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是我不好,这些年我一直自责,我不该那样对你。就算咱们不能在一起,也该好聚好散。你别恨我了,算我求你。”
柳三娘的目光闪动,道:“到现在你还是觉得,不该跟我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后悔过?”
李天元静了良久,哑声道:“三娘,我是三代单传,我没办法,我得生儿育女,让家族传承下去。你不是女人,你做不到。”
这些年里,柳三娘也有过自欺欺人的幻想——如果当初李天元选择了她,然后呢……以他那样的性子,就算自己是个完全的女人,能为他传宗接代,恐怕他也会厌倦自己。
这个人自私、懦弱,却又出人意料的固执。就算死,他也不会对这个记恨了他一辈子的女人松口。仿佛知道死期已至,临了他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这么多年残存的一点希望细如游丝,在这一刻彻底绷断了。
他不爱她,他没爱过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而她的爱,是一场盛大的幻觉,持久的痛折磨了她半生。
这个人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人蹉跎了半生,何等可悲,又何等可笑。
柳三娘的手抚上了他的喉咙,猛地用力。李天元睁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嘴里涌出了血沫。他双脚踢蹬,不住挣扎,想要呼救,却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他的喉咙被捏断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柳三娘依旧把他抱在怀里,脸颊紧紧地挨着他的脸。随着他的体温渐渐消失,柳三娘的心也一点点空了。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也最恨的人,失去了活着的所有寄托。
她抚摸着李天元的脸,柔声道:“这样的你多乖。李郎,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好不好?”
李天元的眼大睁着,茫然地盯着上空。柳三娘轻轻地把他放下,把油灯扔在了地上,火苗沿着帷幔烧了起来,小火渐渐烧成了大火。柳三娘在火光中翩然起舞,臂上的披帛随着舞姿翩跹。
火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上,映得十分动人。柳三娘许久没有感觉自己这么轻盈过,心空了,人也翩跹欲飞,要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摆脱这具身躯,获得真正的自由。
外头有人察觉了火光,大声喊道:“走水了,快来人——”
屋顶的横梁都着了火,木头带着火苗砸了下来。李天元的身体烧了起来,柳三娘的衣裙也烧起来了。屋里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呛得人难以呼吸。柳三娘靠着墙边坐了下来,不住咳嗽。
这时房门被一把推开,铁悍闯进来了。他一把拉起了柳三娘,道:“快走!”
柳三娘一把推开了他,道:“别管我!”
铁悍吼道:“你疯了,为了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要殉他?”
柳三娘满脸泪痕,不知道是为了自己流泪,还是为了李天元。她哑声道:“不用你管我!”
铁悍怒道:“怎么能不管,快跟我走!”
他说着一掌劈昏了柳三娘,把她扛在肩上,大步从火场里离开了。
院子里敲锣打鼓,大声喊着走水了,家仆们提着桶来扑火,一时间整个后院闹哄哄的。李夫人闻声赶来,见丈夫的书房烧了起来,脸色煞白,不由分说就要往里冲。
一群人好不容易拦住她了,连声道:“夫人别冲动!老爷的武功好,肯定已经逃出去了。想来是不小心打翻了灯火,不是什么大事。”
李夫人终于被劝住了,焦急地在外头等着。刚才她听说有人要劫新娘子,儿子带人去救了。后脚李天元的书房就烧起来了,说这些都是巧合,谁也不信。
她担心儿子,又怕丈夫出事,在院中不断踱步。良久火扑灭了,李夫人第一个冲进去,连声道:“夫君,夫君!”
一堆灰烬中,有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李夫人怔了良久,慢慢在尸体前俯下身,小声道:“天元?”
尸体虽然被烧的焦黑,依稀还看得出是李天元的模样。李夫人的眼泪涌了出来,放声哭道:“天元,天元你怎么能弃我而去!”
今天儿子大喜,李天元却没能看到这桩喜事,就这么撒手人寰了。李夫人哭的肝肠寸断,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一群人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她。有人掐她人中,也有人喊道:“快请大夫!少爷呢,少爷回来了么?”
有人道:“来了、来了,带着新娘子刚进门。”
夫人昏倒了,所有人都指望管家吩咐。管家也焦头烂额,道:“先别迎亲了,出了这么大事,改天再行礼罢。”
正说着话,李秋岳大步赶过来,见遍地焦黑,母亲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了。他连忙抱住母亲,道:“娘,娘你怎么了!”
