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遍体生寒。卸差使罚月钱打板子或者贬到庄子上去,总还有机会托关系疏通,若是真被送到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那日子可就不是人过的了。
无双将茶碗放回桌上,淡淡地抬起脸,扫了她们一眼:“还有件事,今儿圣旨下了,杨氏由侧妃降为夫人,宋氏由夫人晋为侧妃。你们想要怎么巴结宋氏都行,这是人之常情,既是晋了位分,你们去拜见一二,也无可厚非,日常供给自是按照侧妃的例,不得逾矩。此外,杨氏虽降了位分,却仍是王爷的人,是这府里的主子,绝不许刁奴欺侮。该是夫人的份例,半点儿不能短少,若是杨夫人有何吩咐,亦不可怠慢,更不得阳奉阴违,或说些酸话,冲撞夫人。若是让我听到一星半点儿对杨夫人不敬之事,必定严惩不贷。”
所有管事急忙肃容应道:“是。”
无双抬了抬下颌:“好了,那就回事吧。”
那些管事收拾心情,按照以往的次序,自大厨房开始,上前回禀今天要做的事以及需要的用项,再递上做好的单子。
无双接过看一眼,就递给旁边的宝音。这丫头性子跳脱,偏还长于心算,当初就连大妃都感觉有些意外,还特意指点了一番。
宝音不需要算盘,拿着单子在心里默算,很快就得出结果。若是与单子上的数目相符,无双便让赵妈妈发对牌给那管事,以便她去账房支取所需银两。若是与单子上的数目有出入,立刻发还重算。因为初犯,她什么也没说,可那算错的管事已是满面通红,心里惶恐,立刻跪下请罪,然后恭谨退下,站在门外重新计算。
不管内心服不服,所有管事表面上都很老实恭敬,没人奓刺跳脚下绊子。王府里虽然事多,每日里都是按着章程走,如今多出来的事也只有杨氏与宋氏互相换院子,裁杨氏身边的人和份例,给宋氏添人加份例。宗人府已经收走杨氏和宋氏原来的诰命服饰宣册小印,发下品级相当的新服色,两人再把院子一换,丫鬟婆子增减一番,也就妥帖了。
料理完家事,无双叫来荣妈妈,微笑着说:“还劳妈妈去杨氏和宋氏那儿走一趟。杨氏要裁掉几个一等和二等丫鬟,宋氏那儿又要添人,但也不好将杨氏那儿裁的人直接拨到宋氏那儿去使唤。妈妈让杨氏自己挑留下的人,若有丫鬟自愿降等留用,也是可以的,只人数上不能越过夫人的例。宋氏那儿,她若有人可用,挑出来升到一二等即可,若是无人得用,妈妈就帮她在各处挑挑。”
她初来乍到,手头上又没人,想安也安不上,还不如给个恩典,让她们抬举自己人,放到明面上,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栽赃不到她这儿来。荣妈妈是王爷的奶娘,对王爷忠心耿耿,谁也收买不了,无双也很信任她,派她去做这事最是妥当。
荣妈妈立刻答应下来,出门去找杨氏和宋氏。
这边圣旨下了不久,杨府与宋府就都派人送来了拜帖,杨氏的母亲与宋氏的祖母想来拜见王妃。
无双不了解朝中形势,不敢擅专,带着帖子去了萱草堂,笑着问道:“母妃,杨家和宋家都递了帖子来?您看要不要见见?”
老王妃看了看两张帖子,便为她解说:“这位黄夫人是吏部右侍郎杨裕森的正室,出身郑东黄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也算得上世家大族,她有几个兄弟都已出仕为官,听王爷说,在朝中属于清流一派。崔夫人是上柱国大将军宋潮生的夫人,出身平城崔氏,是将门虎女,脾性爽直,叔伯兄弟子侄几乎都在军中效力,称得上满门忠烈。宋大将军是圣母皇太后的族亲,拐着弯的表兄妹,太后娘娘青眼有加,对他们很是照拂。”
无双便明白了。这两人代表着两个阵营,一边是清贵文官,一边是显赫武将,两边同时递了帖子来,先见谁,后见谁,落在外人眼里,都会成为她的某种倾向,进而猜测王爷的意思。可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哪有什么倾向?
