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把昭哥儿和明哥儿留下。”她跟余妈妈说,“两个孩子都太小,走那么远的路,可别累坏了,他们那个当娘的也不心疼。”
自从八年前儿孙被齐世杰从南方招回,搁在一旁坐冷板凳,余妈妈顿时老实了,这些年都不敢乱说话,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正,尤其是对王妃,只说好话,绝不再掺和给王爷身边塞人这种烂事。王妃冷眼看了她两年,终于开恩,重新给她儿孙们安排了好差使,让她感激涕零,于是更加忠心。这时见老王妃抱怨,她便笑着开解:“王妃嫁过来八年,孩子都生了四个了,却没回过娘家,这次好不容易请到旨意,能携眷出使神鹰汗国,王妃把孩子们都带回去见见外祖父外祖母舅老爷,那也是应当的。这又不是在咱们大燕,离得那么远,去一趟也不容易。”
“说得也是。”老王妃很容易转过弯子,“等他们回来,只怕又要过个十年八年才有机会再回去了。”
“是啊。”余妈妈笑道,“主子要是在家里待腻了,不如出城去进进香,在静心庵住两日。”
“也好。”老王妃想了想,“你去问问杨氏宋氏吴氏游氏,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这时,从龙城快马赶回的信使到了,将一道密奏交给文渊阁的楚阁老,由他即刻呈给皇上,然后回亲王府,交给齐世杰一封密函,最后再将一封家书送到萱草堂。
杨氏和宋氏正好来给老王妃请安,顺便商量出城进香的事,看到家书,都很高兴。杨氏认的字最多,便展开家书读给老王妃听,宋氏也在旁边顺道听了一耳朵。
“王爷他们一路上很顺利。刚刚出关,王妃的大哥,也就是神鹰汗国的太子爷就亲自来接了,还送了世子和三位小王爷金弓银枪和小马,世子爷和三位小王爷都很喜欢。”杨氏满脸笑容,“走到半道上,可汗也亲自迎接,拉着四个外孙不撒手,连马都不骑了,坐在马车里陪四位小王爷玩。到龙城后,大妃抱着王妃哭了一场,看到外孙也高兴得不行。王爷在龙城受到了热烈欢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一起出城骑马狩猎,玩得很畅快。世子和三位小王爷都很康健,收了几大车的礼物,都是草原戈壁雪山上出产的稀罕东西,出门时丫鬟婆子护卫都随时跟着,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有些国事得细细商议,王爷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会回来,请母妃安心。”
“好,好。”老王妃听得连连点头,“一个月啊,也很快。”
“是啊。”杨氏看了信末写的几句话,有些不明白,“王爷要我们清一清府里用的胭脂水粉,如果是从花容斋采买的,就全部收起来,交给齐大人封存。”
老王妃很糊涂:“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花容斋有啥问题?”
杨氏把信叠好,放进信封,交给余妈妈收着,这才思忖着说:“花容斋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了,出产的胭脂水粉是最好的,样样都是上上等,宫里的贵人都只用他们家的东西,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妥?”
宋氏也很困惑:“怎么王爷会突然提起花容斋?他平时根本就不注意这些闲事的。”
老王妃一摆手:“不管那么多,总之,既然王爷说收了,那就全都收了,难道王爷的话还能不听?那个什么花容斋的东西再好,王爷不许用,那自然就不用,换别家的就是了,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做胭脂水粉。”
杨氏和宋氏立刻起身道:“母妃说得是,王爷的话当然要听从,回头我们就让人在全院清查,只要是花容斋的脂粉,一概收来交给齐大人,谁都不准再用。”
她们虽不明缘由,但估摸着是花容斋的人得罪了王妃的人,王爷要为王妃出气。当年王妃到燕京后,买了几个铺子做嫁妆,由跟来的陪房打理着。既是做生意,难免相互有倾轧,燕国商人多计谋,北地蛮人却很耿直,有可能中了圈套,上当受骗什么的,赔钱是小事,丢了面子却是大事,王妃若因此不高兴,那更是天大的事。王爷现在只是让她们不许用花容斋的脂粉,而没有派人去抄了人家的铺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当日下午,亲王府中就开始查各院主子所用的脂粉,自然全是花容斋出产的,于是通通没收,然后就查有头有脸的奴婢的屋子,无论是管事妈妈,还是各院的大丫鬟,全都查了个底朝天,除了胭脂水粉,居然还翻出了几件违碍的物件,由此查出后院大丫鬟与前院护卫书童随从私相授受的事情。
在别的府邸,出了这种事的奴才都是要么打死要么卖掉,可他们的王妃却总会网开一面,把当事双方叫来问清楚,确属有情又尚未婚配者,便允了他们的亲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让他们对王府更加忠心。
虽然现在王妃远在龙城,但负责清查的荣妈妈和孙妈妈也仍然按照王妃的意思办了这几件事,先回报了老王妃,征得老王妃许可,将那几个要到岁数的丫鬟放出府,配给了与她们有意的外院男子。
老王妃对余妈妈笑道:“往日里王妃心地仁善,福气才那么大,现下她不在这里,咱们也要帮她行善积德。我还等着她再生两个孙女呢。”
余妈妈连声应道:“那是,那是。主子一直待下人仁厚,福泽深着呢,王爷王妃世子小王爷们个个都好,如今可不能为了一些小事反折了福气,不值当。”
“是啊,咱们做了什么,佛祖菩萨都看着呢。”老王妃满足地慨叹,“现下我有了四个孙儿,若是再有几个孙女,那才圆满呢。”
两人絮叨了一阵,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便服侍着老王妃睡下了。
夜里,一队御林军包围了燕京有名的花容斋,抓了里面所有的人,将仓库和店面封好,不许任何人进入,留待刑部派人查验踏勘。
第二天,老王妃与杨氏宋氏吴氏游氏乘马车出府,去城外的静心庵进香。
老王妃单独一辆车,杨氏和宋氏共坐一辆,吴氏和游氏坐在第三辆,前后有亲军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过天街,很快便听到嘈杂的市井喧哗,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议论传进了车中。
“花容斋被封了好多兵守着不让进全是官在里面”
“为什么啊”
“花容斋怎么了?”
