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雰愣住了,她惊讶地看着唐阐,就算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可以感受到那种情绪的变化。他在意,他是嫌弃屠户家的女儿?
“流放罪人之子,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这些年,承蒙你们家的照顾,多谢了。”
唐阐向林雰郑重一拜,这是要彻底断绝往来的意思?林雰急了。
“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以后,还是像从前一般。”林雰急急地道,就算不能更进一步,也不能退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唐阐看着林雰,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前方,“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林雰急得没办法,又不敢耍性子,她认识唐阐的时间不算短,也稍微知道这个人的脾性,一旦翻脸,便无回头之可能。所以,她既不敢闹,又不甘心,心情焦虑地跟在唐阐身后。
唐阐的态度变化,超乎林雰的想象,她不免想到了岑皛,火气渐渐上来了。倘若跟唐阐再无将来,她一定要岑皛好看。
这时候,唐阐忽然道:“刚才,道谢而已,没别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因为没有回头,无法看到他的脸,也就无法猜测表情。林雰听了,却是欣喜不已,这意味:事情有转机了。
喜出望外的林雰,脚步也轻快许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也不怕烦人。唐阐将她送到林家,看着她进了门,这才离开。
月色不错,站在田埂上的唐阐,微微仰起头。
第24章 伤心
在那之后,岑皛时常上山打猎,而林雰只是偶尔会来一趟,二人相遇,并无针尖对麦芒那种场面,只是各自心中的别扭,始终挥散不去。
岑皛已经习惯了一边种菜、一边打猎,还要读书识字的生活。菜园子里的生活如此自在,好像已经脱离荣家的管控,又不用管岑家的目光,真恨不得早些知道这个活法。这是后知后觉。
不过,唐家人就没有她这样悠闲。唐阐父母和唐阐本人,时常被差遣到别的地方,做着毫不相关的杂活,反正是荣家奴仆,做什么都是为主人效力了。唐阐因为年轻,时常充任少爷们狩猎时的随从,这也就解释了岑皛在伏砚秋猎见到唐阐的缘由。
也因为这个缘故,这一日,唐家人都被派遣出去,没法去送菜,菜园子里其他人亦不愿揽这个活,这个重担就落在岑皛身上。准确来说,是岑皛自己扛起了这个担子,因为没人逼她。
岑皛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无论什么理由,只要今天的菜无法送到荣府,唐家人肯定就会因此受罚。她跟菜园子里的其他人说了,只要协助她将菜装车,送到荣府门外即可。荣府那段路,由她去走。那些人掂量着利害,也就答应了。
再次回到伏砚城,岑皛内心忐忑,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荣府里那些人,她还是觉得面上羞赧。送菜这种事情,必须与人打交道,是无论如何不能躲在后边的。
岑皛被拦在门外,她把木板车一放,冷冷道:“今天,大人们桌上就没菜了。”
守卫的人犯难,大约是得了不许岑皛入内之类的吩咐,这时候,厨房的人出来,正好看到此番情形。
“怎么了?还不把菜送进来。”那人只看见满满一车的菜,便催促着,可没看见岑皛。
岑皛不为所动,而是看着守卫之人,守卫之人做了个手势,就放岑皛进去了。反正,这事已经有厨房的人出面,不全是守卫的责任。
起初,岑皛还担心与那些人相见会尴尬,结果人家根本没看她一眼,注意力全集中在菜上,自然也无所谓尴尬了。
厨房负责选菜的人忙碌着,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轻易不会出错。岑皛就站在一旁,等着将木板车推回去。这个过程,没人跟她答话,她成了彻底的空气一般。
肯定是岑玖做的好事。岑皛这么想着,虽然因此不用跟那些人费些口舌,心里到底不痛快。是被抛弃的感觉,就算假装不在意,也不还是在意的表现?