有人道:“老夫人没事,只是老爷……老爷他……”
李秋岳回过头,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了父亲被烧焦的尸体。他整个人仿佛被猛然敲了一榔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年来,虽然李天元对他母子薄情,却毕竟有亲情在。真的失去了他,李秋岳竟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眼泪倏然掉了下来。
沈清和等人站在院中,见李家母子悲痛,一时间都没有上前。
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柳三娘亲手杀了她恨了半辈子的人。这笔债,李天元终归是用命还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大喜之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遗憾。
婚事变成了丧事,李家要发丧,成婚就要等服丧期满。明年的科考,李秋岳也参加不成了。洛家的花轿还等在门外,宾客们得知了噩耗,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秋岳哭了良久,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擦去眼泪,出去对各位宾客深深作了一揖,道:“感谢各位前辈、朋友前来道贺。今日家父遭遇不幸,已然去世。我重孝在身,婚期只能延后。明日我为家父发丧,还请各位朋友送他一程。”
宾客们都能理解他的不幸,纷纷劝他节哀。李秋岳去大门外,见了洛长明,跟他把事情说了。洛长明脸色大变,道:“令尊去世了?啊这……”
李秋岳道:“不是我不遵守婚约,父亲过世,成亲之能延后再议了。”
洛长明道:“是不是方才那些恶人做的?”
李秋岳一时没回答,心中也怀疑是他们。他道:“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做的,我绝不会放过他。”
洛长明也很同情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洛家一定帮忙。袖袖还没过门,你既然不便举行婚礼,我只好带她回去了。”
李秋岳看着花轿,对未过门的妻子还有些留恋。他黯然道:“我身戴重孝,三年内都无法娶妻,怕是要耽误了洛姑娘。你们若是等不得,那就另寻佳配罢。”
洛长明十分惋惜,先前李家跟洛家联姻,双方长辈约在长安的一间酒楼里相见。洛长明怕对方是个纨绔子弟,配不上自己的妹妹,还悄悄带了她去看李秋岳是何等人物。
洛袖袖藏在屏风后,偷看见了李秋岳,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李秋岳无意中也瞥见了她,两人对视了一眼,竟有缘分天定之感。
回去之后,双方就定下了婚事,却没想到成婚当日,却遇上了这么多坎坷。
轿帘轻轻一动,洛袖袖轻声道:“秋岳,你过来。”
李秋岳觉得对不住她,心情十分沉重。他虽然想见她,碍着男女大防,不能主动去见。洛袖袖要他过去,却是比自己的胆子大得多了。
他走过去,洛袖袖掀起了红盖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道:“我已经被抬到你的家门前了,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你若是不娶我,是不是要我做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李秋岳连忙道:“怎么会,我绝无此心!”
洛袖袖便道:“那我就回去等着你,三年之后,你要敲锣打鼓地把我迎回来。”
李秋岳眼睛有些湿润了,一个姑娘愿意在最好的时光等他三年,实在对他用情颇深。他自小见父亲冷待母亲,心中早有誓愿,若是自己将来娶了妻子,一定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绝不让她像母亲一样难过。
洛袖袖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他轻声道:“袖袖,我何德何能,竟能让你对我这么好。”
洛袖袖的声音也哽咽了,道:“说好了,我等你来娶我,若是不来,我不放过你!”
李秋岳从腰上解下玉佩,递给她道:“三年后我一定迎你过门,你等我。”
洛长明站在旁边,也有些难受,却又道:“好事多磨,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何妨多等几年呢。咱们先回去吧。”
送走了洛家的轿子,沈清和等人回到李家,当天晚上在山庄过了一夜。次日整个元弈山庄都披上了白麻。李夫人经过针灸,醒了过来,却还不能下地。
李秋岳勉强撑着,为父亲住持了丧事。葬礼过后,宾客们散去了。沈清和等人去拜别李家少主。李秋岳披着白麻衣,形容憔悴,站在灵堂外的连廊上。
沈清和等人过去的时候,他正抬头看着屋檐下的一个破败的泥巢,是燕子的旧窝。
沈清和道:“李公子在看什么?”