“不清楚”
“像是”
“脂粉有毒”
周围一片惊呼:“什么毒?”
杨氏宋氏吴氏和游氏都闻之色变:“有毒?”
老王妃也有些吃惊,问余妈妈:“我平日里用的香蜜膏也是花容斋里买的吗?”
“不是。”余妈妈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却满是庆幸,“赵妈妈拿给老奴的,都是王妃身边的丫鬟用咱们府里的鲜花自己做出来,指定没有任何毒,王妃也用这个。”
“那就好。”老王妃叹了口气,“怪不得王爷昨儿来信,让府里把花容斋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封存,看来是王爷在路上查到了什么消息,只怕不是小事。”
“是啊。”余妈妈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脂粉有毒,可花容斋是百年老字号,宫里的贵人和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在用,没听到有谁中毒啊。”
老王妃与杨氏她们的想法一样,也觉得是花容斋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多半是自己儿媳妇在外面打理店铺的奴才,儿子要为她出气,这才捏个要命的罪名收拾他们。对这些事,她根本不理会,只要儿子媳妇孙儿好,哪管不相干的人是死是活?俗话说“无商不奸”,整治一下奸商,也算不得什么。再说,若是花容斋的脂粉最后查清楚没毒,人当然是要放的,顶多就是生意受损,亏几个钱,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出不了人命。
惬意地靠在软垫上,老王妃的思绪已经从“脂粉有毒”转到了“远方的孙儿是不是吃得惯那儿的东西,会不会瘦了”上。余妈妈替她换了一杯热茶,然后安心地坐在一边。
杨氏和宋氏吴氏和游氏在马车中讨论了半天,直到车子在静心庵的山门外停下,她们也仍然没想明白。要说有毒,她们这些年来都比较康健,当然也不是不生病,但都有原因的,受凉了会咳喘发热,积食了会肚痛,吃了不洁的食物会腹泻,晒多了脸上会起红疙瘩,冻着了指头会肿胀,吓着了会心悸,思虑多了会头疼,这些都很正常,并没有中毒的原因。那花容斋的脂粉里到底有没有毒呢?还是花容斋的老板把王妃的人得罪狠了,招致王爷往死里整他们?供给宫中太后皇后妃嫔使用的胭脂水粉若是有毒,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花容斋的生意做得好好的,会干那种没脑子的蠢事吗?