那些人终于将需要的菜挑选出来,岑皛看着木板车上,颇有一片狼藉的感觉。她推着木板车,默默往外边走。她觉得,没有人希望自己久留,还是自觉些好。
正走着呢,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不远的地方。岑皛驻足,打量四周,没人,再一听,声音还在,她仔细听了听,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那扇门后传来的。
门是半掩着,岑皛想了想,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放下木板车,悄悄靠近那扇门,从透出的缝隙向里边看,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荣廷芝,一个是杨治平。荣廷芝坐在石凳上,杨治平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情绪很是激动。谁能想到,伏砚荣氏的大小姐和杨家寨少主,居然在这种下人待的地方说话。
“这么些年了,我也不敢强求什么,只求你多看我一眼,也不行?”杨治平看了看荣廷芝,在原地踱步。
荣廷芝不紧不慢地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不合适,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杨治平瞪眼,“是我配不上你?”
“何必这么想?我伏砚荣氏,与你们这些寨主联姻,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次,纯粹是我个人的意愿,并没有高低贵贱之说。”
荣廷芝语气淡淡的,仿佛这一切不但是杨治平自作多情,而且想得太多。
“我早就说过,今生不会嫁人,家父家母也答应了,所以不需要针对你。”
因为荣廷芝是背对岑皛这个方向的,岑皛没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凭借她的语气和杨治平的反应猜测事态发展。从前,岑皛只觉得荣廷芝是个气质非同寻常的贵家小姐,如今,倒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依靠人间烟火长大的贵家小姐,却企图摆脱这个所谓“束缚”,不是一件好笑的事吗?岑皛并不能理解,她不知道巫族九姓中人常有“侍奉神灵,终身不嫁(娶)”的做法,而且这做法还是得到巫神发扬光大的,所以更无法明白。
里面的荣廷芝,态度是坚决的,语气是平淡的,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杨治平显得十分急躁,一副要跳起来的样子,完全没有杨家寨少寨主的气度。
荣廷芝说得明明白白,一切是她个人的意愿,并没有针对杨治平的意思,杨治平却不能释怀。只见杨治平在原地踱了几圈,再次转身面对荣廷芝,似乎平静了许多。
“你要侍奉神灵,是不是要离开伏砚?是去洵都?还是去神都?”
洵都是神国兴起的地方,有八庙一宫,神炔迁都以后,成为“故都”,远离权力斗争,最宜修行。神都现在的国都,一派繁华之地,要追求名利富贵,再合适不过了。
杨治平这么想,大概还是有怀疑。荣廷芝真能轻易放下伏砚的一切?以他对荣廷芝的了解,决不会有那么简单的事。
荣廷芝默然。
“是谁?”这时候,杨治平看到了岑皛,大喊一声,荣廷芝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头也不曾回。
岑皛暗叫不好,这是听人墙角还被人发现了,怎么这么倒霉!她思量着要不要出去认错,眼见杨治平即将过来,她赶紧探出个脑袋,“送菜而已,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她这么一说,急急地后退,推着木板车迅速溜走。杨治平没有追出来,不知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还是荣廷芝阻止了他,亦或是二人都觉得此事不宜声张,权且装聋作哑。总之,岑皛似乎逃过一劫。
以逃离之姿离开伏砚城的岑皛,满肚子委屈。她将木板车交给同行之人,自己一个人走在后边,慢慢伤怀。
刚才的事,当然是首先偷听的她不对,不过,事后被人驱逐,又是另一种委屈了。在她看来,虽然荣廷芝对杨治平爱理不理,可外界总认为这二人是一对,所以就像刚才的事,也用不着荣廷芝说什么,杨治平自然会出手摆平这件事。如果荣廷芝表示宽宏大量,那杨治平就算不高兴,也会照着做。
成双成对的人真是好啊,很多事情,都有人帮着出面。这样一来,岑皛对那些成双成对的,就颇为讨厌了。
她到底为什么讨厌人家?是因为被杨治平训斥,所以怨恨扩大到整个“成双成对”的人群?还是嫉妒人家有人可以依靠?
