进门后就要交到公主手上,此事很要紧,公主切不可掉以轻心。杨氏的父亲是从二品吏部右侍郎,称得上身居要职。她还有一个兄长,最近外放了燕北府同知,离京城很近,其妻在家侍奉公婆,没有跟去任上。杨侧妃的这位大嫂经常进王府给她请安,公主要适当注意一下。韩侧妃的父亲是正三品刑部左侍郎,为人刚直,是断案能手。”
明月听得很专心,这是跟她切身相关之事,比别的更要紧。
范文同对王爷那些有位分的女人都打听得很仔细,只是诸女的性情人品等涉及后院之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好多问,不过对那些女子的家世背景却盘查了个底朝天,说起来如数家珍:“王爷的三位夫人中,姚氏的年纪比较大,大概与两位侧妃相当,其父原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一员骁将,后来战死沙场,其兄蒙恩袭了骁骑将军一职,如今仍在镇守东北边关,家中还有个弟弟,刚考中举人,尚未出仕。蔡氏的父亲是正六品兵部车驾司主事。宋氏是两年前由圣母皇太后下懿旨赐进王府的,乃是圣母皇太后的表侄女,祖父是二品武将上柱国大将军,目前镇守东南。四个孺人中,郭氏比王爷的年岁要大,以前是老王妃的大丫鬟,后来给了王爷做通房,王爷大婚后,王妃给她请封,晋了孺人,其父现任两淮盐政衙门主簿,正七品。游氏的父亲是工部的水部员外郎,从六品。吴氏是三年前进王府的,其父任漕运总督衙门通判,从六品。陈氏去年进王府,其父如今是户部的金部郎中,正五品。”
想到陈孺人有孕的糟心事,范文同便没有对四个孺人多做介绍,俱是一带而过。当然,他也没有说,这十年来,王府里前后有三位夫人和七位孺人相继病逝,全是青春貌美的女子,有的还不满十八岁,而没有位分的侍妾通房更是常常就消失不见了,譬如说送到远远的庄子上,从此再无消息。不过,大部分人都死在杨侧妃主持中馈的这两年里,究其原因,不过是某位女子夜晚送了一碗羹汤去书房给熬夜办公事的王爷,于是违犯家规被处置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无非是个“妒”字。先王妃虽然端肃方正治家严谨,手段却没有杨侧妃这般狠辣。
明月喝了口茶,侧头细思。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府的这些女人个个好像都有点儿来历,王爷娶她们不像是看上了她们本身的姿色,倒像是娶她们的家世。她不是很懂大燕朝特有的细致缜密的事情,只想了一下,就觉得多半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有说出来,害怕范文同会笑自己幼稚。
范文同怕她对王爷后院有那么多女子感到不快,便轻声劝慰:“以下官打听的消息来看,王爷对这些姬妾并不上心,从未宠过任何人。公主是以原配正妃之礼进王府的,身份自然不同,王爷必定不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公主之尊,只要按着规矩来,就能让那些姬妾不敢妄动,若是有人心生妄念,有违祖宗家法,公主尽管处置了便是,千万不要委曲求全。”
明月痛快地答应:“嗯,我明白。范大人放心,我定不会让父汗母妃为我蒙羞。”
范文同很感欣慰。公主虽年少,以前也不大通晓繁杂俗务,没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逼得她不得不和亲中原。范文同到达燕京后,看着这里的复杂局势,对公主很是担忧,此时见自己稍加提点,公主便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得渐渐放心。到底是大妃嫡出的公主,有种与生俱来的聪慧。
范文同又说了一些有关勇毅亲王府内院的情形,赵妈妈就匆匆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描金拜帖:“公主,赵相家派人送帖子来,说是赵大小姐明日想来庄上拜会公主。”
明月示意范文同先看那张帖子,一边端起茶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范大人觉得她是来笼络还是来试探?”
“都有。”范文同看完帖子,然后合上递给她,温和地建议,“公主按闺阁小姐之间的往来礼节招待她即可。”
明月便懂了。她瞧了一眼帖子,对范文同说:“有劳范大人写张回帖吧,明日我恭候大驾。”
范文同去书房写了一封回帖,赵妈妈出去交与相府来人,然后就去张罗明日待客要用的各种物事和食材。
眼见天色已晚,范文同向公主告辞,到客院那边住下。
明日相府千金要来,他必须留在这儿盯着。那位是未来的皇后,万不能在这里出什么差池,否则公主就难以自处了。
明月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窗外的雨丝。琢磨了一会儿,她叫来赵妈妈:“找一件适合送给老王妃的家常礼物,这会儿就送去亲王府。”
赵妈妈一头雾水:“这可有什么说道?”
