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道长沉吟道:“萧公子脾气仗义,好为人打抱不平,以前经常跟幽冥会的人来往。沈教主去那边的堂口瞧一瞧,说不定能遇见他。”
他说的有道理,沈清和点头应了,又寒暄道:“道长最近过的可好?”
长庚道长喝了口茶,微笑道:“好得很。最近江湖太平,多亏了沈教主御下有方。两年前你为凤鸣派清理门户,除掉了鹰鹫派那些作恶的小人,实在是立了一桩大功德。江湖中人一提起沈教主,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你一声年轻有为!”
沈清和有些不好意思,说:“江湖太平也是我的愿望。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要多谢各位前辈和朋友的帮助。”
长庚道长笑道:“沈教主太谦虚了。”
既然萧则没来过这里,沈清和就不多待了。她起身道:“多谢道长的好茶。我还有别的事,咱们改天再见吧。”
长庚道长送她到了道观门前,沈清和抱拳作别,快步下了山。
从前她来这样的名门正派,都要隐藏身份,否则就要被那些老古板当做魔教妖女抓起来。如今她再来,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却大为改观,让她十分感慨。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当初萧则劝她不必在乎外人说什么,只要坚持本心就好。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只是这么一个会开导别人的人,遇上一点事却想不开,还要自己跋山涉水地去找他。
“谁知道他藏在哪儿了……跟鬼影子似的,也没个踪迹。”
沈清和叹了口气,眼看天色渐晚,心道:“先找个客栈歇一宿,明天去幽冥会的堂口问一问吧。”
提起幽冥会,江湖中人的态度都有些敬畏,却又带着三分佩服。
这个组织成立已久,是一个中立的悬赏组织。无论白道还是**上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发布任务。很多名门正派管不了的事,幽冥会却可以代为解决。
这里的刺客只有编号,不问姓名来历。不少老江湖会在这里接任务,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幽冥会在各大城镇都有堂口,伪装成寻常酒肆的模样,所在都很隐蔽。若是有普通客人误入,老板便将他们打发出去。在外人看来,这些酒肆一天到晚都没什么生意,实则做成一单买卖就够过大半年。
当年萧则就经常混迹在幽冥会中寻找合适的任务,不但替人打抱不平,还可以顺便赚点钱花。他在铜锣山下跟沈清和相遇的那一回,就是接了幽冥会的悬赏。
岳阳派的剑客朱子新经过铜锣山下,被盗匪围攻,力战不敌,死在了他们手上。他的未婚妻得知了这个噩耗,十分悲痛。她自知能力有限,无法为爱人报仇,便想到了幽冥会。
她出了二百两白银悬赏刘三通的人头,并要求取回朱子新的七星剑。朱子新在年轻一辈中武功不算弱,尚且斗不过那些盗匪,这钱显然是不好赚的。
任务挂了小半年,一直没人肯接。后来萧则翻到了这个悬赏,感叹道:“朱子新……我记得这人的名声不错,很讲义气,怎么就死在这些小人手里了?”
堂口的孙老板百无聊赖地靠在柜台上,随手拨着算盘珠,道:“谁说不是呢。”
萧则道:“这任务给我吧。”
孙老板抬眼看他,道:“那帮土匪惯用些撒石灰、放暗箭之类的下三滥手段,论武功他们十个也打不过你一个,但论心眼儿你可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别人都嫌棘手,你要一个人去?”
萧则道:“先去探探路再说。”
孙老板有些担心,说:“你可想好了。”
萧则淡淡道:“铜锣山的土匪作威作福那么多年,若是不管,还会有人受害。我奉师命出来行走江湖,就是要管这等闲事,何况还有这么多钱赚呢。”
孙老板笑了,说:“好罢,那就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那天萧则的运气不错,他原本想先探一探盗匪的虚实,却没想到遇上了来剿匪的另一路人。
那一行人中,有个小姑娘江湖经验虽然浅,剑法却很不错,一看架势就受过名师指点。和她一起来的那个靳师兄,武功比她还要高一些,人也稳重的多。
有了这两个人帮忙,萧则没费太大力气就拿到了刘三通的首级,还把其他盗匪也一并除掉了。
那姓沈的小丫头不服气,上山来要分一份钱。她确实出了不少力,萧则便默许了她跟着自己,让她背了一大包袱财物下山去了。
萧则不是那种会怜香惜玉的人,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女孩子,就对她格外容让。
然而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的鬓发乌黑,戴着一根有些旧了的梅花发簪。回想起来,他也曾经送给人一根这样的簪子。
那天是上元灯会,他捡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手里拿着一碗糖水,脑袋上梳着两个小圆髻。
萧则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随便说了几句就惹得她哭的地动山摇。萧则束手无策,只好破费给她买了根簪子,哄她安静下来。
那天的夜市繁华,烟火很好看。小姑娘坐在他身边,像个小跟班,又乖又可爱。萧则的心情不可思议地温柔起来,头一次觉得,能被人依靠是件很愉快的事。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萧则时常会在梦里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他一直后悔,为什么没问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有一次他甚至已经问了出来,焰火炸裂在远处,掩盖了她回答的声音。
我叫萧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床顶。他有些遗憾,他和那个有趣的小姑娘,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了。
却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支并蒂梅花。
同样是在昆仑山下,当年的小女孩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会是她么?