岑皛想着想着,不由觉得悲伤。想来,她还是有些嫉妒,嫉妒人家有可以依靠的人。这样,她的怨恨就少了,转而变成对自身遭遇的哀叹。
没有父母之类的亲人出面帮忙,也没有一个可能的异性,就那么孤身一人,不是可怜又是什么?从前,她可以不在乎,现在被人触动了心事,就觉得那些爱情故事果然有些道理。
说到底,还是她无依无靠的问题。想明白这一点,岑皛总算确定了伤心的缘故,一个人慢慢往菜园子走。
菜园子里的唐阐,此刻已经回来了。因为他被临时调用,送菜的事已经拜托父亲唐作勘,谁知道唐作勘夫妻俩也被派了出去。他心中不安,寻个由头提前溜回来,发现事情不妙。
岑皛是荣府里赶出来的人,轻易回到荣府,总是授人以柄的事。而且,唐阐也不确定,岑皛能否应付那些人,万一吃了亏,只怕更不好办。
唐阐无法责备其他人,他在菜园子里等了一会儿,推木板车的人就回来了,却不见岑皛。他着急一问,才知道岑皛走在后边。府里的事,那些人也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岑皛,此刻又不见踪影,真是令人着急。
唐阐出了门,他要去找岑皛,他怕岑皛做出傻事,又怕岑皛遇到麻烦,内心焦急不已。他一路寻找,终于,在开阔的田野上,远远地看见了岑皛。
唐阐欣喜不已,面上情绪却在此刻敛起,恢复到平日里的模样。他加快步伐,靠近岑皛,发现岑皛模样不对劲,像是受了委屈。
“怎么了?”
岑皛走得很慢,唐阐大步向前,关切地问。
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岑皛,没有立刻发现唐阐,所以听到那个声音,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发现唐阐就在面前,一颗心忽然活了过来。
她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好像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25章 照顾
岑皛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语无伦次地向唐阐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自己的苦恼。这还是第一次,她向个“不熟悉”的人说着自己的苦恼。
长这么大,岑皛遇到过无法释怀的事,多半因为无人可依靠而自己扛着。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对唐阐说着伤心事,而且还是“毫无理由”的伤心事,也算是意料之外了。
处于感伤之中的岑皛,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她说到动情处,就忘了自己与面前之人的关系。也不知是失去依靠太久,还是已经对唐阐产生事实上的依赖。
唐阐就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岑皛诉苦,他表现得很有耐心,也许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只是不料这么早就迈出这一步。他不愿打断岑皛的话,他想听岑皛的心事。
像岑皛这样的人,只要肯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就说明对这个人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这是一个好的开头。也许,唐阐了解岑皛,甚于岑皛对唐阐的了解。
岑皛终于絮絮叨叨地说完了,虽然一直想要流泪,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流下来,而且越说越精神,越说心里越明白,说到最后,已经不需要人安慰了。
只要把心事对一个人说出来,不需要得到别人安慰,自己也能释怀,这也许是个好习惯,却是个孤独的好习惯。
“你呀,想得真多。”
岑皛说完,轮到唐阐了,他是笑着说出这话的,就像一个大人对待闹脾气的小孩子,“我可以为你出头,我可以照顾你呀。”
这话像大人给小孩子的一块糖,让岑皛尝到了甜头。岑皛没有考虑更深层次的含义,只是别过头,“我会打猎,会洗衣服,你能照顾我什么?”
很显然,这里的岑皛将“照顾”二字简单理解为生活上的照料,那样的话,唐阐未必比她有优势。而且,顺着这个思路,岑皛找到一个唐阐照顾自己的方面——做饭,她印象中,唐阐做的饭不错,软硬适中,炒菜就不说了。
唐阐不料岑皛想得如此简单,只觉得好笑。他本来想以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话的方式,来作出这样的承诺,谁知道对方竟如一个小孩子一般,那还不如以大人身份向小孩子承诺呢。
“好好,你洗衣我做饭,你打猎我种菜,都做自己擅长的,行了吗?”
岑皛终于笑了起来,“好主意。”
“那就回去吧。”
“回去。”
唐阐走在前面,岑皛跟在后面,此时此刻,她才确确实实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种像是身边多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的感觉。但大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树不可以移动,人却可以。所以,人是可移动的依靠。
人的心情可以在瞬间发生变化,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总是感受上的变化。岑皛现在很开心,步子轻快许多,她忽然跑到唐阐前边去,活蹦乱跳像是山上的小鸟。