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则听过这人的名头,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铸剑大师。见过了周越锻的剑,再看自己用的剑,相差的实在太远,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周大师生出了景仰之意。
孙老板说:“不过那人的脾气古怪,最近已经很少帮人锻剑了。”
萧则提起葫芦喝了口酒,道:“有机会我试试去。”
没过多久,萧则在玄真观一战后,越发觉得该换兵刃了。若是他的剑能再强一些,对付柳三娘和铁悍这样的敌人,会更轻松一些。
反正也没别的事,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周越住在攀西地区的白溪镇,这里盛产铁矿石,镇子里聚集着很多打铁的匠人。但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周铁臂。
萧则来到了白溪镇上,跟乡民打听周越的住处。常年有江湖客来拜访这位周大师,附近的百姓对此已经习惯了。一个放牛的小孩儿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青石砖房,说:“就在那边。看到那个屋顶了没有,那就是他的剑庐。”
萧则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牵着马来到一座宅院前。院子里种着些青竹,前面是主人的屋舍,后面是打铁炉。
寻常铁匠的门前都有个招牌,这里却什么都没有。院子东侧有个葡萄架,绿荫下头摆着个躺椅。一名大汉躺在上头,用一把大蒲扇遮着脸,正在打瞌睡。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对襟坎肩,露出两膀子古铜色肌肉,体格十分健壮,应当就是那位周铁臂了。
院门没关,萧则停在门前,恭敬道:“在下萧则,凌波剑传人,特地来拜访周大师。”
那人听见声音,把脸上的蒲扇挪开一点,露出一双浓眉大眼来。
他约莫四十来岁,相貌寻常,神色却很倨傲。他看了萧则一眼,冷冷道:“凌波剑传人,喔……是风天逸的徒弟,那又如何,很了不起么?”
萧则早就听说这人的性情古怪,但是没想到这么怪。别人听见剑仙传人这名头,都会对他客气三分,但这人非但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厌烦。
周越坐起来,随手摇着蒲扇,道:“你来干什么?”
萧则想自己凭借身份来求剑,本来也不对,不能怪周越反感。他说:“晚辈久闻周先生锻剑的本领天下第一,想来求一把剑。”
周越漫不经心地听着,挠了挠脸,片刻拍了大腿一下,打死了一只蚊子。
他喃喃道:“嗡嗡嗡嗡的,真烦人。”
萧则意识到他是瞧自己不顺眼了,但好不容易来了,还是想再试一试。他说:“在下知道周先生的技艺高超。您要多少报酬,或者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一定尽力满足。”
周越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片刻他趿上踩扁的黑布鞋,起身道:“剑仙的传人,挺有本事的吧,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周越走到院门前,审视着他。萧则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一时间没回答。
周越扬起嘴角一笑,说:“普通的废铜烂铁老子已经锻够了。听说东海极北之地,有个岛上藏着万年寒铁,极其坚韧,我一直想见识见识。如果你能找一块来,我就给你锻造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萧则听师父说过,东海上有玄铁矿。这种铁矿石可遇而不可求,当年风天逸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块,锻成了佩剑。萧则一直很羡慕,如今他的武功小有所成,觉得可以去试一试。
他沉吟着,周越又说:“不过那边常有猛兽出没,海上的风浪又大,凶险的很。你若是去,可要多加小心。若是一不小心船翻了,那可也怪不得我。”
他说着,用蒲扇拍了拍萧则的肩膀,咧嘴一笑,转身回到竹椅上,躺下继续打起了瞌睡。
听说这姓周的虽然性情古怪,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用怕他出尔反尔。
萧则牵着马往回走,一边慢慢盘算。若是能锻成一柄绝世无双的好剑,纵使冒一些险也值得。
近日天气回暖,若去极北,正是合适的时候。他打算沿长江顺流而下,到入海口招募几个有经验的老船工,花些功夫找到那个海岛,凿一块寒铁运回来。
几只燕子从他面前飞过去。萧则抬起头,天有些阴,怕是要下雨了,还是先找个地方过一宿再说。
临近黄昏,沈清和到了白溪镇。这边的铁矿十分丰富,山体都是黑红驳杂的颜色。越是靠近镇上,铁匠铺子越多,吸引了不少江湖客慕名前来。
天才刚擦黑,各家各户就都关门闭户了,仿佛在躲避什么。眼看快要下雨了,沈清和打算找个客栈歇一宿,明天再去拜访周铁臂。
整个白溪镇只有东头有间悦来客栈。沈清和过去敲门,小二把门开了道缝,道:“什么事?”
沈清和道:“住店,请问还有空房吗?”
小二苦着脸道:“没有了,姑娘去别处吧!”