萧则平生没对女孩子动过心思。在铜锣山下见过面后,破天荒地对沈清和留了意。
两人本来是偶然相遇,没想到缘分妙不可言。不久之后,他们在玄真观又一次见面了。
萧则接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信上说鹰鹫派最近活动频繁,意图对江湖中一些小门派下手。继水月剑派之后,下一个遭难的恐怕将是玄真观,要他前去驰援。
风天逸虽然归隐山林已久,与百晓生刘嵩屿的关系却很密切。江湖中发生的事,只要刘嵩屿知道的,都会传信给风天逸。如此一来,剑仙虽然身不在江湖,却对江湖中的事都了若指掌。
刘嵩屿本人是一名富商,平生好搜罗消息情报,本来是为了经商方便,后来却发展成了爱好。中原各大城镇里都有他开的客栈,成为了江湖中信息的集散地。除此之外,他还有不少暗哨,替他打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虽然从不曾公开,但那横跨黑白两道的幽冥会的大老板,就是刘嵩屿。
风天逸虽然被世人尊为剑仙,性格却狂放洒脱,并不十分拘泥于正邪之见。当年他跟刘嵩屿在长安城外相遇,一见投缘,在细雨山亭中豪饮了一夜。
两人虽然立场不同,却能摒弃成见结为朋友。萧则下山后不久,便去了幽冥会。风天逸对此一清二楚,却没有阻拦,只是提醒萧则多行侠义之事。凌波剑的传人,要以锄强扶弱为己任,切不可助纣为虐。
萧则为人端正,自然不会做出有辱师门的事。他就算在幽冥会接悬赏,也专挑为人打抱不平的任务。遇到实在有冤屈的,不收钱他也愿意为弱者出头。
因为行了不少侠义之事,江湖中很快就有了这位凌波剑传人的名号。
萧则的容貌英俊,武功又高,性格虽然冷淡,偶尔却会露出随和的一面。当时武林中的闺秀们,明里暗里倾慕他的人着实不少,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沈清和。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算他有眼光,知道本姑娘是天底下最适合他的人。你说是不是,乌云?”
黑马咴地一声叫。夕阳的光照在山林间,沈清和放缓了缰绳,慢慢走在路上,道:“惦记他的女孩子太多了,咱们得赶紧把他找回来,免得被人趁虚而入。”
就算嘴硬,她也承认,自己真的爱他。她喜欢他穿蓝衣裳的样子,黑里透着微微的蓝,像子夜的大海。潇洒、周正、聪明,一切美好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只要看到他,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柔的感觉。
想到这里,沈清和更想念他了。不知道萧则这会儿在干什么——大约是在练剑,又或者是在喝酒。傍晚是他最惬意的时候。他常坐在窗台上吹着晚风,手里拿着葫芦,不时仰头喝一口酒。
沈清和让他下来,他却笑着说:“下去干什么,你也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这个爱好跟别人不太一样。沈清和说:“你喜欢夕阳?”