拿着那两张淡雅的拜帖,她真有点儿头疼了。
老王妃对皇亲国戚豪门贵族高官女眷都很清楚来龙去脉,却理不清朝中纠葛利害关系,所以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是给无双指了一条明路:“像这种事,你找录事参军齐大人问问,就什么都明白了。”
无双大喜,立刻派人请齐大人到无双殿中的书房见面,将两张帖子给他看:“齐大人,你看我先见哪位比较妥当?”
齐世杰很认真地见了礼,然后坐到书案对面,将帖子仔细看过,然后微微一笑,沉稳地说:“王妃先见宋家老夫人吧。宋大将军镇守东南,总理两广军务,位置十分重要。他将嫡亲孙女送进王府,也是对王爷表忠心。现下杨侧妃降了位分,宋夫人晋为侧妃,宋老夫人前来拜见王妃,一是谢恩,二是想请王妃关照她的孙女。至于杨夫人,王妃也要安慰一二,他们在朝中属于清流,是站在首辅赵相那一边的,赵阁老的嫡孙女即将入宫为后,将来局势变化,就算他们不支持王爷,至少不要成为王爷的敌人。”
他说得很清楚,无双立刻就懂了:“好,我明白了。”
她有种感觉,王爷的这些女人中有一大半都来历不凡,其家人或正在为王爷效命,或将来会为王爷所用,因此现在要笼络,却又不能太过纵容。只要懂得其中奥妙,把握住分寸,她倒不用担心王爷会去宠哪个女人。
她想了一下这几天对那些女人的态度,觉得没做错什么,心里也就坦然了。
齐世杰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到王妃面前的几案上,轻声说:“这是燕京朝中官员以及公卿世家的谱系,王爷命下官整理出来,供王妃参详。此乃机密文书,请王妃妥善保管,勿使他人知晓。”
无双眼睛发亮,笑眯眯地点头:“多谢齐大人,辛苦齐大人了。”
齐世杰对她拱了拱手:“王妃过奖,下官分所当为。”
无双遣人去两家回了帖,次日上午巳时三刻见宋老夫人,下午未时二刻见杨夫人。这个消息很快就有不少人知道,包括朝中的大臣和王府后院的女人。
圣旨颁下时,王府中的女子都猝不及防,虽说无双随即安排了宋氏和杨氏换院子的事宜,但收拾东西点算公中摆设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而且还要选个黄道吉日。无双跟老王妃一起翻了皇历,挑了个宜移徙入宅的日子,就是两天以后,然后吩咐人将这日子告知杨氏和宋氏,以及被指派专管搬院子的几位管事。
宋氏的紫竹轩里一派喜气洋洋,蒋妈妈和两个大丫鬟碧桃碧竹都是笑容满面,一人指挥着下面的婆子丫鬟收拾东西,一人带着小丫鬟摆茶倒水,招待前来贺喜的夫人孺人和有头脸的管事,蒋妈妈则守在宋氏身边侍候着。
宋氏接了旨便换下夫人服饰,穿着桃红色大袖襦衫和胭脂红散花裙,重新梳了飞仙髻,戴着金镶玉步摇,手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白玉镯,颈间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看上去俏丽动人。她本就年轻,入府的时间又晚,却能晋为亲王侧妃,见识短浅的人都觉得这是王爷的宠爱,所以她很得意,一整天都是花枝招展容光焕发。
四个孺人都来拜见过她,言语间颇为巴结,就连陈氏也不例外。另外两位夫人姚氏和蔡氏也来她这儿坐了很长时间,神情间并无妒忌之色,笑得欢欣鼓舞,倒像是她们晋了位分。侧妃韩氏派了大丫鬟彤云送来一份礼物。最后,杨氏也派大丫鬟素心送了一份礼来。
韩氏没有亲身来道贺,宋氏能够接受,毕竟她做了十余年的侧妃,一贯低调本分,从不与人结怨,论资历论家世,那些夫人孺人都没有不服之处,宋氏是新晋侧妃,自然不敢梦想能越过她去,以后两人和平共处,就已经很不错了。
杨氏没来,宋氏撇了撇嘴,也没挑她的错处,以免给人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印象。反正等换了院子,宗人府发下宝册小印,她这个侧妃坐稳了位置,杨氏自然就矮她一头,到时候有规矩礼法拘着,自有她难受的时候。
贺喜的人一拨接一拨,等到晚膳时分,萱草堂的大丫鬟翠屏过来,笑着对她说:“老王妃请宋侧妃一起过去用膳。”
这个“请”字让宋氏心花怒放。蒋妈妈眼疾手快,从腕上抹下一只赤金镯塞到翠屏手上,轻声问:“不知还有谁在老王妃那儿?”
