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春潮醒来觉得昨晚睡得很是舒服,她伸了个懒腰然后顿住。
昨晚那人似乎不见了。
她起床看了一圈,那人确实不见了。
若不是她鼻尖还能嗅到血腥味,她一定会以为昨晚的一切是她做的梦。
“倒是一夜安眠。”
春潮将燃尽的香灰擦去,鼻尖好像嗅到了一股苦香凉气。
她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那股味道便闻不见了。
北疆帝都。
甲子进宫上奏,“陛下,南疆潜入之人已经全部处理。”
“仔细勘察,宁可错杀,不容放过。”
“是。”
一年后,北疆中腹之地。
往来客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只见杯盘碎片四溅,桌椅破碎。
胆小的客人都退避屋角,捂头蹲地,恨不得有遁地之术。
胆子大些的藏匿在梁柱之后瞧着屋内战况。
老板倒是习以为常,他躲在柜台后用白巾擦了擦刚冒出来的冷汗和虚惊,不是寻店里麻烦就好。
颤巍巍的声音冒出来,"今日的损失,您们哪儿位赔偿啊?"
一袋子金珠砸入柜后。
老板拿出一颗,仔细看了看成色,又咬了一口。
眉开眼笑,大买卖啊!
他揣进怀里捂住,声音开朗了不少,很是大方。
"您请便,全砸了也没事儿。"
屋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客人们只看了一眼柜台,地上狼藉一片中就躺了两个灰衣男子,口吐鲜血。
一黑沉袈裟老僧手持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站立大厅门口,阻了店内客人来去。
杖高于老僧半头且通体金光闪烁,熠熠生辉,锡杖首以金为股,卷曲成塔形,贯以小环。
此刻,小环相撞,发出声响,振着人的耳。
"释迦佛制!"
店内有识此锡杖的惊呼出声。
尘世中可持此杖的只有一人,那就只有京都佛门里的除名僧,黑白面——缘生和尚。
据传,缘生和尚是因为滥杀京都无辜百姓,手染鲜血而被驱逐出佛寺,但其反倒是被当今圣上重用,与圣上手下三大将并列。
当今圣手下原本有四位大将。
白虎横刀裂雪,以狂猛立身。
玄武流火星矢,凭刚烈傲世。
黑蟒藏针纵尖,融阴诡傍身。
青鸾御剑凭风,借轻盈临天。
但在几年前,南域进攻北疆。圣上以失去麾下白虎为代价固守了北疆地界,最终与南域分于赤水。
缘生和尚的锡杖也是以狂猛为要,正好补了白虎空缺。
其有黑白两面袈裟,白为慈悲,黑为无常,遇白可活,遇黑则命丧。
和尚自诩得道高僧,慈悲悯人,故只有每月十五才穿黑衣。
只中腹之地离京都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远,况且今日并非十五,所以一时间也没人认出他来。
老僧面目肃穆,杖上有几点血色。
那两灰衣男子相互扶持起身,对视一眼。
这两个人正是两年前惨遭剿灭的万魔窟魔教余孽——青白手。
万魔窟魔教在中腹之地生根盘旋有十多年,其一直不与朝堂合作也不给各路人脉行方便。
两年前圣上派青鸾和三万精兵围剿了万魔窟,但仍有少数逃匿。
自那一围,万魔窟已然败落,无人敢称其为万魔窟人。
青白手被缘生和尚追杀了半月,今日好不容易可以吃些热食,结果还是被追到了面前。
只见青面鬼手使了个眼色让白面千手等会儿趁乱先走。
他朝地唾了一口血沫,高声语道,"朝廷座下鹰狗都是这般乱咬的?"