李秋岳有些恍惚,道:“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还会回来,人去了,却不会再回来了。”
他轻声道:“小时候,有燕子在这里做窝。我那时顽皮,用竹竿去捅,父亲看见了,好生骂了我一顿。”
他想起了从前的事,神色都变得温柔起来,仿佛父亲还在。以往讨厌的人,如今就算盼着他疾言厉色地骂自己,也不可能了。
他说:“后来下雨,刚出壳的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我捡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爹让人拿了梯子,让我上去把小燕子放回窝里去。那时候娘在旁边看着,爹帮我扶着梯子……他很少陪我们母子,但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光景。
李秋岳说着,眼睛湿润了。生活中难得的温存,对他来说比过年的印象还要深刻。
他以为自己是恨父亲的,可一旦他去世了,他又感到彷徨无依,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清和能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逝者已矣,李公子想开一点,别难过了。”
李秋岳依旧静静的,片刻他回头看沈清和等人,见他们背着行囊,道:“几位也要走了么?”
沈清和道:“我们在这儿叨扰了好几天,该走了。”
李秋岳道:“前日多亏你们救了袖袖,这份恩情,李某不敢忘怀。日后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一句话,我元弈山庄一定尽力相助!”
沈清和微微一笑,却道:“多谢李公子的好意,不过有件事,是我隐瞒了你。”
李秋岳道:“什么事?”
沈清和道:“这位萧兄的确是剑仙的传人。但我和靳师兄,却不是天台山的人。只是怕报上家门来,李公子会将我们拒之门外,所以不敢据实相告。”
李秋岳倒是开明得很,道:“沈姑娘多虑了,来者皆是客,家父从前就有小孟尝之名,愿意结交各路豪杰。敢问姑娘出身何派?”
沈清和道:“我们是凤鸣派的人。”
她此言一出,李秋岳的神色为之一动,看来也听过关于凤鸣派的传闻。然而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能感到沈清和等人行事颇有侠义气,性情也十分端正,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邪肆。
沈清和道:“江湖中人对凤鸣派多有误会,实则是因为鹰鹫派的人常栽赃嫁祸给我们。我和师兄出来行走江湖,就是为了洗清污名,跟鹰鹫派划清界限。”
李秋岳道:“沈姑娘肯据实相告,是不把李某当外人了。沈姑娘与靳兄为人端正,看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天台山的传人能跟你们走在一起,也证明了两位并非坏人。李某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与你们结交,是在下的荣幸。还是那句话,来日若是有用的到的地方,元弈山庄一定相助。”
他年纪轻轻,心地却十分坦荡,没有老江湖的门第之见。沈清和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见他肯接受自己,心中松了一口气。
靳溶也露出了笑容。如此一来,至少元弈山庄的人成为了凤鸣派的朋友。再加上长安洛家、青城山玄真观,岳阳派,这些门派的人都对凤鸣派表现出了善意。
江湖中的门派虽然众多,只要坚持下去,总有将误会澄清的时候。
拜别了李秋岳,几人出了元弈山庄。沈清和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靳溶道:“徐护法让你出来帮他取判官笔,你都捂了多久了,还不给他送回去?”
沈清和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有点可惜。她回头看萧则,眼神中流露出不舍,又有点求助的意思,想在外面多待几天。
萧则笑了,道:“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出来一个多月了,你爹难道不担心?”
沈清和一撇嘴,道:“我爹才不担心我呢。”
萧则道:“那你师父呢,徐护法呢?”
沈清和便垂下眼不说话了,师父虽然很少说话,却很关心她。徐护法更是像她娘亲似的,总要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才能放心。
靳溶道:“回去吧,别让徐护法等急了,发起狠来关你个一年半载,那才亏了。”
沈清和听他这么说,又有点怕。她说:“好了我知道了,回去就回去,改天再溜出来就是了。”
靳溶道:“还没回去呢,就想溜出来?”
沈清和便笑了,看向萧则,道:“你要去哪儿?”
萧则想了想道:“荷包瘪了,去挣点花销罢。走了,有缘江湖再见。”
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面。沈清和是个魔教的小妖女,总不能直接去天台山找他。萧则行踪飘忽,能去哪儿见他。
沈清和有些惆怅,骑马停在梅林前,道:“咱们在这儿存了酒,明年可要记得来喝。”
萧则笑了,道:“说好了,明年这时候,我在这儿等你们喝酒赏花。咱们死约会不见不散。”
靳溶的神色也缓和起来,跟他击掌道:“死约会不见不散!”
沈清和把手拍在他们手上,道:“还有我,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