“就说今儿天有点儿凉,我惦着老王妃的身子,派你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明月笑容可掬,“不必提起赵相千金要来拜访之事。”
赵妈妈仍然不明白,但还是答应着:“是,奴婢这就去。”便去找了一件金丝绣细羊绒披肩并一串祖母绿念珠,捧去让明月和范文同分别看过,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坐马车进城了。
等赵妈妈走后,范文同忍不住捻须微笑。公主果然秀外慧中,这么快就学到一分精髓,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妃那样令人景仰不敢轻视的女子。
第十六章 吹皱一池春水
太阳刚刚升起,内阁首辅赵昶府上的马车便沿着宽阔的天街,驰过燕京城。
相府的马车从外观看很朴素,乍一看根本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整个大燕最尊贵的千金,不过,有明眼人看到跟车随侍的竟有大内侍卫,便知道了马车里定是即将成为皇上后妃的某位贵女。
赵婉仪身着水蓝色半袖襦衫,内着湖蓝色凤尾裙,分肖髻上簪了两根羊脂玉雕的凤钗,看上去文雅秀丽满身书香,不带半分奢华气息,让人一看,想到的不会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而是名士大儒的嫡孙女。
马车行得不快,仍然有些颠簸,她却始终在车厢里一丝不苟地端坐。两位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随侍在侧,轮流盯着她。
作为皇后,即使在无人之处也不能失仪。
她虽然才十四岁,可自小便跟着祖父学那儒家养气之法,酷暑季节心静自然凉,寒冬腊月凌霜傲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循规蹈矩,进退有度,因此选秀时立于殿前,唯她有母仪天下之姿,让各怀心思的两宫太后与稚气的皇帝毫不犹豫地都选了她。直到年少的皇帝将代表皇后的玉如意放进她手心,她才猛然醒悟,顿觉祖父虑事之远,思谋之深。当初决意栽培她时,皇上尚是垂髫童子,祖父隐忍十年,在内阁四平八稳,从不冒进,对摄政王的治国方略均表支持,终于借着摄政王之势成为内阁首辅,然后在皇上大婚选秀之前搭上两宫太后,彼此达成共识,一举将她推上皇后之位,自此开始反戈一击,成为忠君的纯臣保皇派的领袖。
从宫里回来,她便听说了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将来大燕和亲,若是入宫,必定要封贵妃。那是贵德淑贤四妃之首,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她母亲深感忧虑,听说那位公主已年满十六,又是中宫嫡出,金尊玉贵,再加来自异国,不可由常理度之,怕她压制不住,反受其害。听说北地蛮夷不通礼仪,不知廉耻,父死子娶其母,兄亡弟纳其嫂,风俗鄙陋,令人不齿,若是真来个身份尊贵的粗鲁女子杵在她面前,她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
不等她婉转地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担忧,又有消息传来,皇上不会纳公主为贵妃,而是由摄政王娶其为正妃。她松了口气,细细推敲,也觉祖父这步棋走得极妙。先不说夫妻之像相差悬殊,只说公主来自异国,摄政王以后便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因他将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公主,先王妃的娘家自然不悦,安阳王氏也会与他断绝联系。此消彼长,待皇帝大婚后即可亲政,但他毕竟年少,在国事上肯定会倚重首辅赵昶。赵家趁势而起,必定一冲飞天。
赵婉仪端坐在软垫上,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一尺处的羊绒毡毯,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那位异国公主竟是这样的,不但是她感觉意外,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的确不懂诗书,不通文墨,不会弹琴,不喜弈棋,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听不明白讽喻暗示,虽远嫁异国,却并不悲悲凄凄幽幽怨怨,也不小心翼翼地学着适应大燕的规矩,反而如炽烈的火,烧得京城各派人马都措手不及。
一向不好女色的皇甫潇将先王妃的嫁妆送还安阳王氏,又将正妃所居宫殿改名无双殿,老王妃送出传家之宝“桃夭”,皇甫潇又把栖霞庄归到她的名下种种迹象表明,勇毅亲王府十分重视与公主的婚事,并为之拿出了最大诚意。这些做派令无数人深思,再联想到最初提议神鹰汗国公主和亲以换取大燕粮草援助之事的人,便是摄政王的心腹大臣,脑筋转得快的人便恍然大悟。公主虽远嫁千里,可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娘家支持,只要神鹰汗国派出铁骑,陈兵关前,不必说一个字,就已经为公主撑腰了。而摄政王成了公主的夫婿,这岂不是间接地有了更强劲的后盾?