沈清和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乌云黑压压的,说话的功夫,天上就落了一道雷。轰隆一声,十分骇人。她说:“小二哥,麻烦你行个方便,快下雨了,给我个地方遮头总行吧?”
小二哥说:“不是我不接待您,最近镇子上闹鬼。县老爷吩咐,酉时之后不接外客,您还是快走吧!”
闹鬼?
沈清和一脸疑惑,小二哥已经哐地一声把门关了,还在里头上了根大门栓。
沈清和没办法,只好牵着马往回走。她一路东张西望,想找个民宅借宿。一位老婆婆在院子里喂鸡,她上前拱手道:“这位婆婆,晚辈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老婆婆见是个生面孔,把笸箩一扔,连声道:“不借,快走、快走!”
沈清和刚把银子掏出来,老婆婆已经关门进屋去了。
这镇子里的人对外人都十分警惕。沈清和伸手摸了摸脸,自觉生的端正无害,却被他们当做洪水猛兽一样防备,实在有些挫败感。
“我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落得个没地方过夜的下场……”
沈清和有点无可奈何,慢慢地走在街上。路边的宅子都关门闭户,只有隐约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浓,细密的雨丝落了下来。再往前走到了镇子边缘,民宅越发稀疏了,只有一个八角亭子在路边。
沈清和叹了口气,道:“今天运气不好,咱们要在外头露宿了。乌云,你怕不怕?”
小黑马打了个响鼻,沈清和担心它受到惊吓乱跑,摸了摸它的鬃毛,说:“咱们乌云胆子大得很,不怕打雷,是不是?”
乌云蹭了蹭她的手心,一副淡定的模样。沈清和便笑了,说:“你叫乌云,自然不怕打雷,是我多此一问了。”
天色越发昏沉起来,雨也渐渐变大了。那八角亭子里有个身影,已经有人在躲雨了。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身边放着个布招子,上头画着太极八卦图,写着测字、看风水、合姻缘、寻找失物,看来是个路过的算命先生。
沈清和把马拴在亭子附近的一座破草棚下,宽慰自己道:“凑合着歇一晚,天亮就好了。”
她迈步走到亭前,扬声道:“叨扰了,借地避一下雨。”
那人回过头来,二十来岁年纪,给人的感觉颇为随和。
他微微一笑,道:“姑娘请吧。”
亭子的空间颇大,两个陌生人各据一隅,彼此互不打扰。
沈清和的衣裳湿了大半,穿着难受。她拧干了袖子上的水,催动内力,把潮湿的衣服蒸干了。
这雨没有停的迹象,沈清和想自己是要在这里过夜了。这道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应该没什么坏心思。他随身还带了把剑,不知道剑法怎么样。
沈清和从行囊里掏出一块干粮。那道士回过头来,沈清和不好意思吃独食,客气道:“你吃么?”
道士笑了一下,说:“不必了,谢谢。”
他看着外头的雨幕,神情淡漠,眼睛很久才眨一下。这人的容貌秀气,可不知怎的,总是透着一股缺乏生机的感觉,仿佛刚从坟里走出来似的。
沈清和想起了小二哥说这镇子里闹鬼的事,忽然感到一阵惊悚。
她垂眼看那人脚下,还好,一条长长的影子拖着,是活人。
沈清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雨声单调,待了一阵子,两人都有些百无聊赖。沈清和开口道:“这位道长,你也是被客栈挡在外面的么?”
道士笑了,说:“小可薛明,是个阴阳先生,游方至此。本想在客栈投宿,没想到客满了,天又下雨,无奈被困在了这里。”
沈清和跟他同病相怜,苦笑了一声,道:“咱们一样倒霉。小二哥说镇上闹鬼,天晚了不敢开门,连个遮头的地方都不借。”
打破了与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沈清和感到一阵轻松。幸好还有个人能说说话,要不然深更半夜待在荒郊野外,还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薛明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为何来到此处?”
沈清和道:“我姓沈,来帮家里的长辈取兵刃。”
薛明有些兴趣,说:“这边有很多高明的铁匠,不知姑娘找的是哪位师傅?”
沈清和随口道:“一位姓周的先生。”
薛明轻轻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反应。这人对兵器是外行,看来不是江湖客,应当也没听过周越的名号。
雨越下越大了,薛明看着亭外的雨幕,伸出手接雨水。
雨打在手上,凉冰冰的。他曼声吟道:“北风行平林,芦叶响乾雨。青燐走平沙,独夜鬼相语。沉吟乍幽咽,怨哭倍酸楚。遗脔乌鸢饱,滞魄狐兔伍……”
他的声音清朗,只是在这雨夜里听来透着股阴森气,让人不寒而栗。
这人是个算命先生,对鬼神之事所知甚多。沈清和对这些事还是很感兴趣的,道:“薛道长,这世上真的有鬼么?”