担心了半日,她们才听到跟着服侍的大丫鬟的声音:“主子,静心庵到了。”
出了马车,看着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的山门,听着在山岭间回荡的清脆鸟鸣,她们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下来。
十几顶轿子已经备好,丫鬟婆子们侍候着主子上了八抬大轿,然后大丫鬟们都到后面乘上小轿,便沿着长长石条铺好的路上了山。
静心庵是勇毅亲王府出资建的新庵堂,类似于家庙,却并不拒绝外人来进香。当年在栖霞山庄遭遇夜袭,老王妃向佛祖许愿,只要安然无恙,便为菩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后来成功逃出,平安回家,她便交代儿子,定要还了这个愿,不可对菩萨打诳语。不过是多花几个钱的事,皇甫潇便让王府主簿徐志强去办。把燕京城里城外的寺庙庵堂都修了一遍后,王府里出了不少事,王妃发落清姐儿在她们院子里的小佛堂里诵经念佛,好好静静心神,皇甫潇觉得这个法子好,便索性让徐志强去选址,新建个庵堂,专门安顿府里有心向佛的主子和有头有脸的奴婢。
这地方山清水秀,环境优美,特别适宜静心礼佛,皇甫潇便将建好的家庙命名为静心庵,然后专门请来了大德名尼彗明禅师做住持。后来,王妃每生一次孩子,这里的香火就旺上几分,直到王妃生下双胞胎儿子,这里的香火达到鼎盛,求子求福的特别多。不过,静心庵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佛殿客院全部对外开放,后面却属于王府家庙部分,只接待亲王府中的主子和王府特别派人来关照过的贵客。
王爷是亲民的,老王妃是慈善的,王妃是无畏的,所以他们每次来这里进香,都不会像其他寺庙那样要清场封寺,不让别人进香。有些香客是附近乡村的百姓,他们来一次很不容易,天不亮就要动身,走上大半天才能到这里,就为了烧一炷香,为家人祈福,为自己求子,然后就得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如果封寺,他们就算是白跑这一趟了,这么做哪里是为自己求福,简直就是折寿,菩萨看了是会不高兴的。因此,静心庵的前殿始终开放,而老王妃她们则直接从后院的门进去,先在客房安顿下来,喝杯茶,歇歇脚,这才去前殿进香或去讲经堂听禅。
老王妃对佛祖菩萨很虔诚,所以虽然悟性不高,但胜在心性单纯。慧明禅师也听说过,老王妃一辈子都玩不来阴私手段,只是命好,有一个强大的丈夫与一个剽悍的儿子,将她护得风雨不透。对这样的超品贵妇,心性超脱的慧明禅师是愿意结交的,所以老王妃坐定后不久,慧明禅师便来了客院,陪她说说话。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慧明禅师才笑道:“贵府的陈居士在这里参悟佛理,已经是大彻大悟,定要剃度出家。贫尼劝解过,可她矢志向佛,禅心坚定,确实与佛有缘。老王妃若是允准,贫尼便收她为弟子,在此落发出家。”
陈孺人在六年前便皈依佛门,成为居士,只因是王府中的孺人,所以并未剃度,只是每旬都到静心庵来听师傅讲经,心中颇有感悟,原本看上去如槁木死灰,渐渐地又有了生机。在府中也只吃素食,不再穿金戴银,服色素净,发戴木簪,看上去气质大变,有种超脱凡俗的淡泊。
近年来,她更是长住静心庵,很少回去。王妃自然不让人打扰,只派人按月送去月例银子,又给静心庵添了不少柴米香火银子,使她生活无忧,专心向佛。
现在,她要出家为尼,彻底斩断红尘羁绊,连法号都已经有了,叫圆空。对于一心向佛的人要求剃度,老王妃当然不会反对。儿子身边又不是没人侍候,定要硬拉着一个与佛有缘的女子不放,那不是罪过吗?所以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杨氏宋氏她们见到了穿戴着灰色僧衣僧帽的陈孺人。
她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六七岁,仍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即使穿着最不起眼的僧衣,脸上不施粉黛,也依旧不掩丽色。看着华服美饰的四位贵妇人,她淡淡地笑着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尼圆空,见过施主。”
杨氏与宋氏她们都很惊讶,一瞬间又感到悲哀怜悯。陈氏刚进府时多么水灵,即使在美女如云的后院也依然姿色出众,身为罕有的庶女出身的孺人,她引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并且在她传出有喜的消息后达到顶点。可是,她后来的命运便甚为不堪,遭人陷害落水被人下药后的假孕现象终止身体败坏彻底失宠,桩桩件件都足以把一个弱女子逼上死路。她活下来了,却万念俱灰,如今在尼庵里找到了寄托,让人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对她同情。
陈氏落落大方地坐下,轻笑着说:“我求仁得仁,心里感觉很安宁。你们最近怎样?过得好吗?”
杨氏最先恢复常态,轻松地笑道:“还好。王爷和王妃带着小王爷们回草原省亲去了,我们便陪着老王妃来这里住几天,散散心。”
“是吗?那就好。”陈氏点了点头,“各有因缘莫羡人,我现下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要心里安乐,日子就过得好。”
宋氏仍然惦记着来的路上听到的惊人消息,于是忍不住问她:“你很久都不用胭脂水粉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譬如身体与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杨氏她们也认真起来,对这件事很在意。
陈氏对她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我现在的身子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跟胭脂水粉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在这里全是吃素,平日里还要上山下山地做事,偶尔与师傅去附近的乡镇帮着做法事,这么着就渐渐结实起来。庵里的师傅都很少生病。”
“哦。”宋氏有些忧虑地看了看杨氏,见她不吭声,便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以前我们都用的是花容斋的脂粉,可是今天花容斋被查封了,说是他们的脂粉有毒。”
“脂粉有毒?”陈氏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句话大有禅意。”
宋氏瞠目结舌,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俗世之事,于我皆如浮云。”陈氏站起身来,合十行礼:“贫尼还有功课要做,告辞了。”
宋氏等人也觉得与她话不投机,也就没有强留,全都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