翠屏心知肚明,笑道:“还有王爷和王妃娘娘。因宋侧妃晋了位分,王妃提议,今晚请两位侧妃一起过去聚一聚。老王妃想着,眼看就要过端午节了,打算请客玩一回,让小戏班唱一天戏,也当是贺一贺宋侧妃。”
宋氏更加欢喜:“多谢翠屏姑娘,劳烦你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宋侧妃太客气了。”翠屏对她屈膝行了一礼,便退出去,回萱草堂了。
宋氏喜悦地说:“蒋妈妈,你帮我看看,我这衣裳首饰还合适吗?要不要换换?”
蒋妈妈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点头:“奴婢觉得很合适,不用换了。”
宋氏想着王爷高大英武高贵威严的模样,不禁陷入了遐思。瞧着窗外的几畦修竹,她的声音有些轻飘:“蒋妈妈,你说今晚王爷会不会来我这儿?”
蒋妈妈知道自己主子的念想,后院女人谁不是这么盼望着,可是现在王爷才新婚没几日,怎么也不会驳了王妃的面子,除非王妃小日子来了,不方便侍候,那才有可能来新晋的侧妃这里。这是规矩,也是脸面,王爷不会轻易破坏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扶着宋氏的手,轻言细语地劝道:“侧妃娘娘,现下王爷与王妃才成亲不久,若是王爷要来您的院子,您都要劝王爷去王妃那儿。”
宋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却终究有点儿不甘心:“照规矩,王爷应该到我这儿连歇三日的。”
“谁让您晋位分赶在王爷新婚呢?”蒋妈妈安慰道,“不过,王爷能在成亲不久就请封您为侧妃,这可是看重您的意思,您权且忍一忍,多敬着王妃些,王爷自会记得您的好,以后会有大福气呢。”
宋氏只比王妃大两三岁,进府也没几年,王爷既是越过其他人,晋了她的位分,自然是很宠爱她的,这是许多人的共识,蒋妈妈这么想,宋氏自己也这么认为。她出了一会儿神,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时光,被王爷宠爱,怀孕生子,若是王妃无所出,她的儿子自然比陈孺人的儿子高贵,以后袭爵的肯定是她的儿子。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蒋妈妈替她整了整衣饰,就让碧竹留下照管院子,带着碧桃一起去了萱草堂。
韩氏已经到了,安静地坐在一旁,恭谨地笑着,陪着老王妃和王妃闲聊,仍是听得多说得少。
宋氏进门后,先规规矩矩地给老王妃和王妃行了妾礼,然后又与韩氏以平礼相见,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分展现了世家千金的端庄娴雅知礼守礼。
老王妃很高兴,招手让她坐到另一侧,与韩氏并肩相对,乐呵呵地说:“我们刚在商量着,就快到端午了,王妃进门不久,你又晋了侧妃,这都是喜事,应当好好热闹热闹。府里原有小戏班,听说这个月排了新戏,正好让他们拿出来演给我们看看。你想请什么客,可以写个单子递到王妃那儿,等王爷斟酌了以后就好下帖子。”
宋氏连忙起身道:“多谢老王妃王妃娘娘想着妾身。”
无双坐在老王妃身旁,笑眯眯地说:“这不算什么。宋侧妃后天就要搬院子了,若是有下人没想到的,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说。”
“是。”宋氏更加恭谨地欠了欠身,“谢王妃娘娘。”
老王妃一如既往地毫无心事,谈笑风生,对端午那天的小戏特别感兴趣。无双从不听戏,对此一无所知。韩氏略知一二,温文尔雅地陪着参详。宋氏喜欢热闹,知道得最多,说得眉飞色舞,与老王妃颇为投契。