薛明正色道:“天地分阴阳,自然有鬼神。但人心比鬼更难测,很多骇人听闻的事,都是人做的。岂不闻古今多少冤魂托梦,凶手尚且逍遥法外。若真斗起来,鬼远不是人的对手。”
他的话,沈清和倒也认同。徐护法也常说,人心难测,让她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太轻易相信别人。
薛明注视了她片刻,平和道:“我看姑娘气度不凡,必然是江湖中的世家子弟罢。”
沈清和身上背着剑,穿着打扮也是便于活动的模样,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练家子。她笑了一下,说:“薛道长过誉了,我是个普通人家的丫头,只学了点强身健体的功夫,不值一提。”
薛明微微摇头,嘴角含笑,认定了自己的眼光没有错。他既然是个算命先生,看人必然是有一套的。沈清和转了话头道:“薛道长四处游历,一定有不少见闻,可否与我说几个?”
长夜漫漫,聊点趣事打发时间也好。薛明想了想,说:“好,那我就讲几个。你听过疠风鬼的故事没有?”
沈清和摇了摇头,有些好奇。薛明从腕子上褪下一串白珠子,轻轻地拨弄,一边道:“这是我经过彝州凉山的时候,听当地的老人说的。”
第10章 第十章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亭下一盏白皮灯笼在凄风中不住飘荡,火光忽明忽暗。
薛明拨弄着珠子,慢慢道:“疠风,也就是俗话说的麻风病,是种很严重的传染病。染上这种病的人,一开始会生出疱疹,眉毛和头发剥落,肢体发麻。再往后侵蚀到骨节,鼻子和眉骨便会塌陷,五官就像融化了一般。”
他的声音阴沉,让听的人感到了一丝阴森。
“一个人得了这种病,整个村子都会陷入到恐慌当中。在大凉山里,巫医还是一家的。村民们认为,使人的疠风病的癞根是雷雨天产生的。现在这样的天气,就是产生疠风病的时候。”
沈清和觉得雷雨天虽然可怕,跟麻风病却没什么关系。大约是有人先染了病,雨天潮湿,瘟疫易于传播而已。
薛明道:“巫医对于治疗疠风病没有太好的办法,一旦遇上这样的病人,一般都只有一个法子应对,就是举行一个仪式,祛除疠风病的邪祟。”
他说:“举行仪式,要准备坚韧的牛皮,缝制成一人高的口袋。你能猜到,这东西怎么用么?”
沈清和有种不详的感觉,摇了摇头。
薛明道:“用法很简单,就是把得了疠风病的人塞进这个牛皮口袋里,活活闷死。这样就能阻断瘟疫传染给其他人。”
沈清和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说:“这也太残忍了吧,怎么能这样。”
薛明淡淡道:“这是几百年的习俗了。仪式由族长主持,巫医进行驱邪。一但塞进去,不管病人怎么哀嚎求饶,都不将其放出来。牛皮不透气,病人折腾一阵子,渐渐地就不动弹了。其他寨民自然是放了心,但病人的家属却肝肠寸断。在此之后,他们还要遭受整个村寨的歧视,因为他们的家人是得疠风病死的。他们身上,或许也藏着邪祟的种子。”
薛明道:“二十多年前,大凉山中的一个村寨里,有个采药人不幸染上了疠风病。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上有七十岁的老母要供养,下头还有两个孩子。他一生病,整个家就要塌了。采药人本想隐瞒病情,可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被人知道了。寨民们把他塞进牛皮里缝了起来。他的孩子年幼,救不了他,无助的哭声淹没在寨民们祈福的声音中。那人奋力挣扎,不住地拍打着牛皮,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就像这样——”
“咚咚咚咚咚——!”
他说着话,忽然抬起手,猛烈拍打亭中的柱子。
沈清和吓了一跳,心脏也跟着咚咚乱跳起来。这人把故事讲的活灵活现,仿佛把她带到了当时的情景。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一群人在夜幕中,手里拿着火把,举行祛除邪祟的仪式,气氛狂热,又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她按着心口,皱眉道:“薛道长,别吓唬我好么。”
薛明笑了,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他说:“抱歉,看你听的入迷,就忍不住想吓一吓你。”
他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给了她一点安慰,沈清和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身边很少有人像这样跟她聊天。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们。沈砚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师父独孤意更是少言寡语,而靳师兄又太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说话做事都没什么趣味。不像这位薛道长,见识过的东西多,性格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