缘生和尚淡然一笑,也没与他逞口舌之快。
青面鬼手见和尚不搭话,也知此次难以善了。他脚一点地,朝缘生和尚抬掌击去。
只见眼花缭乱的掌劈向缘生和尚。
和尚巍然,耳微动。
在青面鬼手动作后,白面千手迅速提气飞略到和尚背部,一脚踏出门外。
和尚原本以左手握杖,右手抵挡青面鬼手,但在白面千手越至背后,迈步逃匿时,和尚一个锡杖击在青面鬼手胸膛,身未转用锡杖尾戳向白面千手。
青面鬼手胸前血肉模糊,残喘几口便断了气。
白面千手后背鲜血淋漓,扑倒在地。
和尚转身,逼近白面千手时,自二楼袭来三粒花生豆阻了一步。
和尚躲闪开来,白面千手也趁机爬起逃脱。那三粒花生镶嵌入了门扉。
二楼空无一人。
原本二楼坐着看戏的一穿灰褐短打的纤瘦小人早没了身影。
和尚眼里有了戾色,他抖去锡杖上的血珠,整理衣衫出了往来客的门。
客人们见惯了这场面,没了看头就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哎,你们听说了吗?风安郡的那个郡守满门被杀,据说是山匪干的。"
"我也听说了。为此陛下命青鸾围剿了山匪。不过,有人说是城里的人私通了山匪。"
客人聚坐一起,你一言我一言吵嚷着那郡守之死,图个热闹。
客栈老板从柜台后钻出来,原本瑟缩胆怯的胖脸上满是冷漠不屑,他叫来了跑堂的收拾大厅。
老板上了二楼,仔细看了一番原本那短褐小人儿坐的地方,桌上摆着几盘残羹,散着些碎银。
老板的胖手拿起桌上碎银,一颗一颗的抛着玩。
他记得那灰褐短打的小人儿是个娇客,原本以为是个逃家的,没想到竟然看走了眼。
有趣,有趣的很。
穿灰褐短打的小人儿射出那三颗花生就从二楼窗子跳下。
跳下时惊吓了屋下的卖货郎,卖货郎本来要纵声大骂的声音在看见那纤瘦小人的脸时,生生卡在了脖子里,憋得面色发红。
那纤瘦小人儿秀发如男子一般高束,燕翅黑眉,杏眼微怔,红唇轻启,似不明白屋下怎会有人卖货。
这正是春潮。
她嘴角扯出一抹歉意的笑,眼睛水润,只这一下就转身离去了。
卖货郎失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春潮远去。
春潮离了往来客又在人群里几个穿梭失了身影。
中腹之地的夜晚来得很快,天边才泛起红霞,黑漆就紧跟着淹没了光明,天上阴云笼罩着弯月,寒星也没有几颗。
路上的行人匆匆,中腹之地的夜晚,屋外不能留人,不然第二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中腹之地虽地处沧澜州,风安郡和幽绮都中间,是个三不管地带。
其虽也在圣上的鹰眼里,只是鹰眼时常被迫闭着,除非大乱否则什么也上达不了圣听。
第十一章
春潮还是穿着上午灰褐短打,但怀里抱着纸包的三个馒头。
她裹紧衣服抵御着夜风。
堪堪在夜幕降临后找到城内的一座破庙。
庙里血腥味随在风里入了春潮的鼻子。她掩了神色,装作一副懵懂。
春潮进了庙,在转身关门的一瞬。
苍白冰冷的指从后扣住了春潮的脖颈动脉。
男子鼻尖嗅到安神香气,但他没有松指,反而更紧了些。
紧到他可以感觉自己的指和被扣之人的脉搏一样在快速搏动。
春潮怀里抱着的馒头被这一吓松了劲儿,从纸里掉出散落在地。
男子指上有温热的液体触感传来,冰凉的指才扣的松了些。
“是个小鬼吗?”
声音有些刻意捏造的女气,但是个男人。
春潮感觉他的指节腹上有薄茧,可能是个用兵器的。
她没有答话,右指却摸上了腰间负有。
泪水如同豆粒儿一般砸在男子指上。
男子指被泪水染了温热,慢慢的松指,放开春潮。
他回了庙角阴影处,全身笼在暗处,似乎是忍着痛意,坐下时倒吸了几口凉气。
春潮眼睛略红肿。
她在男子松手后,刻意加重了脚步,呼吸杂乱,低头手忙脚乱地捡馒头时撇了他一眼。
白脸倒八眉,塌鼻苍白唇。是白面千手,人没错!
白面千手面色惨白,身上的灰衣被血浸染,浑身都是铁锈味儿。
他在阴影处瞧着春潮手忙脚乱,嘴角有抹讽刺的笑。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竟然还有心情收拾馒头。
真是奇人也!
春潮感受到了他的打量,但她没敢抬头,乖乖的做着哑巴,占据了离白面千手最远的那个角落。
"小哑巴,你过来。"
白面千手看出春潮的瑟缩胆怯,心下奇怪,是他想多了?
