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在回复的国书中很慷慨地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
“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
“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
“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她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
“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卦了,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原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些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嘘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原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
“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
“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地有一丝骇然。
“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
“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岳西岷发现公主通情达理,虽然未见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红眉绿眼,状若妖魔,但言谈举止斯文柔婉,并没有所谓“北地蛮夷”的骄横跋扈,意外之余不禁大加赞赏,立刻派人送信回燕京:“明月公主深明大义,对我国安排并无异议,愿接受陛下赐婚,嫁与勇毅亲王殿下。”
燕京城从后宫到前朝都松了口气,对这位没有如他们所料撒泼要挟的异国公主却也有了几分鄙夷不屑。若是燕国的姑娘,在出嫁路上忽然发现夫君换人了,别说哭闹刁难,只怕当时就一头撞死了。那位明月公主却对如此奇耻大辱淡然视之,果然是不知礼义廉耻的蛮族,与此等女子一起生活,只怕需要非凡的勇气。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皇甫潇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满朝文武同情了。太后与皇帝也觉得对他不住,本来渐趋恶劣的态度蓦然改变,待他和蔼可亲,频频赏赐,言谈间总是若隐若现地充满了安抚的味道。这些年来,他继承了父王的遗志,替皇家担着江山社稷。皇帝年少,两宫太后不睦,外戚与朝臣各成派系,明争暗斗,北方的蒙兀帝国越来越强大,屡屡南侵,内忧外患,如排山倒海,几乎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背负的压力越来越沉重,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减轻许多,这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正妃的异国公主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两国和亲之事从立朝以来就没有过,大家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对待公主。按理说,勇毅亲王府老王妃作为未来的婆婆,应该过来相看一下媳妇,就算是皇家公主,也能借着进宫觐见太后的机会见见,可这是来自北方汗国的公主,老王妃也不知应该以什么规矩去见,便召来府中主持中馈的杨侧妃询问。
杨氏与皇甫潇年龄相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依然身段窈窕姿容秀丽。自王妃病逝后,她便管着后院事务,虽不及王氏,却也井井有条。老王妃对她不能生孩子同样感到不满,但对她的办事能力倒是很信赖。
待她行了礼,老王妃便道:“你说我该依什么规矩去见公主?肯定要行国礼,但是她不是咱们皇家的公主,那个国礼又该依照什么章程来行?”
杨氏掩唇轻笑:“母妃多虑了。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嫁进咱们王府,那就是皇甫家的媳妇。您是她的长辈,自然应该是她向您行礼。”
“这样吗?”老王妃疑惑,“你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
老王妃虽然一辈子不问世事,但毕竟是皇家的媳妇,要紧关节还是把握得住。她若是去见公主,那就一丝错都不能犯,如果闹了笑话,连累的就是儿子。王府的录事参军齐世杰以前是跟着老王爷办差的,为人老成持重,做事精明练达,现在是皇甫潇倚重的智囊,在王府官吏中最得老王妃信任。
杨氏立刻应道:“妾身这就去跟齐大人商量。另外,公主已经到京城了,论理咱们也该派人过去看看,一是表示个心意,二是公主远道而来,若是缺什么,咱们及时送过去,也免得公主受了委屈。”
老王妃笑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宋妈妈,你拿过来,让杨侧妃帮着看看。”
宋妈妈捧着一个金丝镶翠七凤朝阳檀香木盒,小心地放到炕几上,慢慢打开。
杨氏只觉得眼前流光溢彩,饶是她素来沉稳,也觉得心襟摇荡。
七凤的物件在宫里只有妃以上品级才能用,宫外就只有亲王妃能用,否则便是逾制,罪当斩首,杨氏这一辈子也不能用这样的首饰盒。盒中那套华光四射的饰物名叫“桃夭”,当年老王妃嫁入勇毅亲王府,先太后赏下了这套饰物。老王妃珍爱异常,生下儿子后便打算以后给儿媳,将来流传下去,作为每一代王妃的传家宝。这套首饰价值连城,用了十八颗罕见的硕大桃红碧玺,托以金丝绞出精致的桃花盛放之形,既华贵又清丽,看上去美不胜收。
杨氏心中妒恨交加,脸上却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盒上,却发现盒盖上雕着出自诗经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收回手,柔声说:“妾身觉着,母妃这礼有些早了,待公主嫁入王府之后再给,较为妥当。”
老王妃犹豫了一下便道:“还是给了吧,公主嫁给潇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公主还要进宫见太后,戴这么一套首饰去,总是咱们王府的脸面。以前潇儿的王妃进门,我怕她年少,受不住,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将这套首饰给她,谁知唉到底福薄。公主虽然来自异国,到底是皇后所出,金尊玉贵,也压得住。让她婚前多戴戴,进门后也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
宋妈妈看杨氏脸上微露尴尬,赶紧在一旁笑道:“老王妃放心吧。奴婢有个相熟的姐妹在皇家迎宾馆当差,听她说那位明月公主的体格好得很,一看就是宜男相,性子也好,从没听她发过脾气,更不打骂下人。刚到这儿时,公主有些水土不服,御医来开了方子,煎了汤药送上去,公主根本不用人劝,端起来就喝了。我那老姐妹说,她在迎宾馆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侍候的金贵人儿。”
“真的?”老王妃顿时来了兴致,“公主的相貌生得如何?听他们文人写诗作文,有什么北地胭脂之说,不知是什么模样。”
宋妈妈眉开眼笑:“我那老姐姐说,公主穿的是胡服,看着身段高挑体态饱满,模样也俊俏,就是年纪还小,平日里爱说爱笑,挺活泼的。”
“听着就好。”老王妃年少时也是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大起好感,“若是那样的品格,定是个好相处好生养的。”
“可不是。”宋妈妈知道老王妃盼孙心切,常常三句话不到就能转到有关生养的话题上去,为免杨氏窘迫,便转移话题,“奴婢还准备了几匹太后赏赐的碧水金花缎。因北边尽出好皮子,奴婢觉着就不用再送了。”
杨氏连忙点头:“宋妈妈考虑得周到。咱们府里的那些皮子也都是北地贡上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几件。要说北边最稀罕的还是咱们大燕的绸缎,那碧水金花缎每年才出产不到百匹,大部分都贡进了宫里,等闲人根本就见不到,送给公主,最是妥当。”
老王妃笑眯眯地说:“好好,不失礼就好,那就先送这些吧。”
杨氏立刻示意自己的大丫鬟素心收拾捧好首饰盒,几匹缎子自有婆子跟着送过去。
出了老王妃的院子,杨氏顺着回廊走过花园,一双柳眉渐渐蹙起,有些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