赵昶有些懊悔,越发觉得局势艰难,却没告诉两宫太后和皇上,只琢磨着如何把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而赵婉仪想了两天,便决定前去拜访公主,与她打好关系。
从老王妃那里论,赵婉仪要称皇甫潇表舅,从皇家这头论,皇甫潇是皇帝的大堂兄,左右都是亲戚,不如借这个由头搭上线,把关系理顺,先借摄政王与王妃之势,让皇上高看一眼,多宠着些,先怀上龙种,便能稳住形势,保赵家富贵荣华。
赵昶对孙女的打算击节称赞。他们的动作极快,其他贵女家中还没反应过来,赵婉仪的帖子就已经送到公主面前了。
马车渐渐走近大青山,外面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轻风拂起窗帘,带进青草的气息。赵婉仪纹丝不动,心里却浮想联翩。听说明月公主以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来去自如,从未学过什么闺训女戒女则,想起那日在安王府看到的少女,虽然穿着大燕的服饰,行动间仍带着勃勃英气,有着不同于燕国女儿的独特魅力。她会说流利的燕国官话,其中又有软软的江南口音,赵婉仪很明白,这种未加雕琢自然而然的美一定会吸引见过百般绝色的勇毅亲王。最重要的是,公主的骨子里有股傲气,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对任何人都冷淡疏离,显然不打算讨好任何人,是不是因为如此,原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摄政王便开始上赶着宠爱她了?
赵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确对公主有一些羡慕了。她生下来就被关在相府后院,出嫁后便会在皇宫里待一辈子,一生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虽过得尊贵,终是不如明月公主那般舒心。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些微倦意,然后便听到车外有人禀报:“大小姐,我们已经到了栖霞庄,马上就要进庄了。”
她平静徐缓地说:“知道了。”
一队大内侍卫护卫着马车驰进栖霞庄大门,顺着平坦的黄土道驶到专门用于招待贵客的山水院前,上面挂着匾额上镌刻着“高山流水”四字,却是潇洒出尘,应是名家手笔。
明月得报,已等在山水院前。她的穿着也很简单,大红色胡服上绣着浅青色雪莲花,头发仍然扎成几根辫子,由头至梢缀着一溜绿玉和玛瑙,鬓边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十分俏丽活泼。
马车缓缓停到她面前,里面先下来两个婆子,一丝不苟地对公主行了礼,然后才回身打开帘子,恭敬地说:“请大小姐下车。”
赵婉仪从车厢里出来,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踩着春凳下来,脸上带着五分柔和的微笑,温婉地上前两步,与公主以平礼相见:“劳公主久候了。”
明月还了礼,笑得大眼弯弯,直率地道:“没有,没有,我反正是在这儿散心,等你来了才出来相迎,并没有久等。”
果然心直口快,赵婉仪保持着合适的笑容,心里暗自思忖。公主没有心机,自是再好不过,她很容易笼络过来,大家也就成了自己人。
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早就听说栖霞庄灵秀大气,乃是燕京第一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呀,所以我一来就喜欢了。”明月笑嘻嘻地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收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赵婉仪抿嘴一笑:“人人都说王爷对公主情有独钟,这份深情厚谊,羡煞旁人。”
明月不甘示弱,调侃回去:“我也听说皇上对赵大小姐青眼有加,当日未有丝毫犹疑,便选了赵大小姐为后。”
赵婉仪尚未来得及羞涩,她身后的一个教引嬷嬷走上前来蹲身一礼,沉声道:“请公主殿下慎言,不可对皇上不敬,此乃大罪。”
明月顿时面色一冷:“好大胆的奴才!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插言的份儿?张口闭口规矩,其实你们这些刁奴才最没规矩!赵大小姐,咱们闺阁之中谈笑,可不需这等奴才秧子在旁看着。赵妈妈,你陪这两位妈妈去喝茶,可要好好款待。”
“是。”赵妈妈答应一声,立刻满脸是笑地带着几个婆子上前,半拉半拥地把两个板着脸的嬷嬷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