“听说这次排的新戏出自燕京有名的风流才子安殊安七变之手。”老王妃转头对无双说,“到时别忘了给他下个帖子,请他来看戏。”
无双笑着点头:“好。”
宋氏精神大振:“妾身也听说过,安公子名震大江南北,写出的绝妙词赋到处传唱,世称有人烟处便有七变词,确是才华卓绝之人,可惜不肯入仕,只考了个解元,有功名在身,就丢开手不再考了。”
韩氏也听过这位奇人的事迹,微笑着说:“妾身也听家兄提起过,这位安公子是庶出。他父亲有才,可没运气,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举人,后来在地方上做了个七品小官。安公子的生母出身不高,似乎是戏子,却能自己写戏,颇有才名,后被其父在任上纳为妾室,十分宠爱,生下儿子后才带着回了祖籍,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他嫡母在家侍奉婆母,丈夫在任上纳妾时曾写信回去禀告过母亲,所以也是正经的妾室,并非不告而娶。他嫡母却很气愤,对他母子三人颇为苛刻。他忍饥挨饿,发愤苦读,他母亲写戏本子,妹妹做针线,辛苦供他买书和笔墨纸砚,想着等他考出个前程,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些。谁知他这边刚考中解元,那边嫡母就寻了个岔子,说他生母纵女淫奔,不守妇道,竟将她活活打死,还不许葬入祖坟,他妹妹也不知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恍惚有个风声,道是被嫡母交给人牙子卖得远远的了。他回去大闹一场,终于让生母进了祖坟,可却被嫡母扣了个不孝的帽子,前程尽毁,妹妹也终未找着。他从此心灰意冷,再不谈仕途经济,只一味放浪形骸,做出的诗词歌赋却至情至性,流传甚广,很快就名扬天下。他还善于绘画和金石篆刻,画作和印章也都是千金难求。只因他不做官,不经商,只有别人求他,他从不求人,所以为人清高孤傲,那些才子名士们慕他才气纵横,高贵洒脱,就赠了他一个雅号,叫布衣王侯。”
老王妃听得不断叹息:“可惜了的。他那嫡母也是个拎不清的,便是庶子,以后有了出息,朝廷要封诰命也是给她。若没有闹这一出,凭这安公子的才情,将来封阁拜相也是有可能的,那她的嫡出子女也跟着沾光啊。对了,那家的嫡子有出息吗?”
“蠢笨得很。”韩氏笑道,“听说他家只有一个嫡子,极肖母,也是个糊涂虫,因从小被他母亲和祖母溺爱,不但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还辱骂姨娘殴打庶弟,又文不成武不就,至今还是白身,把他父亲气得够呛。他另外还有两个不同母的庶出兄弟,却是被嫡母压迫得懦弱畏缩,几乎当成了奴仆在使,根本上不得台面。至于庶女,就更没法说了,小时候过得凄惨,长大了就送去给人做妾,换取大笔聘礼。真要说起来,他们锦溪安氏,还就只有这安七变最有出息。”
老王妃意犹未尽地问:“那他们族长就不吭声,任那嫡母作践庶子?”
“她嫡母有诰命的,是七品孺人,在族中也算是有头有脸,族长也不好罚她什么,族老们都是劝了又劝,偏她死硬,不肯听啊。”韩氏摇头,“如今他们族中许多人都希望能借安公子的光,虽他不曾入仕,可官场上很多人都仰慕他的名士风范,对于锦溪安氏出来的子弟都颇有好感,若是能得人的一纸荐书,无论做官还是经商,路子也要顺畅得多。可他嫡母不肯低头,定要说他是不孝子,还闹着要逐他出族谱,他则情愿浪迹天涯,根本就不回去,祭祖什么的全不参加,总之是水火不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