萧则深吸了一口气,心旷神怡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万物归巢。回家的感觉,当然是最舒适的。”
沈清和想起从前,自己跟他的相遇,总是在黄昏时分。
萧则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一会儿星星就出来了,陪我一起看。”
沈清和在他身边坐下,萧则老实不客气地搂住媳妇的腰。沈清和转过头看他,他笑吟吟地看回来,眼神里带了一点野。
就算成亲过了这么久,被他这样盯着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咚咚直跳。
她靠在他肩膀上,生出了安心的感觉。星星还没有出来,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萧则对仪表很讲究,衣衫常用柏子熏香。那种香气带着凛冽的味道,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她的睡梦里。
萧则见惯了生死,却仍然有率真的一面。他半生与人勾心斗角,把仅有的一点本真都给了她。
然而没过多久,沈清和继承了教主之位。她深感责任重大,急于把重华融雪功练成,好保护凤鸣派不受外人欺负。她断断续续地闭关修炼,一年之中,两人相见的时日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
一开始,沈清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让萧则多体谅自己,还说等自己心法练成,就能天天跟他在一起了。
萧则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不必担心我,你好好练功就是了。”
像他那样骄傲的人,被一再忽视,也会受不了。萧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让她多分一点时间给自己。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我很好,你放心。
可越是不说,就越难说出口。
萧则的右手受了伤,很难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一提起剑,萧则的神情就有些落寞,却又尽力隐藏住心里的不甘,怕她替自己难过。
沈清和明明知道他不好受,非但没有陪伴着他,反而放任属下说些流言蜚语,伤透了他的心。
若是换成自己,恐怕要走的更坚决。
沈清和心里满是悔意,看向前方的大道,只觉得一片茫茫。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阿则,是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第8章 第八章
护法徐成住在中峰,屋舍十分简朴。他平日里替沈砚处理教务,在翰墨堂待的时间更多一些。
这里以前是沈砚的书房,前边是议事堂,后头是他跟妻子的居所。秦月鸿过世后,沈砚搬到半山腰去住,就把翰墨堂留给了徐成。
徐成当年参加乡试,名列前三。他文武兼备,擅长用一双判官笔,在江湖中的名号就是铁笔经魁。他因为不满官场的风气,只做了三年县官就挂印而去。
他游历到昆仑山下,结识了沈砚和他妻子秦月鸿。
徐成跟沈砚一见如故,性情相投,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即使后来沈砚沉浸在妻子去世的痛苦中,不问外物。徐成仍然鞠躬尽瘁,尽力维持着凤鸣派,还帮他把闺女拉扯大。
沈清和把徐成当成半个父亲来看。独孤意教她剑法,徐成则是她的文墨老师,不但传她驭人之道,抽空还把四书五经给她讲了一大半。
沈清和对那些繁冗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学成了半桶水,心里对徐成还是很感激的。
翰墨堂外苍松映雪,意境清幽。庭院中传来一阵琴声,是阮籍所作的《酒狂》。琴声带着积郁之气,仿佛狂士醉里脚步蹒跚,痛斥世间不平之事,时而又张狂大笑,蔑视碌碌众生。
沈清和停在月洞门前。徐成坐在石桌前,一曲弹罢,余音袅袅未绝。
她走过来,道:“徐叔叔,你有烦心事?”
徐成叹了口气道:“没有。”
昆仑山终年寒冷,风又大,纵使是春天,也与寒冬没什么区别。沈清和见徐成的指节被风吹的发红,道:“你不冷么?”
徐成道:“不冷。”
沈清和见他在气头上,劝道:“还是进屋吧,在这儿吹风,可不是要把琴冻坏了。”
徐成一向对琴十分爱惜,听她这么说,果然心疼起来。他伸手擦了擦琴头,抱着琴站起来。
进了屋,沈清和烧起了火炉,又坐上水,给徐成烧茶。淡淡的茶香飘出来,屋里弥漫着暖意,心中的戾气渐渐地就散去了。
徐成习惯了这小姑娘在自己周围打转,进屋便坐在罗汉床上,拿了块布细细地擦琴。沈清和从小跟着徐成念书习字,把他当成师长,侍奉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沈清和把茶水端过来,道:“徐叔叔,喝茶。”
徐成喝了一口,神色缓和了一些。沈清和趁机道:“是谁惹得你这么生气,我找他算账去。”
她一副要为他出气的模样。徐成苦笑了一下,道:“你可对付不了他们。”
沈清和道:“说来听听嘛,是不是有人为难咱们?爹爹都让我分担教务了,有事你们不准瞒着我。”
徐成想事情重大,也不能瞒她,便道:“刚接到信报,刘远风手下那帮人又有动作,这回找上了岳阳派的麻烦。前几天他们还派人来送信挑衅,要咱们把昆仑山让出来,实在太嚣张了。”
沈清和想起了死在铜锣山下的侠客朱子新,记得他就是岳阳派的弟子。她说:“我去瞧一瞧。”
徐成觉得这丫头最近对外面的事过于积极了,不对劲。他说:“你刚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已经让靳溶带白羽旗的人去了。”
沈清和有点失望,又说:“那……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
徐成淡淡地说:“我身边杂事多,你就帮我分担教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