他看似和煦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杀女人的。"
春潮怯生生的抬头看了一眼白面千手又低下了头,手紧紧地捏着衣服,似乎要揉破了一样。
之后似乎是为了壮胆一般,她呼吸了几口凉气,感觉身子也冷了不少。
做完这些,她又抬眼看向白面千手,杏眼里除了恐惧还多了丝同情。
白面千手看着这一出,伪装真的很到位啊。
他摇手不要春潮过去了,他最见不得人眼里的同情和可怜,即使是假装的也不行。
他才不可怜,尤其不需要一个假装的哑巴可怜。
夜风从庙的破口处吹进来,里面还裹挟着些尘土的味道。
春潮的身体抖了几下,团成了一个鹌鹑。
她从头压着胳膊的缝里看向白面千手。
她总觉得他在打量自己,这感觉很是强烈。
她突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挪到白面千手身边,递给了他一个沾了灰尘的馒头。
白面千手一怔的时间,他的手里多了个温热的馒头。
他看向春潮,眼里有了些诧异和奇异的光。
春潮没看出他有何不同,扯出一个笑,又退回了原地。
她本来想着从白面千手这里打听一些关于如何进入危楼的事,但她没有寻到开口的时机,只好先混个好感。
万魔窟被围剿,其余的万魔窟人大多受危楼庇护,她想进危楼,所以想获取些情报。
过完夏天,春潮在父母坟前磕头离开了回廊山。
她一定要知道事情真相,一定要报仇。
但她才出回廊镇不足半月就被一批自称是万魔窟的人抓住囚禁在了一处地牢里。
那牢里都是些花季少女。长得是各有千秋,但哭起来都是放声嚎啕。
春潮初出回廊,何曾见过如此景象。
牢里每日少一批少女,再填充一批少女。
没等春潮抓住一人打听,那地牢就被朝廷派来的将士攻破。
少女们被解救,春潮混迹其中,后找时机溜走了。
之后,春潮一路往北,辗转到了瑞泽郡。
春潮打听到消息,瑞泽有危楼的秘密据点。
于是她假意被卖进绿腰馆,每日里忍受着馆里浓郁熏香和胭脂味儿。
半月后,她终于等到一次接近危楼上层的机会。
当天夜里,那人未到,反而惹来上千白甲红篷将士,漆黑的□□射出精锐箭矢,射塌了绿腰馆。
只这几月,春潮与朝廷有了万千牵扯。为了遮人耳目,少惹祸端。
她到中腹之地这一路,所逢遭遇使得她学了几招。
男装,扮乖,装疯哑。
这些春潮运用得很是熟练,至少没人拆穿她的疯哑。
比如此刻,白面千手就没有戳穿她的哑。
他平静了心绪,面上不显,一挑眉,正要开口说话,庙门突然被风吹开。
‘咔嚓~砰’地一声巨响。
白面千手站起身来,面色冷肃看向门外又回首看了眼春潮。
风冷冽的灌进庙里,秋风刺骨。
庙里横梁上挂着的破旧布绸拍打着横梁。
春潮缩成一团,更紧地抱住自己,窝在了角落。
一道拉长的黑影慢慢缩短。
空气里有浓烈的杀气和凶悍气。
春潮稳住心跳,站立起来,与角落墙皮紧贴。
庙里原本点着的蜡烛飘飘悠悠,忽明忽暗的终于被风扑灭。
阴云终于散开了些,惨淡的月光从庙门投射进来,称得庙里的破损神像阴诡森森。
锡杖先入庙里人的眼。
缘生和尚一身黑色袈裟越发无常。
原本显露表面的慈悲为怀的心肠也被阴影盖住,掩在了肚皮深处。
白面千手又看了眼春潮,手握住馒头的地方有着温热。
他放声大笑,朝春潮比划手指,逃,"和尚,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执着杀我呢?"
缘生和尚背挡月光,看不清眉眼,他也一笑,"圣上不喜犯下作乱的人四处蛊惑人心。"
白面千手一听此言,知道暗中纠集旧部的事已然暴露了,"今日,和尚你取走了我项上人头;明日,和尚你还能取走这中腹之地的万众人头吗?"
"今日事今日毕。老衲只过当下。"缘生和尚不再听白面千手言语,他快走几步,持杖迎面砸向白面千手。
白面千手将馒头揣入怀里,一个纵身站在庙里供桌上,完全不像个重伤的人。
他将桌上破口子的供奉盘碗踢下地,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
门外卷起一阵疾风又平息下来,门也被风吹得哐当的一声响。
缘生和尚的锡杖砸入地面,碎了几块儿石砖。
"圣上把控朝堂不忘江湖,也是劳心劳力的很。如此说来,倒也是我们这些江湖人给圣上找麻烦了。"白面千手面不改色地又吐出这话来,讥讽味十足。
缘生和尚真的动了怒,他面色青红交加,"圣上所为岂可由尔等宵小评判。"
春潮本来与墙相贴,做个墙皮。
她知道当今圣上是凭借手下的那四大名将才震慑住了南域,把控着北疆疆域和北疆朝堂。
而那四人里除了白虎出身于京都军侯世家,其余的都是江湖人士。
白虎以皇权为命,却死于护疆一战。
其余几人心思各异,为帝所用皆有自己的打算。
圣上把控江湖也有一定道理,可逼迫的太紧,会出大乱子。
春潮原本屏息敛声因为想到强权微势而泄了几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